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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阿珍盘着一条腿,瘸掉的另一条硬邦邦地伸着,横在泥土里。她放下碗,小心地把崩了一道口子的那端朝着外面。
七月的日头热,火辣辣的,把人扔在锅里烙,红色的太阳像煤块顶上的火光。七月都到了,这么热的天,阿珍想,她怎么还没死呀。
街上有人经过,阿珍抱着腿往里收了收。那两人也像是见不着阿珍似的,一步一步大力地踏着,把泥水全都溅在阿珍裤脚上,一高一矮两条杆停在对面那户门槛上,也不忌讳,拍着大腿就往下坐。
矮的那个说话了:“又抓了一个啊?”
“不是抓来的”高个抹了一把口袋,把脏水都蹭在衣服上,再开口时声音小了许多:“是骗来的。”
“咋骗来的!那娘们看着细白嫩肉的,像学生,学生也能骗到啊?”矮个的好奇,像是吃惊,又像是在讨学。高个招着手让他往自己那靠,矮个伸着耳朵过去了,他们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很小。
阿珍也伸着头过去听,听不详细,但能猜个大半。
“大学生……义教……骗……”
“我操牛逼啊!下次我也试试!”矮个搓着手,高个却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要这么容易,村口老牛就不用到处跑带货回来了!搬你的木头吧!”说完,他踩掉烟头就往前走。
地上的烟头还冒着红,一丝一丝的烟,灰色的,风一吹,阿珍全都闻到了。
她随手拿起旁边的石头,一手执着尖的一端,一手端着那只破碗,在第三个“正”字下面补上最后一横。
第十五个了,阿珍算着,加上我自己,第十五个了。
承俱从包里拿出几本书,整齐地摆在刚擦干净的木桌上,她又往包里伸手,大格,中格,小格,又急匆匆地拉开行李箱,衣服堆里,网格袋里,被铺里。
通通都没有。
她蹲在水泥地上,手轻轻敲着脑袋骂自己愚蠢。
“傻啊!带手机不带充电器!哎呀我明明记得塞了两条的……怎么充电宝也不见了,要死了简直!”
她盯着仅剩5%电量的屏幕,打开微信,最顶端的对话框依旧停着自己四个小时前发的信息:“支教换地点了吗?冯县书记已经派车把我接了,你们什么时候到?”
关掉了微信,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条又灭了两条,承俱关了机,一头躺在铺满草的床上。头却直撞到了硬水泥,她捂着脑袋,皱着脸,准备收拾床铺。
忽然,窗被石头扔了,“咚咚咚”,声音很小,频率很高。承俱以为又是学生在玩,正想提前给他们上安全教育课,却被蹲在窗外那个陌生女人吓了跳。
“大婶你——”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女人捂着嘴。承俱惊恐地睁大了眼,却听见那女人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不要大声说话,边上会有人偷听,你点头,我就放手,可以吗?”
承俱缩着脖子点了头,那女人也放开了手。她扶着窗,想往后退两步,然后找个机会跑出去呼救。承俱已经想好了,可能是谁家的精神病人跑出来了,得叫人把她带回去。不要害怕,深呼吸。
她这么想着,嘴上说“你讲”,脚已经慢慢往回退。
女人开口了,承俱的脚停在半空。
阿珍等这一天太久了。小花是因为路线没有规划好,小梅是因为狗叫,婷婷已经快成功了,但还是从车上被抓了回去,小春在车上被追堵,跳车死了。她们有些病了,有些死了,有些活着,但没有一个逃出去。
阿珍等这一天真的太久了。
“不能走这边!”阿珍小声喝道,“菜地平,巡逻的人一看就得把你抓回去,走北边,翻山!”
她带着那女孩越过一片烂泥地,小心地躲着村口栓着的狗,穿过一条小溪,终于又一次登上了那座大山。
“好黑,早知道把我包里的指南针带上。”那女孩小声地靠在阿珍耳边说。
阿珍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瘸掉的腿,说:“我很熟这里的,别怕。”
夜晚的风吹着,阿珍小心踏着草地。她攥着手里的地图,不像寻常地图,那地图沾满泥,铅笔痕淡得不能再淡。阿珍在上面画了无数个叉,每送走一个最后被拖着回来的人,都得在那纸上画一个叉。她突然想起小红的脸,血糊在头发上,嘴角扯着血丝,一句一句吐出“人渣”。明明前一个晚上,她还用那只被砍下来的手,在阿珍的手心一笔一划写着自己的名字
——“是桥虹,不是小红。”
女孩被树根绊了一下,阿珍回过神来,把女孩扶地更紧。
她从口袋里翻出皱的两张一百,塞到女孩手里,说:等会下了山,你就往盘山公路那边跑,记住,不要招下行方向的车,往高的地方跑,那边是安徽,别往城区走,那帮人会去抓你,清楚了吗?”
女孩忽然抓住她的手,“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阿珍抓着裤沿,那是她坠山以后,医院做完摘除子宫手术给病人的裤子,现在已经破了一半。
她推开女孩的手,“我走不快,要天亮了,他们会来抓你的,快走吧。”
女孩却不肯,她脚一蹲手一拉就把阿珍背在背上,“你很轻,我能背你。”
阿珍挣了两下,女孩的力气超过她想象,紧紧锁住她那只没有知觉的腿。
阿珍生气了。
“你是最有希望的!我帮了四个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他们还没锁着你,你也没有怀着孩子,你还有手机……你是最有希望能出去的……”
阿珍想掩着脸,但手被牢牢卡在女孩胸口,她垂着头,靠在女孩肩上,“一个出去了,整条村就可以出去,你别……你别因为我,让所有人继续困在这里。”
女孩没有出声,脚下却跑得更加快。
很快,她们停在了水泥地上,阿珍地抬起头,远处有一束光升了起来——天亮了。
承俱截了辆车,往安徽去的,把阿珍放在车尾,塞给司机两百后,自己也爬上了车尾。她把手机打开,想报警,却被女人一手摁下。
“别报警!”
承俱回头看,阿珍眼神惊恐,手紧紧地盖在手机上,她点了点头,阿珍也把手松开了。车走了好久,承俱醒来时已经到了安徽,她看着路边的早餐店,深深吸了一口飘香的肉包气儿。阿珍却没睡,她死死地盯着四周,眼里全是血丝。
车停在了路边,旁边就是菜市场,承俱扶着阿珍下来,有种死里逃生的尘埃落定感。
司机从车头跑下来,承俱想说谢谢,一眨眼却被男人抓住了手。
“在这里!人在这里!”
承俱的血瞬时结成了冰,她忘记了挣扎,下意识扭过头往远处看——是董家村的人。
三个,五个,不,也许有十个。
承俱开始大叫,阿珍也拽着承俱,想要把她从司机手里抢过来。
四周的人都看了过来,承俱挣扎喊着救命,男人却比他更大声:“家里婆娘发病了,大家让一让!”
于是,四周的人又都走开了。阿珍被甩在一旁的肉档桌上,把猪肉推攘得到处都是,卖猪肉的男人喝道:“臭婆娘!”
承俱发疯似的看着那些男人从远处跑来,她喊,有没有人帮帮我,求求你们报警,帮帮我吧!
人来人往,没有人停下脚步。她依旧被禁锢在司机手中。
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咒骂声,仿佛身处的不是充满人烟的菜市场,而是飘着鬼魂的地狱。
“臭婊子!想跑!老子买家都找好了……”
承俱弯下了腰,紧紧咬着牙齿。
“把你卖了也配不够我的猪肉钱!妈的!死瘸子!”
阿珍从地上站了起来,紧紧握住手里的屠刀。
如果只有天塌了才能活着。
她一刀劈向卖猪肉的男人,男人抱着满是血的手臂,摔倒在满是血水的地上。
承俱一口咬住司机的虎口,司机吃痛地松了手。她跑向阿珍,阿珍左手紧紧地握住她,右手握着杀戮的刀。
那就让天塌吧。
“杀人啦!”四周开始尖叫,惊恐的情绪从菜市场门口蔓延开。
“怕不怕?”阿珍问。
承俱没有回答,回握住阿珍冰凉的手。
司机扑了上来,阿珍往他的脖子劈下去,鲜红的动脉血从侧颈喷射出来。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的名字。”阿珍说。
董家村的人蜂拥上来了,他们抄起了路边的铁棍,阿珍一把推开了身旁的承俱。
“跑啊!”
承俱抹着泪,转头往菜市场深处跑,她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往前冲,却在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一声枪响。
“嘭”
她跪坐在了地上。
要逃,阿珍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她撑着充满血污的地板,再次站了起来,她一边往前跑,脑子里一边响起阿珍的话——
“跑到有光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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