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岳有很多烦恼，不过很多都是琐碎的，只有两个，让他很困扰，甚至是痛苦，其中一个持续了很久，并且很可能会在可预料的未来内继续下去，另一个则是最近开始的，而他非常迫切地，想要结束这个烦恼。

第一个烦恼，是关于感情的。他喜欢自己的青梅竹马，一个和他一起长大，比他小了两岁的，男人。

他喜欢段奕临，那个温柔的，可爱的，懵懂干净，让人想保护的段奕临。

很小的时候，隔壁搬来了新邻居，他当时正带着小区里的一群孩子疯跑，到了单元楼下停着的搬家车旁，他看到了一个漂亮的阿姨，他想转到正面去看看那个阿姨，于是他好奇地绕开车走过去，然后恰巧地，他和那位阿姨牵着的小男孩对视了。

他现在还记得，段奕临看到他的一瞬间，先是缓慢地眨了眨眼，这一幕已经够让人心跳加速了，更何况下一刻，段奕临对他笑了。

雪白的衣服和白嫩的脸蛋，还有一抹纯真到不行的笑，一下子点亮了他平淡无奇的生活。

段奕临的妈妈很温柔，而段奕临或许是继承了妈妈的那种特质吧，很乖很好看，很安静但就是让人想要接近。

他则是个大大咧咧风风火火，格外调皮捣蛋的孩子王。原本遇到这样陌生的小伙伴，他应该很高调，山大王一样，大发慈悲地允许对方和他们一起玩儿，可是第一次见到段奕临时，他竟然有些无措，段妈妈蹲下来和他说话时，他头都不敢抬。

顺理成章地，段奕临被妈妈推到了他面前，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一个很重大的使命，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总统亲自颁发勋章一样光荣。

他牵着段奕临的手，第一次那么认真那么小心，跑起来都要担心身后的人。那天他是个格外体贴的大哥哥，其实也不大多少，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必须保护段奕临。

段奕临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标准的好孩子，如果这些只能让他得九十分，那他的长相，就足以让他在所有妈妈们的心中，都成为绝对的无可挑剔的，一百分的孩子了。

他从小就特别特别好看，段妈妈说抱他出去，不知不觉就被一群阿姨包围了，好看的孩子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更何况他从来不吵不闹，谁都可以抱，所以他总是被一群姐姐阿姨抱来抱去，抱得不舍得放手。

段奕临总是很安静，他们在小区里疯跑时，段奕临不说话，他们闯祸胡闹时，段奕临不说话，他们激动地偷吃零食时，段奕临也不说话，可段奕临一直跟着他，或许是太听话了，因为妈妈让他和谭岳哥哥玩，所以他就一直跟着谭岳，追不上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张望，看到了就赶紧跑上去。

那时候，谭岳以为段奕临不喜欢和他们玩，可是他很喜欢段奕临，所以如果段奕临不喜欢去什么地方，他可以不让他们去，段奕临不喜欢玩什么，他可以不让他们玩，段奕临喜欢什么，他就让他们干什么。可段奕临却摇头了，什么要求都没有，既然没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那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呢？

他是孩子王，总是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跟着他乱跑，跟着他干什么都好玩。

可是段奕临不一样，段奕临虽然会跟着他，虽然很听他的话，虽然会可爱又乖巧地笑，可永远不会主动积极又兴高采烈地参与什么，所以他怕段奕临其实不喜欢这些。

所以有一天，他把段奕临丢下了，他故意嚷嚷着，撺掇着让他们快跑，段奕临年纪最小，他们很轻易地，就把段奕临甩开了。

他们玩到很晚，他心不在焉，觉得段奕临应该回家了，最好是回家了。回去的路上，小朋友们渐渐走了，有的被找来的爸爸妈妈带走，有的自己回了家，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走在来时的路上。然后他在那条路上，看到了蹲坐在路边的段奕临。

段奕临穿着白白的小衬衫，深色的短裤，脚上是咖色的小皮鞋，还有一截白袜子露在外面，他衣领有条小领带，出门时还带了帽子的，但是在追谭岳时跑掉了。

天都快黑了，可段奕临就那样抱着膝盖蹲在那里，然后抬起了头，看到谭岳的时候，开心地笑了。

谭岳哇地就哭了，然后冲上去抱住了段奕临。两个小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在小区种满竹子的小道里，在斜落的夕阳里，紧紧抱在一起。

从那一天开始，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对段奕临，好好保护段奕临，不让段奕临受一点儿委屈。

虽然小孩子信誓旦旦的诺言，总有一些天真无知，而且长大之后再看，自己都会觉得幼稚。

可谭岳不是。

他就是那样做的，虽然他的做法，并没有持续很久。

小学时段奕临很受欢迎，这样的孩子，总是一眨眼功夫，就会被一群孩子包围，要和他一起玩，一起回家，即使什么目的也没有，就是想围着他。这种时候，谭岳就会从天而降，作为高年级的“老大”，吓退一群不懂事的小朋友，理由往往是“段奕临只能和我玩”。

他们噘着嘴，不满地，有时还要切几声嘘几声地走开时，段奕临却背着小书包，乖巧地在他身后看着他。

小学时谭岳挨了不少骂，老师的骂和家长的骂，老师说他不学好，欺负同学，小小年纪就学得像恶霸一样。爸爸妈妈也教育他，说他不能这样欺负段奕临，段奕临的妈妈对他那么好。妈妈还带他去段奕临家道歉，可段妈妈并不生气，段奕临也不生气，还拉着他去房间玩。整个小区，就只有他去过段奕临的房间，这是他的骄傲，可这个骄傲并没能持续到现在。

不过他小学时的“优良”名声倒是很好的传播了下去，传到了初中老师那里，然后在所有老师同学，甚至校领导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很需要教育的不良学生，于是他就顺理成章不知不觉地，成了那样的学生。

第一次打架，他还记得，算是为了段奕临，打架的对象，是段奕临一个同学的哥哥。他当时初二，听到一个人提起了段奕临，是从他弟弟口中听到的。现在想想，一个再优秀的小孩子，也会遇到不对付的同龄人，会被人喜欢，自然也会被人厌恶，所以有些不好的评价，很正常。但即使是这样，再给他一次选择，他还是会动手，还会往死里揍。

当时的他，就是对段奕临，有那么强烈的保护欲。

渐渐的，他就开始有打不完的架了，并不是他喜欢打架，而是这种行为一旦开始，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除非他自己不惜一切地躲避，可很显然，那时候心高气傲的他，是不可能躲的。

他就这样一路打一路混，到了高中，已经恶名昭彰了。他就是典型的混子，不良学生，不守规矩没有底线，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但对当时的他来说，他只是上课睡睡觉，下课和朋友玩而已，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不过有一点，让他身边的人都很惊奇，那就是他在和一群野路子朋友玩的同时，竟然认识段奕临，而且和段奕临关系很好。

当时他还是挺骄傲的，觉得他这个样子，可以保护段奕临，没人敢欺负段奕临。段奕临也从来没有对他表示过不满，还是那么温柔，只是在他受伤的时候，会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

他还是骄傲，觉得伤疤是自己的荣誉，他不怕疼不怕事，他就是想撑起一片天，即使段奕临不需要，他也还是要撑。

高中和初中是一个校区，他经常去找段奕临，一起吃饭一起回家，送衣服送零食送伞，段奕临说不用麻烦他，但每次他跑去了，段奕临也不会说什么，而是很温柔地对他笑，说谢谢。

像段奕临这样的男孩子，就像是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一样，永远那么好看，永远干净地穿着件白衬衫，永远浸在阳光下。

可他没想到，这样的段奕临，会因为他满身是血，因为他命悬一线。

那时候他高三了，段奕临刚刚高一，他正在为两个人都是高中生了而高兴，段奕临却出事了，卷入了由他产生的纷争里。

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为造成了这样的后果，那天他冲到医院后，握着病床上段奕临的手，不停地哭。

段奕临的右手伤得很重，很重很重，差一点，就不能写字了。

他险些毁了段奕临，他险些让段奕临早早地，就从奔向高考的路上跌了下来，跌到了绝境。

他哭肿了眼睛，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他只想在段妈妈面前跪下来，可是她很平静又温和地摇了头。

段奕临醒的那天，阳光很好，他坐在床边，忍着不哭，可是说话时，还是哽咽的。

段奕临对他笑，说：“我没事。”

他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段奕临用左手拉住了他。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哭。”

他还是忍不住了，他哭着说：“没有下一次了。”

他每一次哭，都是因为他做错了，可受伤的却是段奕临。他再也不会做错事，也再也不会让段奕临受伤。

这是他发的第二次誓，这个誓言终结了小时候那一个，却持续到了现在。

从那以后，他改过自新了，他虽然很想，很想把那群对段奕临动手的混蛋揪出来，狠狠地，用自己的拳头报复回去，无论打多少，他都觉得赔不回来，他的段奕临，是别人拿命都赔不回来的。

可他忍下了，因为他已经尝过恶果了。当时的他，在很多人眼里看来，都很滑稽又不正常吧，他上课不再睡觉，他好好学习，别人会觉得他做作，甚至不只是做作，而是做梦。做梦才觉得自己能从泥潭里出来，能改好，能让人刮目相看。

但无所谓，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想法。所以段奕临要教他念书时，他第一反应是让段奕临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没做梦自己能考上大学。

可是段奕临，第一次严肃地，甚至有些生气地反驳了。

他既意外，又有些开心，但他以为，自己是开心能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直到他开始在段奕临家学习。

那天他们学到很晚，因为段奕临太温柔了，明明不需要为了他浪费时间，讲一个高一时学过的很简单的知识点，连他自己都没有耐心，可段奕临对他，却耐心得过分了。

因为太晚了，所以段奕临让他直接睡这儿，明天周末，可以继续教他。他也觉得有道理，就先去洗澡了，他洗澡的时候，段奕临在做自己的作业。

他出来的时候，段奕临睡着了，握着笔，却倚到了床上。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本来只是想把段奕临手里的笔拿掉的，可低头看到段奕临的脸时，他却猛地一下，脑子空了，然后鬼使神差地，他亲了上去，亲在了段奕临嘴角。

下一瞬，他嘭的一声撞开桌子，猛地起身冲出了房间。

段妈妈正好撞上他，问他怎么了，他什么都没说就开门出去了，然后冲下楼，直接跑回了家。

那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喜欢段奕临，不是哥哥对弟弟的喜欢，而是一种不纯洁的喜欢。

那一天，他很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天之后，段奕临没有任何变化，他却再也不能用朋友的眼光看待段奕临了。

高中毕业以后，他没有升学，而是去工作了，不过他已经变了很多，毕业时，他只是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而已，所有糟糕的关系和习惯，他都断掉了。

工作以后，他和段奕临的联系就一下子少了，其实也并没有变得疏远，只是生活所迫，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形影不离了。

他工作忙，段奕临上学忙，很多事情，他都是从父母和段妈妈那里知道的。

他工作两年，段奕临也上高三了，一天晚上，段妈妈突然来了他们家。

他妈妈和段妈妈聊天时，段妈妈说，有同学来了家里，和段奕临一起学习。

他妈妈笑着说：“那你怎么跑过来了？又不是有女生去你家，你还得躲着？”

段妈妈笑了笑，说确实是个女孩子，还说她不在意孩子现在谈恋爱，段奕临也不小了。

那时候他在切菜，在段阿姨提到女孩子的那一刻，他切到了手，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段阿姨说着还转向他，笑着说：“小岳觉得呢？”

他放下左手，装作无事，又切了两下菜。

“不影响学习就行。”

其实那一刻，他的心，就像被手里这把刀割了一样，好疼啊。

又过了两年，段奕临已经上大学了，而他，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样子，小时候呼风唤雨的孩子王不是他，中学时骂人打架的不是他，现在这个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到足够圆滑，却再也没有热情没有希冀，没有勇气没有自信的才是他。

可是作为父母的儿子，作为段奕临的朋友，现在的他确实变好了。

他现在很有分寸，虽然他还是经常性地和段奕临联络，而且没少去段奕临学校，但他很本分地，保持着朋友和兄长一样的身份。

段奕临很优秀，拿了几乎所有的奖学金，在大学里也格外出众。段奕临身边有很多人，‎‍‎男‍‍‌‌‎男‌‌‍‎‎‌‌‍女‍‍‌女‍‍‌，谭岳知道，都是优秀的人，不像他一样会过分地丢下段奕临，也不像他一样会没用地连累段奕临。可是看到段奕临像以前一样，那么温柔地对待所有人时，他心里，还是会嫉妒，还是会有一个声音喧闹着说——只对我那样多好。

可是他明白，段奕临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可反过来却不是。或许在从前，在年幼的岁月里，只有那段特殊的时间，他对段奕临来说是特别的，唯一的，最重要的，可那不是他自己争取来的，只是时间和空间的优待，就像他作弊取得的小成绩。

可那始终只是曾经，段奕临不再是个小孩子，他自然不再是段奕临视线里唯一的那个人，段奕临长大了，比他还高了，越来越好看了，看到的东西和遇见的人，都是他想象不到和控制不了的。

他明白，他也只能接受。他早就做好准备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心里了，藏一辈子，即使很久以后不喜欢段奕临了，他也还是会藏着，藏到死，也不会让段奕临知道。

段奕临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性向他的感情，和那天晚上的那个吻。

他的生活很平淡却很充实，他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什么奢望，他只想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下去，可没有想到，即使是这样的愿望，也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