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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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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故人似飞霜。

-----正文-----

太宰治十八岁那年,随着一声号角,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津岛家的小少爷背起了行囊,离开城市,踏上发出轰隆隆响声的绿皮火车,去往北方的一个边陲小镇。

路上风光很好,起初是他未见过的大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田,而火车再往北边一点,就能看到夕阳下发光的稻谷和饱满的玉米。

这边风景独好,是城里的小少爷从未见过的乡土气息。

太宰治下火车的时候,是第三天的清晨。历经了大半个国家的舟车劳顿,小少爷很是不耐烦。

年迈的村长和善的笑着,拎着一脸不情不愿的小少爷回到村庄。沿途的风光很美,麦田里饱满的麦穗,金色茁壮的向日葵,泥土小道上缓缓行尽的老黄牛……一切一切都充斥着他从未见过的独属于北方乡村的气息。

太宰治不耐烦的将背包别到后背,帽子微微上拉,脸颊不停留下的汗珠让他很是烦躁。他不由得开始想念城里家中舒适的环境,虽然才刚到这里,但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乘车回去。

盛夏的蝉鸣叽叽喳喳,幼童的玩笑声咿咿呀呀,村头的土狗来回跑跳,太宰治揉了揉眉心,感觉十分头疼。果然就不该听老爷子的话,来这个鬼地方遭罪。

一旁村长仿佛感受到了这位城里来的贵客的低沉气压,呐呐的说着村里有的没的的琐事,似是想极力缓解这令人压抑的气氛。明明是三伏的热天气,这位漂亮的不得了的小少爷的周围却冷的仿佛冰窖,村长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冷冷淡淡的呢。可能城里来的人都这样吧,看不起咱们这种小地方。老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小少爷把玩着刚刚从地里拽来的狗尾巴草,面上玩世不恭的模样看起来和在京城没有什么区别。当然,这要忽略面颊上不断留下的汗和声旁的老头。

“阿妈,这个城里来的漂亮哥哥好凶啊,宝宝害怕呜呜呜。”

路上不时有孩童畏惧的声音传来,而做母亲的则会紧紧捂住孩子的嘴,然后惶恐不安的迅速离开。

小少爷的心情愈发不好,难道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吓人。啧,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本少爷才不稀罕你们怕不怕呢。他叼起手上的狗尾巴草,愤愤的想着。

想着想着太宰治就跟着村长来到了一个小院旁,屋子后面是满山遍野的山。院子里似乎是两间房间,大的一看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小的那间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虽然和一路上看到的其他房子相比,能让人感觉到明显是收拾过了,应当是村里人用了一番心思来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但是简陋的屋顶和周围不时飘过的怪异的气味,还是有种让太宰治甩袖离去的冲动。

太阳大刺刺的照在人的面颊上,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路程更让人心绪浮躁。正发作的边缘,太宰治突然间看到小屋后面有一个清瘦的少年在忙碌些什么,身后是满天的青山,吹来了唯一的一抹清风,刮过谁的脸颊。少年察觉了动静,微微侧过身来,露出了一汪天蓝色的眼眸,眸中是盛夏初凉。

小少爷突然就想起了京城孩童们总爱唱着的一曲小调。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怎忍有离情。”①

怎忍,有离情?

(①出自宋代词人林逋《相思令》)

心底灼热的名为焦躁的岩浆一下子就灭了,只剩下几点临安初雨,仿佛被烟雾拂过后的清凉平和。

太宰治以为,这样的一双眸子合该生在江南,那个杏花飘飘,纸伞点点的石板路上。可是这抹热烈的红发与少年无尽的朝气,却仿佛宣布着,少年合该属于爽朗的北方。

“这是自小在村里长大的孩子,中原中也。这段日子暂时与你同住,你们两个差不多大,也能做个伴。”

村长又交代了几句话,大致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太宰治并没有仔细听,心底眼里都只有青山下的少年。

他看着那双湛蓝的眸子,少年也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村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看热闹的人也都已经散去。正午的太阳下,安静的院落,只剩下对视着的两个青年。

又过了一会儿,太宰治看到中原中也微微扬起了头,眉心蹙起,端的是山壑纵横,漂亮极了。

然后,少年看着他,说,

“你们城里人都是傻子还是你是哑巴?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进屋?老子可不想一直站在太阳底下晒着!”

其实只要习惯了略有些粗糙的生活,乡下其实很有意思。

隔壁住着一对姓齐的兄弟,叫齐德龙和齐东强,打起鼓来齐德隆的咚得隆咚锵;

村里人喜欢打麻将,洗牌马牌黄狗旺旺的叫;

双人床,十个木那叫念炕;

到了傍晚,唢呐声起,大娘们扭一曲秧歌,登灯愣登哩嘞登登;

……

没有城里的勾心斗角,这边风景独好。

“你能不能不要偷懒,混蛋太宰。”

“哎呀呀,中也~人家要欣赏娇娇的美貌嘛~”

“你是不是有病,去跟猪过吧,给一头猪起什么名字!快滚下来喂猪!”

“中也怎么会是猪呢?中也是长不高的小蛞蝓!而且没有偷懒啦,我在看书,你看——《母猪的产后护理》。”小少爷十分认真的端着书,眼睛一眨一眨。

“你书拿反了……还有,谁是猪啊蛞蝓啊!我打死你!!!”

初秋的小院里传来少年们打闹的声音,隔壁的大鹅叽叽喳喳的叫。

是个好夏天。

小少爷在乡下的第一个生日相较过往在城里的十八年,有些单调,却令人难忘。

一脸嫌弃的中原中也不情不愿的给他下了一碗面条。面条团在了一起,好像软了些,应当是煮过了头。

“啧,中也的手艺真是有待提高。”太宰治藏不住眼底的笑意,拿着筷子到大锅里又挑了一碗。

“不吃就去死!”红发青年的脸颊被烈阳烧的有些红,耳根是淡淡的痒。

少年挖出藏在院子里春天酿的米酒,微微发黄的酒液在土碗里微微荡漾。书上有枝叶飘过,划到碗底,浮上来,很好看。

少年们出了院子,并肩坐在草地上,碰了碰碗,仰头,青‎‍‍‎黄‌‍‌色‍‎‍‌的酒液顺着喉咙传到心底,辣辣的,入口是夏日醇香。

少年不知愁,曾以为,这就是永远。

北方的冬天总是寒冷,大雪覆盖庄稼,呼呼的寒风像刀子刮在人的脸上。娇贵的小少爷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挺过了三九,终于在新年前夕病倒。

太宰治不喜欢打针也拒绝吃药,中原中也就陪着他坐在土炕上伴着炉火看雪。太宰治不时咳嗽几声,中原中也则会为他端来一杯热水,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却暖洋洋的。少年们依偎在炉子旁,漂亮的眼睛倒影出火焰的光芒。

“呜,中也,我好难受╯﹏╰”

“活该,谁让你出门都不穿棉裤。”

“呜……”

“病死拉到,病死省心。”

红发的少年不满的推开撒娇的太宰治,下了地,起身去厨房端来了一碗姜汤。

“快喝!”

黑发的少年委委屈屈的端起碗,脸拧在一起,很痛苦的样子。

“中也真是不温柔。”

小少爷接过对方递来的一颗糖,皱着眉评价。

然后就是等待新年的到来。太宰治啃着夏天剩下的玉米,靠在红发青年的肩上,迷迷糊糊的说着些什么。

十二点的钟声一响,烟花绽放,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屋子外有小孩子成群结队放着小型号的鞭炮,嘻嘻哈哈的接过长辈手里的压岁钱。

“让一让,让一让,饺子来啦!”村长太太端出一盘盘可爱白净的饺子,黝黑的双手上遍是劳动的艰辛。

“哎,吃饺子了。”

“嗯。”

“小少爷第一次这样过年吧。”

太宰治看着夜空中的烟花,和善的村长和热情的村长太太,笑了一下。

“是啊,很有趣。”

然后转过身,看到身边的红发青年因为太过着急而咬到了舌头,蹦起来呜呜咽咽。小少爷的眼睛弯了弯,眼底是烟花乍现。

眼前是这好风景,身侧是这知心人。

这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新年过后就是春天,农忙时节仿佛一瞬间就已经过去。待到人们回过神来,已是暮春。

细雨蒙蒙,赋予了村庄清新朦胧的美感。中原中也放牛未归,偷懒的小少爷躺在土炕上,百无聊赖的拆开了村头送来的信。

老爷子居然还没有忘了有我这么个人。太宰治很是吃惊。

他从小几上抓了一把瓜子,展开信开始读。

雨愈发打了,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又急又猛,让人心声不安。太宰治手上的瓜子不知何时散落在地,发出短促的声音,信件也掉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的灰。

信只寥寥几行,一字却有千钧重。

津岛家主森鸥外病故,管家福泽谕吉先生于同日下午开枪自杀。

经商议,下任家主为津岛家第九代嫡系——太宰治。

速归。

此时,距太宰治来到这个村庄,尚不足一年。短的猝不及防,又漫长的,仿佛可以用一生去回忆。

他不想离开,他必须离开。养精蓄锐近一年,韬光养晦,远离嫡系之争,以退为进。这,是他想要的。返京指日可待,来时仲永之殇;离开意气风发。京城如花美眷,纸醉金迷,该是津岛少爷,或是说津岛家主最想要的。

他不知道中原中也是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雨何时停,只知道他旁边小屋的门前,久久没有离去。

“你以为我会怎么样?白天想,夜里哭?不会的,太宰治,你算什么。走了就走了,又不是谁离了谁就活不了。你走吧,太宰治。”

“你走吧,太宰治。”

屋外太宰治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冒着雨伫立一夜,正如屋内的中原中也不知道他为何要低着头抱着腿低低呜咽。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屋里的人未曾入眠,屋外的人站立一夜。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太宰治离开的时候,依旧绿皮火车呜呜隆隆,却不是来时的那一辆,小少爷也不是来时的小少爷。

黑发青年的眼底,好像多了些什么,又好像少了些什么。最后望去,终究是一片虚无。

回城后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少年的少爷继任了津岛家的家主,成为了历任最年轻的首领。打马长街,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初上任的家主,在两个时代交接的时候,总是有这样那样琐碎的事情。赴宴,交际,工作,他不停往来于各色人群之中,忙的时候,甚至几天几夜合不上眼。

偶有倥偬,阖眼间便是远方的满目青山。

回京后太宰治的第一个生日很快如约而至,新任家主的生辰,自然是热闹非常。往来祝寿的人络绎不绝,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堆满了仓库。应酬直到午夜才结束。被酒精麻木过的神经非但没有一丝困意,反而清醒异常。左下侧的肋骨密密麻麻的疼,他低下头,捂住胃,突然想起,今年生日,他没有吃到那一碗有些难吃的面。

夜很深了,午夜钟声已过,已经是第二天了。浮光破晓,太宰治端着一杯红酒,一口一口的抿,从昨天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了。只是,他想要在酒精的冲击下,那一抹空白。

终究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时间总是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年末。太宰治依旧忙碌,偶尔的间隙,到了阳台,看雪花纷纷扬扬,树上挂满寒霜。不知站了多久,待到回过神来,已是华灯初上。

雪还没有停,愈发的大了。在城镇的灯光辉映下,五彩缤纷,神秘有好看。

太宰治突然想到,今年的第一场雪,好像来的比去年早了一点。

他要结婚了,名门之女,对方是能给津岛家很大助力的家族。小姐端庄文雅,知书达理。他,很满意。

又想起今年夏天他生辰后,北方那场名动全国的大地震。奉承的人都说津岛家主幸运,堪堪躲过了地震,在灾害的前夕返城继任,是上天手底最幸运的人;感怀的人嗟叹,天灾人祸;投巧的人运作,这是个商业井喷的好时期……这样那样的人,却没有人问一问,家主到底,难不难过。

他仍不死心,得知消息后,开着小轿车就奔向了故地。待到近了,仿佛看见去年夏天那漫山遍野的金黄,仿佛在往前走,和蔼的村长就会笑呵呵的打招呼,然后,村长的身旁会有一个倨傲的红发青年,尽管红了眼圈,却还是嘴硬。

“呦,小少爷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又犯事了?”

想到这里,突然间,太宰治眼角的泪珠就划了下来。

还有二十里,近乡情怯。

当他颤抖的打开车门,入目便是满地残垣。他蹲下身去,来回找寻,却只见得一片灰扑扑的故人衣角。

此时,距他离开这里,不足两月;此时,地震发生,已经足足二十一日。

人们都道津岛家主幸运,天灾相避。可无人知道,那个名为太宰治的青年,早已葬在北方的边陲小镇,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从此,只有一具叫做津岛家主的行尸走肉,人间再无太宰治。

恍恍惚惚间,太宰治又看到了,多少年前的边陲小镇,天蓝蓝的,像极少年的眸子,干干净净,一望无尽。

中原中也站在地里,拿着锄头,抬头时,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到土地里,太阳撒在少年的侧颜上,温柔又炙热。他回头看向他,“混蛋太宰,快滚下来干活,又偷懒。”

太宰治揉了揉眼,枕头湿了一半,不知为何,梦见了年少时的场景,仿佛又亲身经历了一遍。可是,自己早已不是少年时了。

梦境戛然而止,停留在他多少年回不去的当年。手种粟米,少年人正年少。

多少年的事了,他以为他会忘记,但是午夜梦回,又清晰的告诉他,这一辈子都会记得。多年前的少年,终于在岁月的沉淀下,成了心底难言的朱砂痣,夜半抬眸的白月光。

向窗外望去,已经入秋了,夜间的霜撒在玻璃上,有些凄然。

床前明月光,玻璃玻璃,好上霜。

身侧妻子睡的正熟,门当户对,大家闺秀,温温柔柔,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也没有红过脸,客客气气的,举案齐眉,是商政联姻中口耳相传的佳话。

然,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他的,意难平啊……

夜已经很深了,太宰治醒来后却再也睡不着,少年的身影在眼前久久不去,心底泛着疼,记忆就像一把钝刀,缓慢的一点一点划着他的心口,早已不至于血流满地,却仍是刀刀见底,麻麻的泛着痒,丝丝拉拉的疼,他以为他早已习惯,偶尔抬起手一看,已是白骨森森。

他轻轻起身,没有打扰到一旁熟睡的妻,到了客厅,拿起玻璃杯,到了一杯酒。微微发黄的酒液在玻璃吊灯的映照下擦过杯壁,酒液荡漾,然心中却再无半分涟漪。酒入口,伏特加浓烈的气味钻入心底,酥酥麻麻的酸涩,呛得人几乎要掉下泪来。

还是少年的时候,他总是嫌弃乡下粗劣的米酒,可并不清澈的酒液,却倒映出少年最清澈的天空,以及远方漫山遍野的青。

红发的少年拿着破旧的碗,一仰头,米色的酒液划过侧颜,是多少年前的少年意气。身旁黑发的小少爷,不情不愿的抿着酒,指尖擦过有着裂痕的碗沿。碗碰撞的瞬间,是谁和谁跌宕起伏的心跳。

如今,曾经嫌弃的粗劣的酒,是他这些年费劲心思再找不到的琼浆。

他还记得,米酒入口,回味是淡淡的清香的甜,不像昂贵的精装名酒,总是泛着微微的苦。

津岛家的少爷挑挑拣拣,惦念着带谁去尝一尝京城名贵的酒;津岛家的家主兜兜转转,愿散尽千金,只为换一口当年的米酒,与再也回不来的少年人。

家主四十四岁的生日依然热闹,却依然没有那碗谁心心念念的面。

他已认识他二十二年,他已念了他二十一年。一年不到的时光,是他生命中最亮眼的青。

床前明月光,故人,似飞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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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lof,存旧文,是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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