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x未然
-----正文-----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前半生的所有经历都变成了一粒粒的种子,我把它们种到院子里,每天都浇水,施肥。过了几年,他们发芽了,看着嫩绿色的芽儿破土而出,我想着,他们会不会长成苍天大树,又或者是朵普通的小花也不错。
眼前的画面像书页一般翻篇,时间很快就来到了我种下种子的第九年。那天的我和往常一样照料着这些植物种子。
“快长大吧,快长大吧。”我托腮念叨着。
我的种子好像跟别人的不太一样,这么多年了才冒出点小芽儿。正当我盯着绿芽出神时,天空下起了大雨,我赶忙跑到屋子里躲雨。我从窗户往外看天空,黑色的云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很快天就全部被乌云遮盖住了。
周围的所有光亮都在一瞬间熄灭,我身处黑暗之中。我怕黑,我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哭泣,但奇怪的是我发不出声音。我顺着墙面摸索着前进,我想找到床或椅子,那会让我有安全感。但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这屋子似乎也不再是屋子,而是变成了一条笔直的小道。我沿着墙向前走,路越来越窄,天花板也越来越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走到了尽头——身体四周都紧贴着墙,我无法再向前了。我累了,于是坐了下来,在黑暗中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世界变成了灰白色。周围的墙都不见了,四面像是没有尽头,一直延伸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面前是菜地,里面有我种下的种子。我走进,看到好不容易发芽的种子全部都耷拉着头,失去了活力。但有一颗不一样——那是颗绿色的树苗。在这世界里,连我自己都没有颜色。
我凑近它,用手碰了碰它的叶子。就在我触碰到它的一瞬间,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我耳边传来
书页翻动的声响,面前的树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生长,没过几秒就变成了苍天大树,我看着枝条一根根长出,树叶长满树干。接着刮起一阵大风,叶子纷纷从我头顶上飞落,我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
终于,不再有树叶落下,我面前的景象又变了一番,又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坐在破旧的木桌子前,打开牛皮纸信封。这是第三百零二封来自迟暮的信。尽管我们的房间只隔了一个过道的距离,但迟暮还是会坚持给我写信。
他的字很好看,我抚摸着钢笔字迹,读着他写给我的诗,从中感受迟暮所想要传达给我的情感。看完后再小心的装回信封,在封面上标注好数字,放入木盒子里。
这个盒子的旁边还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是我十六岁时在后花园的垃圾箱里捡到的。在我捡到它前迟暮就已经给我写了很多的信,他不只会给我写诗,还会给我讲他一个人时的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我记得有一回院长来巡视,那年我十三岁,迟暮十四岁。我读完迟暮送来的信,盯着落款看了好久——他总是落款的千奇百怪。
太入迷导致我没注意到院长的到来,她透过房门上的窗口看到了我手中的信,当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我极力的想要隐藏可没有办法,她看完后问我还有没有,我摇头否认但无济于事。院长搜遍了整个房间将一年来迟暮送给我的所有信件统统翻出撕了个粉碎。
事后我和迟暮被关进地下室三天,随之而来的还有鞭打和洗脑。院长和那些所谓的老师,将我们绑在椅子上,拼命给我们灌输“这里才是你的家”“你们永远都无法摆脱我们”“要好好的待在这里哪里抖不能去”这种思想。只要我们表现出一丝的厌恶,鞭子就会落下。
过后又会派人来给我们处理伤口,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之前在这儿打死了一个小孩花了好大力气才隐瞒过去。
这件事之后我变得格外小心,迟暮也害怕再次拖累到我,不再给我写信。直到我捡到那个木盒子,它装载了我暗无天日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光亮。
我在九岁时被拐到了那里,我时常会想,我能逃出去吗,能逃离这里吗?当年的我二十岁,这十一年来我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同伴企图逃走后被抓回,关进那个我曾经去过的地下室。他们出来后身上全是伤,精神状态也不好。不过能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些死去的同伴,他们做错了什么呢?明明只要跨出这个福利院的大门就可以触碰到自由,可为什么这里像是被高高围起的监牢,不管怎样都无法逃离。
小时候的我被关在这牢笼里,我天真的认为只要长大了就能被释放,可当我真的长大了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幻想。我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这辈子就要搭在这座监牢里了。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儿时不该走上那条漆黑的夜路,还是不该跟父母拌嘴赌气。
如果当年的自己再懂事点谨慎点,是不是就能拥有一个充满光亮的未来,而不是被囚禁在这里。
我擦了擦从眼眶溢出的泪水,将看完的信放入铁箱子,小心的锁好后塞入书桌的柜子中。
而后我整理了下衣摆,走出房门。迟暮在门口倚靠着墙壁等我,我有点慌乱,怕被他看出自己刚哭过。但他只是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跟我说:“走吧未然,一起去照看孩子们。”
长大后的我们并没有顺利的离开福利院,院长用各种手段将我们软禁在这里,为她所用。我们平时就照看那些小孩子,干些脏活累活。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免费的劳动力。
没什么的,这样的生活比起小时候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而且,迟暮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我九岁来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起,他就一直陪着我,撞碎了这难捱岁月的一角,让亮光得以照到我这并不多少幸福的日子中来。
“迟暮,你说这些孩子长大以后会和我们一样吗。”我坐在小小的木板凳上,紧靠着迟暮。看着眼前这些孩子,看着他们像当初的我们,畏畏缩缩的吃着大锅饭。
“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照顾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同我们小时候那般挨那么多打。”迟暮将手盖在我的手上,悄悄握住。
福利院每年都会从各种地方带回来一些孩子,等这些孩子长大了点便会送走一两个。这些是幸运的孩子,还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更多的是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当外面问起,便会说是给他们找了领养家庭。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但并不知道这些孩子究竟去了哪里。
我和迟暮也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在福利院里当免费的劳动力。不过其实我的身体不太好,每当干一些粗活累活都是迟暮帮着我的。但迟暮他身上也有旧疾,每到换季都会咳嗽不止。不知道为什么院长会选择我俩这样的病秧子继续留在福利院。
想起刚进福利院那会儿,我每天都很害怕,想要逃离那个地方。我试着在自由活动时假装上厕所时则偷溜出去,我试过假装生病或是受很严重的伤,希望他们能将我带出去看病。可每次逃离都会失败,这里布满了摄像头,福利院门外有人把守。他们也并不蠢笨,很快就发现了我在装病,即便我真的把自己弄伤,他们也绝不会将我带离那里。
所有的挣扎都只有一个结局——失败。失败的下场就是被关进地下室,受鞭打与折磨。我已经不奢求能够逃离福利院,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看着孩子们吃完饭后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和迟暮便开始打扫卫生。迟暮将碗叠成一摞,抱到厨房去,准备清洗。然后又从厨房拿来了抹布清理桌子上的食物残渣。而我便在大厅里扫地。
我扫着扫着,瞟到墙角有个绿色的东西。我拿着扫把走进,这是一颗——树苗?为什么福利院里会有树苗?我招呼迟暮一起来看。
“我从没想到福利院里居然能长出小树苗。”我对迟暮说“它长得好好啊,我们要不找个时间偷偷把它移植到后山上去?”
我转头看向迟暮,但他一动不动的盯着地面,我推了推他,试着叫他的名字,但他还是没有反应。不仅是他,这个世界的其他东西也都静止了,我看到原本转着的风扇停止运作,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也静止成了水柱。
而我耳边传来了书本缓慢翻页的声音,面前的景物不断变换,闪过一个个零碎的生活片段,我身处的场景也不断更替。
当声音停止时,我发现自己身处福利院的房间。我又回到了木桌子前。但我只是把这当成和过去日子一样的普通的一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有些口渴,于是开了房门想去大堂接点水。当我踏出房门时,看到了走廊最外头的大门敞开着,视线穿过房门,几个身影出现了——是院长和老师们。我看到院长迷晕了一个孩子,我记得那孩子,他前几天刚过了十八岁生日,我还给他做了生日蛋糕。院长迷晕他后和老师们一起将他拖离出了我的视线。由于好奇,我跟了过去。
那时已经是深夜,我悄悄地跟着他们,发现他们去了地下室。他们将那个孩子带到了地下室的深处,我从见过的地方。那里摆着很多的病床,放着许多我看不懂的医疗器械。我看到他们往男孩的手臂里注射了液体,又做了一系列的准备,然后拿起手术刀刺向了男孩的胸膛。血流了出来,喷的白大褂上都是。我努力克制着自己,捂住嘴巴好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我听到他们嘴里说着什么器官交易之类的话,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了为什么体弱的我和迟暮会被留在福利院里,为什么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在成年后离开,也知道了这个福利院存在且不会被查封的原因。
我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踱步走向了地下室的大门,悄悄溜了出去。出门后我一路狂奔回房间,关上门在床上呆坐了好久。
第二天一早我和迟暮说了那晚的情况,他沉默着,沉默着。我们都知道,一定得逃出去才行,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这福利院里的那些孩子们。
再后来,我又听到了那翻页的声响,时间直接到了我和迟暮约定好逃出去的那天。
那天迟暮在福利院里放了场大火,把所有的守卫都吸引了过去。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的逃出来的办法,尽管很冒险,但还是得试一试,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的孩子一个又一个沦为商品任人宰割。
迟暮在放火的前一晚给了我一封信,告诉我等出去了再拆,让我在福利院的后山等他。我看他浅浅笑了一下,而后抱住了我。我没想过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个拥抱。
隔天我趁乱逃出了福利院,只带了一些吃食,本想把信也一并带出来,但实在是来不及也装不下。除开这件遗憾的事,其他所有都与迟暮所计划的一样,一切似乎都在顺利发展着。我去约定好的地点等他,期待着我们的会面。
可是他没有来,直到最后一点光亮也从地平线上湮灭。我又连续等了他好几天,连身上仅存的一点食物都耗尽也没有等到迟暮。
我没有办法了,只好先自己去警局报案,我特地跑到了县城外的警察局,因为害怕县里的警察都被买通。但没有用,我还是被赶了出来,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在我的苦苦哀求之下才勉强派了两个人去福利院调查情况。可是这不仅没有达到我的目的,还惊动了院长。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躲避福利院人的追查。
那段时间里我东躲西藏,本来找了个临时打工的地方,但很快被他们发现,我只好逃离。拿着少的可怜的工钱又开始找新的避难所。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他们终于放弃找我,可能是觉得这么久过去我肯定饿死了,有可能是觉得我对他们再造不成威胁,总之我终于能够喘口气,找份工作生存下来。
几年后,突然爆出福利院被警方调查的新闻,轰动了全国。这家福利院终于倒闭,院长等人被抓进监狱,孩子们也被救出。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我便去向镇上的人打听关于迟暮的消息,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看着人们一个个摇头说没见过迟暮。人群从我身旁经过,他们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直接成了虚影。我面前的场景由彩色转为黑白,人和物品都一件件消失。
眨眼间,我回到了大树下。我无法思考了,看着满地的落叶变成金黄。抬头望去,枝干上的叶子也逐渐凋落。接着,从四周燃起了大火,火烧着干枯的树叶,烧得它们噼噼啪啪得作响。火越来越大,火势越来越旺,我和大树一起被淹没在了火海中。
我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熟悉的房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起身下床,随意披了件外套,拄着拐杖推开了房门。
已经傍晚了,又一个黄昏来临。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十年,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见证了太阳一次又一次的升起与落下。
梦虽然结束了,但故事远不止梦中的那么一点。
我当天便跑去了福利院的后山,我怕迟暮出来之后找不到我。可我没有等到他,我便索性辞职,拿着存款在后山上盖了个小房子,也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迟暮啊,我真的好想他,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他,我看着他给我写的信,我不知道他在那最后的时间里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不敢打开,我不敢看。没有迟暮的日子我里我唯一的念想就只剩下这封信了。迟暮曾经说过 会给我写很多很多的信,但我应该是再收不到了。这信的数量就这么停留在了第三百二十六封。
泪珠从我的脸颊上滑落,我用手背随意抹了摸,好让视线不因为泪水而变得模糊。
我和迟暮相处的那二十年里,没在他的口中听到过一次我爱你,但从他紧握着我的手中,从他给我的每一个拥抱中,从他唤我的名字给我写的几百封信中,我能感受到他爱我。而我也同样的在爱着他。
直到现在,我已经七十三岁了,我想我仍旧不会去打开那封信。我不知道我能否再见到迟暮,但在我所剩无几的这点时光里,我依然会不断想起他。尽管我已记不得这些年来所做过的许多大小事,但我始终记得迟暮,我始终能记起我们所一起走过的那些时光,那些在福利院所度过的日子,以及迟暮在最后给我的那个拥抱。
那些痛苦的时光终会过去,多庆幸我能遇到迟暮,使得我在回想起那段本该充满灰暗的日子时记起的大多都只剩下迟暮带给我的温暖和光亮。
多好,在那看不到头的日子里还有我们在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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