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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秦异伸手拨开身前横亘的枝丫,有只麻雀从他头顶飞过。他靴头染上青苔的污青,面上难掩微妙:“难为你能在京师找到这么荒凉的地方。”

跟在他后头三步一台阶的李怀良爬山爬得气喘吁吁,他平素只会附庸风雅,羸弱的身子骨哪经得起这么大的运动量:“这可不是我找的……呼……是我……我爹找的……”

“太常平日求神拜佛不是喜欢去怀光寺,怎么也来拜这种山野寺庙?”

“我哪……呼……晓得……你也知道我爹这个人……神……神神叨叨的……说这是他小时候拜的庙……呼……老……老灵了……”

担心他再喘能喘死,秦异背对着他矮下身,侧首道:“行了别说话了,上来,我直接给你背上去。”

“哎呀秦兄!我就知道找你来是对的!”李怀良顿时开颜,手脚麻溜地附上他的背。

秦异的体格当真不是他能比,背着他也行步稳健,速度不落反增,没一会便抵达山巅。

李怀良从他身上下来,落地时“唰”地展开手里捏着的竹扇,眼前这破败的小庙与他所想实在大有出入:“唔……还以为山上的光景会好些的,怎么……”

他用扇子掩口,欲言又止。

秦异直起身,他背人上山也不见多少汗:“那石梯年久失修,青苔长势猖獗,一看就是山上的人不来打理,山下的人也不来朝圣,香火凋敝便无钱修缮, 你指望能看见什么大庙。”

“走吧,看看这庙里供着哪尊大佛。”他率先迈开步子。李怀良赶忙跟上。

庙内的景观与外头如出一辙,建材老旧,蒲团泛黄,一尊佛相悲悯的石佛坐于高处,门侧一盏破油灯,惶惶照着外来者。

“这……无案无炉无香,这要怎么朝拜?”李怀良没想到内里简陋成这样,一下犯了难。

他纠结地将眉毛拧在一起:“而且这庙里怎么一个僧人都没,秦兄,要不我们先出去找……”

“心诚即可。”一个陌生的声音陡然响在他耳边。

李怀良一个哆嗦,慌里慌张往旁边一跳。

一个十三四岁的年轻小僧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这小僧手里扶着扫把,直直看向李怀良:“施主,心诚即可,跪吧。”

是了,这不是还有蒲团吗?

“哦……哦……”

本来也便是来朝拜的,虽然有些稀里糊涂,但李怀良仍是依言跪了。

李怀良在那为自家染病的爹祈福,小僧就把视线转到了抱胸站在一旁的秦异身上。

那黑溜溜的一双大眼直视着他:“施主缘何不跪?”

秦异回视:“异只跪天子。”

“天子不比佛高。”

“佛不比人高。”

小僧沉默片刻:“看来施主不信神佛。”

“异信的,”秦异笑了,“只是不信神佛悲悯。”

难为他这样说也没被小僧一扫帚打出去,那小僧最终只是对他礼了一礼,待李怀良祷告完,将二人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

“秦兄,你刚才那样说可真是太失礼了,我知道你平日不上香,可你怎么可以在寺庙里说佛祖的不是……”

“他自己先来问我‘缘何不跪’的。”秦异坦荡荡,眼见李怀良大有高谈阔论的架势,迅速打住了他,“停停停,你先自个回去。”

李怀良一愣:“你想干嘛?”

“这地荒凉归荒凉,妙在确实少有人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秦异拍拍身旁一棵魁梧的巨树,“喏,我看这棵柳树不错,我到上头睡上一觉再回去。”

“秦兄你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李怀良不知作何评价,说这话的功夫秦异已经跃上了那柳树的枝干,看他确实一副要闭上眼睛入睡的模样,李怀良只得道,“行的秦兄,我先下去了,你可千万记得明晚要来赴我的约啊!”

“知道了。”

李怀良便走了。

秦异枕着山风和绿柳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最后被树底下交谈的人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透过垂柳间的缝隙往下看,第一眼见到的仍是那个扫地僧。

“既是故人之子,小僧愿赠舍利,缘何不收?”那小僧不知对着谁在说问。

“替先慈来还愿而已,哪能消受这番大礼。”他对面那人的面貌被垂柳挡着,看不真切,却听得嗓音润如珠玉,“不过既然师傅抬爱,不如送我这柳枝吧,这柳树高大,想来已在佛前沐浴百年圣光,必也同舍利一般……”

他说着抬手来折柳,这一抬头正好和秦异的目光正正撞上。

树底那人仰着头,乌发玉簪,柳枝抚在他脸上,显得异常柔软。

朱唇绿柳芙蓉面。秦异脑子里蓦地冒出了这句话。

嘴唇好红,他不自觉想,男人的嘴怎么会这么红,涂了胭脂吗?

“……通了佛性。”那人惊愕过后慢了一拍,堪堪接上。

“咔——”手指折下垂柳的声音响在繁柳间。

那张芙蓉面不再仰视他,退了开,对小僧作揖:“谢师傅馈赠。”

这扫地僧一日连吃两回瘪也不恼,躬身回了一礼:“施主便自去吧。”

芙蓉面于是浅浅一笑,转头下山了。

小僧目送他下山,待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转身走向庙里。

他在庙前一步停住脚,侧目向树头这端瞥了一眼。

这便是在赶人了。

秦异睡意正好也散了个七七八八,一纵身从树上跃下,也学着方才那人向小僧作了一揖。礼毕旋身,衣袂消失在山间。

庙旁的柳树在山巅轻摆柳枝,柳折处承了山间四方的风,沾上了几粒地上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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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异穿过一堆红男绿女,轻车熟路地从无数莺莺燕燕中杀出一条道来,走到李怀良身侧坐下。席间已经有不少人,秦异打眼一看,都是些熟面孔。

“怎么这么热闹?我方才一路走过来,路过的几乎全是老熟人。”约莫有半个京师圈的纨绔子弟今夜都堆在这了,“什么样的名妓值得你们这么大阵仗。”

“秦公子,你来都来了,竟然不知道我们今天聚在这是为了谁?”

“他知道个屁,五日前刚戍边回来,对京里的变动能知道什么?”

“嗐呀秦兄一向不好这些,哪次被我们拉来秦楼楚馆不是只吃酒啊……”

“秦兄!怎么我前日刚跟你说完你就忘了!”李怀良坐在青楼里,腰杆竟挺直了不少,“今日可是琦兰院新推头牌的首秀,蘋花姑娘知道不,那可是咱们京师四大名妓中最善音律的,可连她都声称自己谱的曲比不过今日这位,叫人怎么不翘首以待!”

“我有小道消息!据说是个男清倌,卖艺不卖身的,琦兰院哪个卖艺不卖身的不是一把好手,加上蘋花姑娘如此高誉,他谱的曲必然不是凡品!”

难怪李怀良自前几日就开始兴奋得不行,他从小自比周郎,喜搜罗曲谱,闲来没事就到处去听曲儿,哪怕被老爹揪着耳朵骂了无数回也依然要往勾栏院跑。

“捧得忒高,”秦异撑着下巴,往嘴里扔了块如意糕。

这些人老是不明白,哪管他是男是女,卖不卖身。

“妓子而已。”

他话音刚落,一粒蜜饯从后方正中他的后脑勺:“哎——”

“秦兄你找打!”

“出言不逊!”

“兄弟们揍他!”

说动手便动手,一众世家子弟顿时滚在一起,席间糕点酒水乱飞,场面一时热闹非凡,一旁的青楼姑娘们见了都笑得酥胸乱颤。

这边的动静没多久就把琦兰院的老鸨招来了。这位独占京师四大名妓其三的兰妈妈仗着手下那些出挑的姑娘,在纨绔中自有威望。她把一众少年郎训了一顿,在众人乖乖保证如数赔偿并安静看秀之后方才扬长而去。

“我见兰妈妈可比我亲娘还怕。”

“真是奇了,兰妈妈这样悍,怎么教出来的姑娘这么有风姿?”

“你又不当妈妈,你琢磨这些干什么?”

亏得舞台正中传来一声锣响,不然此间少年又要打起来。

那一声锣响,满座喧闹便都静了下来。

琦兰院不喜拖泥带水,素来秀场都是到点就开,从来也没有什么主持人,是以这回锣声一响,台中帷幔便徐徐拉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白色的袍裾。

近几年京师的青楼好像都兴这口。秦异百无聊赖地想。分明连这氍毹也铺得媚红,坐在台上的人却要让他一身洁白。

那帷幔越拉越开,秦异的视线顺着那雪白的袍裾一路往上爬,先攀过那如瀑的黑发,又顺着发丝向上,最终触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秦异眨了下眼。

肤如凝脂,眸似琥珀,颔上点朱唇——不正是昨天那张芙蓉面吗?

“哇,兰妈妈眼光果真高,哪怕他不会弹曲,就冲这张脸也够让人一掷千金了。”少年们又在窃窃私语,其间一个少年问他,“怎么样秦兄,来这一趟不亏吧。”

“嗯……”秦异意味不明地“嗯”了声,他注意到台上的古琴,“得看他琴弹得怎么样了。”

那唇可真够艳啊。

到底涂没涂胭脂?

这时台上的人盈盈一笑,微微颔首,抬手抚琴。

低醇的古琴音如杯酒入泉,他在一汪泉眼里唱道:“花明五出绣汀洲,自在沉沉自在浮……”

他这一曲唱了许久,可没人觉得慢、觉得久,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席座里寂静无声,直到一曲唱罢,这才有人如梦初醒。

不知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顷刻间掌声雷动。

李怀良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妙!太妙了!难怪蘋花姑娘自比不如,此曲只应天上有!”

“琦兰院佳人首秀要点人上楼一叙的,不知谁有这个殊荣哇!”

“那必然是我了!”李怀良自我感觉良好,“刚才谁有我听得认真,想必我真挚……”

“那边那位玄衣公子,可愿与奴家上阁小叙?”

看的正是李怀良坐席的方向,可他们一众纨绔平日里穿得花红柳绿,来青楼还穿玄衣的只有……

顶着李怀良难以置信的目光,秦异施施然站起来:“自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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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说的小阁在琦兰院后方,是独立的一个小阁楼,不仅修得极致风雅,秦异跟他上去时,还能见到楼里上下的婢女。

“不知公子怎么称呼?”他在前头领路,侧首问秦异。

“姓秦,名异,表字殊杨,随你怎么称呼。”秦异说,“我又该叫你什么?”

“秦公子唤奴家蕖尤即可。”

这小阁本就不高,不多时蕖尤就将人领到了阁上的一座雅间,落了座。

“你叫我来该不是真要和我论什么曲吧?”秦异说。

他对音律一窍不通,刚才那串在他耳里翻出了花也只是好听,他压根不懂欣赏什么音律。

“公子要与奴家论曲也是行的。”蕖尤笑道,“但此番叫公子上来确有其他的事情。”

“说来听听。”这琦兰院真是哪哪都是如意糕,秦异也不客气,拿起桌上的如意糕就入了口。

“那日公子在山间遇到奴家的事情,希望公子不要让兰妈妈知道。”

“为何?”

蕖尤面有难色,他拿袖子轻轻挡住半张脸,雪白的袖袍掩住了他的朱唇:“奴家出门,妈妈是不同意的。”

“这就奇怪了,我听说兰妈妈待手下的‎‌妓‍‌‎‎‍女‎‎‌‍‍小倌好得不像个老鸨,平日是准他们出去的,怎么你就不行了?”

“奴家也不知,但妈妈确实是不准的。”他又把袖子放下了。

秦异打量了他片刻,突然站起来,探过身来。

蕖尤没有躲。

比他宽厚许多的手碰上他的玉簪,轻轻一扯,就拔了出来。

他的黑发藻似的散下来。

“果然和李怀良头上是同一种玉。”秦异看了眼手里的簪子,视线重又落在蕖尤身上,“但他爹是当朝太常,位列九卿之首,封赏颇多,用得起名玉不奇怪。”

他把玉簪递还给蕖尤:“你一个青楼小倌,用得起好玉,自拥一阁,享婢女服侍,兰妈妈给你的吃穿用度绝非寻常,怎么连出行都不肯?如今你首秀惊才绝艳,今晚过后便一曲成名,恩客只多不少,在院里的地位更是不同,何不借机和她商量,准了你出行。”

蕖尤低头接过:“妈妈做事自有她的考量。”

“再者,”他不急着束发,反而轻声道,“谈什么地位……哪管才高才低,恩多恩少,妓子而已。”

若是平常,秦异也不喜欢为难人,这种小事一口应下就算完事了,但蕖尤最后的一句话却偏偏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说出同样的话,是件很难的事情。

他立马改了口:“我要是不愿意呢?”

从蕖尤的生活条件来看,他大概很少被人拒绝,闻言一愣。

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秦异又自己接了下去:“你要和人谈条件,总要有些筹码吧?”

“那秦公子想要什么?”

秦异背着手踱了两步,好像真的在沉思似的:“我以后能来你这小阁上听曲么?”

蕖尤道:“……奴家以为秦公子对音律无感。”他在弹奏时倒也分了几眼往秦异那瞧,从那神色看,八九不离十是个不懂曲的。

“哦,”秦异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跟着说了一个他这辈子最扯淡的谎,“我想通晓丝竹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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