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朵夫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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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朵夫从巴黎大街回到自己的小住处时,心里不甚烦闷。窗子外面仍旧叮叮咚咚地响着,工匠手中的铁锤上跳跃着日暮的光芒。他朝外看了一眼,眼神向下落去。
夏勃朗上校的女儿坐在开满了玫瑰的花园中,双手十分规整地叠放在丰腴的大腿上。透过一层层裙裾,克里斯朵夫仍然可以感受到这是一具充满了美感有着一种爆破力的肉体。然而她的性格却如一只怯生生的兔子,眼神在花花草草之间来回飘忽,神游在外,仿佛世界在这处花园里膨胀。
克里斯朵夫坐在窗前,左手撑着头,右手拿着一支笔百无聊赖地转着。望着远方行将沉入山峦的夕阳,他的心绪也跟着飘回了夕阳那方的故乡。奥利维,奥利维......不知怎的,克里斯朵夫又想起他这位忠实可爱的朋友来。这里什么都好,只是没了生气,好的也不再是好的了,那是一种虚假,自欺欺人的美妙。克里斯朵夫恨不得自己手中的笔化为一支利剑,一举划破这虚伪的帘幕,好叫这沉迷的法兰西民族睁大眼睛看个清楚。除了奥利维还有几分明了,其他的人心中又是怎样的混沌?
克里斯朵夫想起自己在莱茵河畔的故乡所遭受的待遇,突然变得十分感激起来。若是没有自己那固然莽撞却是为着真理而奋斗的勇气,自己恐怕还不能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一无所惧的人。他从来都不是救世主,他只想叫人看清楚,叫人在这欧罗巴的大陆上,该做些应该做的事情。
他一直为之奋斗着,从未停歇,直到今日奥利维在巴黎大街上的酒馆里,突然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似乎太累了一点。”
他愣住了,这话可不亚于一枚炮弹,炸开了他心里的隐忧。克里斯朵夫并非感受不到疲累,那些成日上门找麻烦的记者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但是比起自己所追求的的真理到来的巨大欢愉来比,吃些苦头又如何?克里斯朵夫认为这是必经的一个阶段,正是这些苦头,这充斥在他年轻而又旺盛却暗含悲伤的生命中的痛苦,让他所寻求的东西变得更加伟大。尽管他睡眠不足,生活拮据,吃了上顿没下顿,住处就像窝棚一样,但是他的心中是满足的,是洋溢着热情的,似乎不知疲累。因为陪在他身边奋斗的,还有奥利维。
哦,奥利维。克里斯朵夫想起瘦弱安静的奥利维,与自己形成截然对比却成为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奥利维,克里斯朵夫的心就一阵绞痛。那是连恋爱都未曾带给他的痛苦,他今日却贡献给了朋友。但他的确是应该贡献给奥利维的,友情,这高尚纯洁超越了一切的友情,实在是比那世俗的爱情高明多了。克里斯朵夫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竟让自己心爱的人承受巨大的压力。
“我亲爱的奥利维,我该拿什么来救你?”
克里斯朵夫忽然高声叫道,傍晚的风将他的声音传到了对面屋顶上。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多事的工匠转过头来,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克里斯朵夫,“好人儿,奥利维怎么了?”
克里斯朵夫回过神来,看着工匠盯着自己,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关上了窗子。工匠被他的态度惹恼,啐了一口,继续敲他的屋顶。
克里斯朵夫的心都快要碎了,当奥利维说出自己已经感染了肺炎之后,他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要是是自己得了病就好了,他想,自己强壮的体魄还能撑着,可是奥利维,苍白瘦削的奥利维得了肺炎,不亚于被死神宣判了死刑。
克里斯朵夫在房里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盘算着自己与奥利维还有多少钱能够拿来治病。要是奥利维坚强一点,坚强一点就好了。克里斯多朵夫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向上帝祈求,祈求让他的朋友能够顺利挺过这一关。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他的心在黑暗中归于沉寂。死亡的阴翳悄然升起,他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色如奥利维一般苍白。
他由衷地希望死去的人是自己。
(写于2019年夏)
(原作为罗曼·罗曼的《约翰·克里斯朵夫》)
(放置于此,留作存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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