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真的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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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在我的背上,他的口,他的腹,血止不住的流,像小河一样,流入我的后颈,打湿我的腰背。
我说:我不想带你去医院了。
他没有说话。
我抬头,看到那座摩天轮。架在苍天之上,深渊之下,它像一只眼睛,沉默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于是我背着他走啊走,走啊走,仿佛走了几个轮回。
“这世上尽是些有趣的秘密。”赛赛说。我不置可否。她是和我们一起打工的女孩,大了两岁,我嘴甜叫她姐姐。她说她有个小妹有时间介绍给我认识。我常与她交往,小孟却不。他闷不吭声仿佛与世隔绝,除了每天等我上下工从不与人交流。可他长得好看,总招人喜欢,赛赛也喜欢。
“你和小孟关系真好,你们是哪儿的人?”她问。我笑而不语。她也笑着摇头,说当她没问。
我没见过她妹妹,听说她那个小妹跟小孟似的,也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赛赛姐就不一样,热情、充满好奇心,炽热得像太阳。
但我想对她说,不要探寻秘密,千万不要。当你发现了秘密一定不会有好结果,一定会有坏事发生。无论你探寻秘密的原因是否因为爱。
可那时我无法说出口,而如今我也没有办法张口对她说出一个字。
她真的很喜欢小孟,午饭每人半勺的丸子,她总会在小孟碗里抖去一整勺。她想去了解小孟的一切,与我交往,探索他的过去,我能猜到她想融入小孟的生活。
如今她以另一种方式融入了。
匆忙赶到的我看到小孟拿着铁棍立她身前,棍上沾血。他回头发现是我,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裂痕。我赶忙扭头,躲避似的不去看他。
沙沙的声响,他拿出了什么。
“她要钱。”小孟开口,“她发现了照片。”
我蹲下,她满头满脸都是血,眼角还挂着泪。人到最后总是哭着,他们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也哭着离开。
我想象不到她如何下定决心以照片相要挟。看到照片后她也许恐惧想让我们远离,可是她还有小妹无比需要钱,她被贫困折磨太久了。
我看向小孟,说:一起处理吧。
像以前一样。
不要去探寻秘密,知晓他人秘密一定会有坏事发生。赛赛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所以没了命。小孟撞破了我和他父亲的秘密所以我们成了逃亡者。
我和我的继父有个秘密,一个绝对不能告诉小孟的秘密。这个秘密从何时开始我已不记得,我只记得秘密公之于众那天,继父掐着我的脖子压在我身上,开门声响起,我仰头,逐渐有了焦点。
颠倒着,我看到小孟站在门口。
完蛋了,我想。
赛赛姐的小妹找来,来得不早不晚不快也不慢。在外打工的姐姐钱打回来得少了更是断了通信,她当然会来。
不过那些钱已经是我们省吃俭用后能填补给她的所有了。
她来的那天我不在,第二天她堵在大门口等我:我叫秦珂,我找我姐秦赛,他们说你和她关系好,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我摇头。她也不纠缠,可看着她的背影,我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这天夜里我拿起那张泛黄的照片,背景是游乐园,一个大人两个小孩站在镜头前,只有中间男人的脸被涂黑了,一层又一层。
我看着熟睡在身旁的小孟,又想起了许多往事。那时我想将照片扔进火海,把与那个男人有关的所有东西都烧掉,可小孟拦住了我。游乐场荒废了十几年,那里有他母亲仍在世时的回忆。
母亲被男人打死的那年他还没上小学,什么也做不了。许是自我保护机制起了作用,他那会儿记忆模糊,直到他撞见我与男人那一幕。
那时小孟颤抖着,抱着我说:我会救你,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
也不知道他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他那个快记不得的母亲说的。
我从没叫过小孟哥哥,这个不是秘密。也许是愧疚,也许是羞耻,也许还有些不该说的念想。父子是不该做那档子事儿的,兄弟也一样。
照片就那么留下了,我没有坚持,因为那也是我们唯一的合影。
在我身旁时小孟一睡着就很难被吵醒,跟死了一样。我探头偷偷碰了他嘴唇,偷偷的,只在今天。
偶然间,我想起一句话:
弑父者没有轮回。
秦珂终究找来了。而这个姑娘的执着远在她姐姐之上。
“我姐失踪后是你给我打的钱,”她手中的钉枪抵在我的脖颈,“她在哪儿?”
我的头还冒血胀痛,晕乎乎的。见我没有反应,她以腿压背,将我的右手反拧过去,钉枪穿透掌心。
剧痛令我瞬间清醒,我惨叫一声。
你为什么杀了她。她说。
我疼得直流眼泪,肉体上的疼痛竟如此难以忍受,原来我早被小孟惯坏了,再也忍不了疼了。
我颤巍巍地指了一下,她立刻顺着方向在我衣兜里翻到那张相片。相片是我晚上从小孟那里偷拿出来的。
秦珂端详了一会儿说:原来是这样……那场有游乐园镇的纵火案是你们做的,死一个失踪倆,我姐发现了,所以被杀了。
小地方没有大新闻,藏不住的。我们留下了照片又被困在这里无法离开,都是迟早。
她又问:除你之外还有一个,你们两个是谁害了我姐,还是两个一起?你们怎么害她的?
我没说话,她的钉枪再动。我被冷汗浸透有些恍惚,朦胧间仿佛看到了看到小孟,他站在巷口,就像那天一样。
我眨了眨眼,他还在那儿,他张口:是我。
他在和秦珂说,也是在和我说。原来是他又来救我了,他说他会永远救我。
女孩的力气怎么也没有愤怒的男人力气大,但当被愤怒冲昏头脑,那充满复仇之火的纤细手指会让男人痛苦不堪。她会利用一切来进行复仇,只为夺取对方的生命。
我会想小孟所受的伤是不是秦珂故意所致,不是一击毙命,而是要我看到用以折磨我。
他的腹部被一条极长的伤口割裂,仿佛要将他拦腰折断,口中不停呕出鲜红。他眯着眼,神色不明。
秦珂不会毫发无损,钉枪被丢到一旁,手臂折断,失去了基本行动能力的她只能匍匐在地。
可她还是一直向前。
她红了眼张口死死地咬住小孟的手腕。牙齿是她最后的武器,她要杀了他,一千遍,一万遍。小孟没有哭,可是我好心疼,于是我艰难地爬起来,双手勒住她脖颈。快松口。
秦珂还是死死盯着小孟。她想吞下这块肉,她要留下印记,哪怕下辈子,她也要通过这个印记找到他继续复仇。他复仇的对象不是即将扼杀她的我,而是小孟。
放下她软软的身躯,我咬着手心哭了。
我知道我会下地狱……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带小孟去医院。
我背着他继续走,抬起头,看见摩天轮。可我们分明刚刚才走出小巷。
也许真的走过了轮回,一切都成了虚幻。
海边是阴沉的,远远有座小灯塔。
废弃的游乐场,还有那个很高很高,被海风腐蚀得脆弱不堪的摩天轮。
那些记忆深处的东西,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们走了很久,来到游乐场于摩天轮下席地而坐,我拥着他,看到他被秦珂撕裂的手腕,我低头张嘴附上去。
我死命啃咬,含着泪与满嘴血腥,我口齿不清地说,对秦珂说:下辈子来杀我,一定会让你杀了我。
但是不要找他。
妈妈,我好想坐摩天轮。小孟轻声说。
我紧紧抱着他,亲他的脸颊,轻吻他的眼睛,我握住他的手,凉的。
我在阳光下眯眼望着摩天轮,对他说:小孟,我们从未离开过摩天轮。
你我被困在自己的行为当中,无法迈开脚步。我曾想,如果只能被破坏,由你来动手我也是愿意的。
可你太好了。
事情糟透了。
总是到了最后的时候。
我其实是还有一个最后的秘密没跟你说。
那时你与继父对峙,你们都没有留意到,我躲在床下。你们冲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我都听得清楚。包括男人倒下,包括染血刃仓啷落地。你离开后,我钻了出来,那男人还活着,他见了我哀哀细叫,叫我救他。
如果我打了电话,他能活的。可他趴在那里,活像条将死的狗。将死之狗我会觉可怜,他将死,我只觉得脏。
我记得他骑在我身上,就像公狗骑在母狗身上一样。
于是我爬过去,也骑在他身上,颤抖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脖子。
我不知道他是否死了,后面的事也记不得,我只知道我跑到你面前,拉起你的手。
那么……就这样结束吧,也算是美满。
一辈子不算长,这手也拉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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