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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又打仗?”又是一年冬,裹紧冬袄的蕖尤愕然道,“不是刚回来?”

“当今圣上是个主战派,谁劝都不好使。”秦异草草略过,“倒是你,这才刚入冬,怎么裹这么厚的冬衣?”

“昨夜……受冻了。”蕖尤低头,咳了声。

从他神色看,因为什么受冻不言而喻。三年了,熟悉的沉默依然会在他们之间漫开。

还是秦异最先划开了沉默:“上次去了半年,这次也不知道要多久。”

蕖尤对打仗一窍不通,闻言只道:“我也没什么能做的,前几日学编了护身符,你要不要带上。”

“你还会做这个?”秦异眼一亮,道。

“日日在这阁里也无事可做,打发时间用的。”蕖尤回去卧房里拿出了只小巧玲珑的白色护身符。

他凑近了,把护身符塞进秦异怀里,踮脚烙上一吻:“早点回来。”

“我知。”

秦异三日飞渡两州,率底下兵士在青垒鏖战一月,打下了这座威名在外的堡垒城池。

“镇南将军真狠啊,这青垒可熬走了三员老将,他一月就打下来了。”

“镇南将军不就以快战出名吗?当年在春风不度门一战成名,因着那战封了将军,可是一时风头无两啊。”

“我看,离那骠骑将军也不远喽!”

底下军士还在议论着,那头在军帐里的秦异却皱起了眉头:“你再说一遍。”

军师只得再重复一遍:“圣上让咱们继续往南打……”

“他疯了吗?”秦异直言不讳。

“哎呀将军!忤逆圣上的话可不能乱讲啊!”军师有时候真恨不得堵住他的嘴。

“扩疆域是这么扩的吗?青垒倒还好说,再南的蔡郡穷酸破地一个,打下来又有什么意义?他募兵倒是募得勤快,这几年为了招兵买马填充军需,各地租庸调上涨得厉害,可还是入不敷出,粮草辎重来得一次比一次少,他再这么打下去,国库都要被他亏空了!到时候他拿什么养民,拿什么养兵!”

“我知道将军怨气大,可说到底……”军师苦笑,“天子脚下,人人皆是草芥,咱们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呢?”

秦异被这句“天子脚下,人人皆是草芥”气得说不出话来。

军师知趣地告退,留镇南将军一人在这帐中缓劲。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位将军会抗旨,将军总会想通的,就像往常一样。

果然第二日镇南将军横刀跨马,在战场上杀势丝毫不减昨日。

秦异劈开一位敌方小兵的头,他隐约从红白中辨出是张青涩的脸。下一秒他身边又有一位己方小将被砸歪了头,他侧头一看,血肉模糊中能勉强看出清秀的五官。

战场上厮杀声漫天,提起刀谁也不认得谁,只认得那身铠甲,杀杀杀,还是杀——除了杀,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也是这杀戮中的一员,一同成就了这杀生伟业。

混乱中不知谁的血泼到了他眼上,他勉力眨了两下,再睁开看什么都是红色。

“将军小心!”

战场上愣神是大忌,他不过是眨了两下眼,侧边弯刀来势汹汹,一位瘦弱的士兵扑了上来,生生替他挨了这一刀。

士兵身上溅起的血好像化成了血雨,把周遭染得更红。

秦异认得他,平日里崇拜他的一个小朋友,总是跟在他后头“将军”、“将军”地叫,在烈阳下宣誓将一生保家卫国。

……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的命合该葬在这种地方吗?

士兵的躯体滑落倒地,还未失去光彩的大眼瞪着他。

从来没人告诉你,你正在进行的不是保家卫国,而叫做“侵略”吗?

是的,没有,这卑劣的人中包括他。

战后他独自走到营地旁的小溪边,把怀里被血染红的护身符掏出来,放在溪水中尽量轻柔地搓洗。

洗不干净。

任他怎么动作,那点红就是洗不掉,扎了根一样附在上面。

为什么?

他胸腔中有无声的愤怒,那怒意甚至在某一瞬间颠倒了他的理智。

为什么人人都想弄脏这点白?

这时候军师又从后方急急忙忙跑来:“将军……”

“不打。”秦异头也不回道。

军师愣了一愣:“……将军说什么?”

“我说,不打。”他不再尝试搓洗,小心地将那护身符拧干捏在掌心,而后回身略过军师,朝营地走去,“就说我打不了,打输了,随你怎么写,让皇上换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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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编的符,脏了。”那符躺在他掌心,被递到了跟前。

蕖尤拿下来,随手扣在桌上:“它完成了任务,把人平安带回来,就无所谓脏不脏了。”

“蕖尤,你想不想出去玩?”

蕖尤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惊愕地看他。

事实上,这三年来,秦异再不带他出去找乐了,白日没有,夜里也不曾。他也渐渐失了外出游玩的心,只日日将自己挂在这高阁里。

可现在,他又在晨曦里听到了这个问题。

连风都知道答案:“……想。”

“那你明日起早些,天不亮时在这等我。”

第二日秦异再翻窗进来,看到的是早早整好仪容,等在桌边的蕖尤。

“起得忒早。”秦异郁闷道。

蕖尤眨眼: “不是让我早起吗?”

“我是想过来喊你起床的,让你多睡会也好。”秦异叹口气,“既然起都起了,那走吧。”

他把人打横抱起来,三两下便跃出阁。

眼下天还是暗的,酣睡的道路让秦异靴足一点,惊起一地尘土。

夜色昏沉,风在身侧跳跃,蕖尤缩在他怀里,露出半个巴掌脸。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那日怀光寺顶看烟火。

蕖尤伸出五指紧紧揣住秦异的衣襟,把这温暖的胸膛变成他一个人的领地。

“京师竟然也有这样的地方。”待到秦异把人放下,蕖尤奇道。

此处应是京师郊野。群山环伺,丘陵鲜绿,风一吹,地上的野草便粼粼如波。

“我也是无意间找到的。”秦异坐下来,拍拍边上的空地,示意蕖尤也坐下来,“是个看日出的好地方。”

蕖尤坐到他身侧:“我当你要带我玩什么。”

“不比京师那些游玩的去处,可也别是一番美景。”秦异说,“看没看过日出?”

“没正经看过。”蕖尤说,“琦兰院太高了,挡眼。”

他们像别久重逢的人儿,坐在一起闲闲聊着。昏暗中有丝丝熹光破开黑夜,两人便都一同看去。

金灿灿的圆日先是冒出了个头,而后一点一点往上挣,待到将自己从群山之中剥离出来,大地已满是金绿了。

“蕖尤。”秦异眼里装着这个熠熠生辉的太阳。

蕖尤直觉他要说点什么不一样的。

下一秒秦异接道:“我们私奔吧。”

蕖尤心漏了一拍,手指悄悄绞在了一起:“……说什么呢,寅时还有客的。”

“不,我是认真的。”秦异看向他,“我赎了你,我们私奔吧。”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蕖尤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抖了起来:“……你还要外出打仗的,还有,将军府一堆人要靠你养……”

“我爹娘早死,没人需要我赡养。将军府已经遣散了,我给了下人们钱,让他们去别的王公贵族那里讨活计。至于仗,”秦异说道,“不打了。我打不动。我不是将军命,看不得好儿郎无谓葬命。”

蕖尤既震惊又迷茫,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本能地开口:“可是……”

“你心里的理由是这些吗?”

蕖尤被他一句问成了哑巴,良久之后才无措地开口:“……我……我问过妈妈的,那些要赎我的人里,没有你……你……你分明不想带我走……我以为……”

秦异一哂:“你以为什么?”

他终于把心头的苦楚倾诉出来:“……我以为你嫌我……”

“不是的,”秦异长叹一口气,“我怕你跟着我日夜受惊,没个安稳。”

“……说到底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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