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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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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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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塔巴科夫被叫到了莫斯科鲍曼区党委书记马克耶夫的办公室。

平心而论,塔巴科夫对这位区委书记的印象并不差。马克耶夫属于那种“继母手下的猎人”,对文艺工作者经常高抬贵手,能在格里申治下的莫斯科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塔巴科夫深知,这些手握武器、动动手指就能打穿自己心脏的人,才是有权力饶恕自己的人。

马克耶夫告诉塔巴科夫,瓦西尔·比拉克要求苏联把他引渡给捷克斯洛伐克。区里已经开了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专门讨论他的事情。文化部的许多同志们要求罢免塔巴科夫“当代人”院长的职务,并且开除他的党籍。他们原想通知塔巴科夫参加会议,但没打通电话。

马克耶夫将那场会议的纪要递给了塔巴科夫。塔巴科夫看了一眼,出席会议的有党员,也有党外人士,有文化部的人,也有他熟悉的剧院同事。除了那封电报提到的“与境外反共分子勾结”,他们还罗列了塔巴科夫的其他罪过,说他在庇护萨哈罗夫和索尔仁尼琴的信上签名、故意利用自己出国的机会带回非法出版物、与美国间谍搞不正当关系等等,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塔巴科夫享受着祖国提供的好处,却对苏维埃祖国大肆诋毁和破坏,必须严加处置。”

“一派胡言。”塔巴科夫说,“我从来没有在任何抗议信上签过名,更不知道身边有什么美国间谍。至于所谓的非法出版物,如果你们指的是《舒伦堡回忆录》,更是无稽之谈。是卢比扬卡点名叫我去演舒伦堡的,为什么您不去批斗卢比扬卡?您怎么能允许自己开一场这么低劣的会议?会议讨论的都是我的问题,为什么不邀请我参加?”

“都说过了,本来想邀请您参加的,但打电话找不到您,不知道您是拍戏去了还是做别的去了。”

“说明你们实际上就没打算邀请我。”

“让您缺席会议确实不合适,”马克耶夫说,“但这次会议也并没达成实质性决议。下星期我们还要再开一次会,到时候会给您发书面通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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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巴科夫走出区委办公大楼,瘫进车里一下就起不来了。

在斯大林时代,犯了这种事儿的人,根本不需要区党委开会,就会被带走。他的继父仅仅是因为听了美国电台、读了英国报纸,在1951年的一个凌晨,被叫进一辆送牛奶的货车,之后塔巴科夫就没再见过他。

而如今,塔巴科夫还有几天的时间“交代后事”,这算不算是一种仁慈?

两天后他上课时,把学生们的家长也请来了。塔巴科夫告诉他们,他的课堂也许随时会中断,也许会成为他们人生道路上的污点。现在退出他的课程,还来得及。

他的话引起了家长们的同情,他们一致表示愿意跟塔巴科夫站在一起。如果塔巴科夫遭到迫害,他们会写联名信支持他。

塔巴科夫眼含热泪,再三感谢了他们。

也许出于一些顾虑,也许是觉得没必要,除了这些家长和学生外,塔巴科夫没有对其他人说这件事。他继续一边拍那部叫《卡希坦卡》的片子,一边等着区委的会议通知。

《卡希坦卡》是根据契诃夫的一篇童话故事改编的。“主人公”卡希坦卡是斯拉瓦演的,是一条被主人虐待的小狗。有一天卡希坦卡跟主人走失了,塔巴科夫扮演的小丑收留了它。善良的小丑从不打骂卡希坦卡,给它起名叫“姑姑”,从此小狗有了丰盛的吃食、舒适的住处,还认识了几个动物朋友。小丑发现了姑姑的表演天赋,经过一番精心‌‎‍‍‎调‍‍‌教‎‍‍‎,姑姑成了一个马戏团演员。但是在首演的那天,姑姑在观众席上看到了它原来的主人,就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主人身边,变回了挨打挨骂、食不果腹的卡希坦卡。

这是塔巴科夫小时候读过的第一篇契诃夫小说,读完之后,他就哭了一场,他不理解为什么卡希坦卡要拒绝幸福的生活,回到黑暗和痛苦中。

直到现在,他也不理解这个故事,但在这个时代,他已经见过无数个被扼杀的莫扎特、被谋害的普希金、被摧残的卡希坦卡。甚至,不是某个个体在受苦,而是整个人类在自甘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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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洪诺夫听说此事,是在一场克格勃举行的宴会上。

自从《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播出后,吉洪诺夫就经常被邀请参加克格勃的各种活动。他戏份多、形象正面,而且“政治觉悟成熟、行为可以预测”,因此颇受当局青睐。

如今,他与塔巴科夫就像两个对跖点。他们在戏中分别扮演正派和反派,而在现实中,吉洪诺夫是党外人士,然而最终跟国家暴力机器走到了一起;塔巴科夫是党员,却是官方文艺和政权的陌路人。

在克格勃第五局的档案室里,调查塔巴科夫的卷宗一直都更新得很频繁。他们倒还不想对塔巴科夫实施什么行动,毕竟现在已经不是斯大林时代了,塔巴科夫的危害性也没有索尔仁尼琴那么大。既然让猎物断气就像按扁一只虫子一样容易,为什么不让它多活蹦乱跳一会儿、多创造一些价值呢?

捷克斯洛伐克在塔巴科夫的事情上横插一脚,是克格勃完全没想到的。猎物被卫星国的情报部门染指,让克格勃猎手颜面扫地、大为光火。一个小小的捷克斯洛伐克,居然自以为有资格对苏联的意识形态工作指指点点了,这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你无能。塔巴科夫当然是要处理的,但还轮不到捷克斯洛伐克处理。

他们在提到此事时漫不经心和幸灾乐祸的态度,令吉洪诺夫感到震惊。塔巴科夫,那个活生生的塔巴科夫,不过就是一本卷宗、一个业绩上的数字。

回家之后,吉洪诺夫开始向克里姆林宫打电话。

去年勃列日涅夫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称赞他精彩的表演。吉洪诺夫起初以为是开玩笑,但话筒里的年轻男声(似乎是勃列日涅夫的秘书)给他留了一个号码,如果他不信,就拨这个电话。过了几天,吉洪诺夫得到了金星勋章。

现在,吉洪诺夫再次动用了这个号码,这次接听的是另一位话务员。

“您好,”吉洪诺夫说,“请帮我接通列昂尼德·伊里奇。”

“对不起,”话务员说,“勃列日涅夫同志正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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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洪诺夫每隔半个小时就往克里姆林宫拨一次电话,每次话务员都告诉他勃列日涅夫正忙。后来话务员简直有些同情他了,让他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如果勃列日涅夫有空,也许会打回来的。

“我叫维亚切斯拉夫·吉洪诺夫。”

“您是吉洪诺夫?演施季里茨的吉洪诺夫?”

“是的。”

“您怎么不早说!”

在克里姆林宫,人人都知道勃列日涅夫是施季里茨的头号粉丝。一阵嘶拉拉的杂音过后,电话接通了,话筒另一边是勃列日涅夫浑厚的声音,问吉洪诺夫有什么事。

吉洪诺夫把那封捷克斯洛伐克电报的事情告诉了勃列日涅夫,但对方一无所知。勃列日涅夫对于下属的欺瞒不报非常生气,表示要再三调查此事。他以为吉洪诺夫是打电话来举报塔巴科夫的,却没想到吉洪诺夫是来求情的,还说如果逮捕或驱逐塔巴科夫,会造成苏联戏剧的一大损失。

“这很难办,”勃列日涅夫说,“奥列格·帕夫洛维奇确实跟反动分子交朋友,不是吗?”

“您处决杀人犯的时候,也把杀人犯的朋友们也抓起来一起枪毙吗?就因为他们是潜在的犯罪分子?”

“为什么您这么信任奥列格·帕夫洛维奇呢?您应该明白,为他辩护可能会把您自己也牵连进去。”

吉洪诺夫长时间地沉默,然后回答:“他也是我的朋友。”

勃列日涅夫笑了:“维亚切斯拉夫·瓦西里耶维奇,虽然您不是党员,但您有布尔什维克的珍贵品质。布尔什维克不会丢下朋友不管,如果我的朋友落难,我就是千方百计也要搭救他。”

这场通话之后,吉洪诺夫放下话筒,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起初给克里姆林宫打电话时,那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行为,吉洪诺夫几乎不抱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克里姆林宫的号码,但它毕竟只是一串象征性的数字。

可就在刚才,吉洪诺夫明白,自己创造了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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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塔巴科夫收到了鲍曼区党委发来的会议通知。

塔巴科夫按时到会,参会的还有十几个人,都是来批斗他的。他们纷纷表达着自己的悲伤、愤慨、担忧,指责塔巴科夫是变色龙、投机者,贩卖反苏言行,破坏苏捷友谊,他的戏剧是苏联青少年犯罪率上升的根源,给他的母校创始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蒙羞。

塔巴科夫觉得好笑。他想:自古至今,人类最热爱的活动就是审判异端。

他甚至感到无聊了,开始数毛衣上的针眼。

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发言之后,马克耶夫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同志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我有几句话要补充一下。”

他话锋一转,没有继续对塔巴科夫开火,而是谈起了费多尔·夏里亚宾。这位苏联早期的著名歌唱家,在旅居巴黎期间给俄国难民捐了款,此举被告密至莫斯科,苏联国内一片哗然,舆论界群情激愤,指责夏里亚宾是资助白卫军的叛徒。他的“人民艺术家”头衔被剥夺,从此辗转国外,客死他乡。

“同志们,”马克耶夫最后说,“我们固然要看到塔巴科夫的错误,但也要记住夏里亚宾的遭遇,不要让苏联艺术蒙受更多损失了。”

与会者面面相觑,他们完全没想到主题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但马克耶夫显然在传达更上层的意思,没人敢提出异议。

会议最后的决议是,对塔巴科夫口头批评,不记入个人档案。

塔巴科夫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特别不真实。他开车回去时,一路上阳光灿烂,路旁的行人熙熙攘攘,但他感到这一切都离他非常遥远。

他像是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尼古拉·罗斯托夫,感到一切都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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