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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ghthaw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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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的孤独者

-----正文-----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下午六点,也可以说是晚上六点。六点——这个神奇的时刻,在下午与夜晚的临界点上,既属于每一种状态,又似乎独立存在。

我坐在吧台上,点了一杯酒。他穿的白衣服像个土耳其的苏菲派穆斯林[1],可他没有裙摆可以转圈,所以他并不神圣,也不伟大,他只是一个酒保,一个侍应生。但他调酒的技术高超,在这一领域他是自己的圣者,看,柠檬片滑在杯沿上,留下酸涩的味道,与酒液组成独特的芬芳。他认识我,于是冲我微笑了一下。

我想要微笑,但来自昨天的记忆并没有教会我如何去微笑,所以我只能朝他点头,尽可能地维持基本的礼貌。他又开始忙碌了,我小口啜饮这杯琴酒,将目光投向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努力不去看倒映在玻璃上的我自己。

我这个人没什么好看的,我穿着普通的西服套装,上面的褶皱来自于遗失的母亲,我不能把这套衣服送进天堂里,天堂里也没有熨斗。好吧!看,这顶圆礼帽也没什么可说的,它花了我十美元,来自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地下酒吧。不,不是我买的,是我用十美元买下一张入场券,与人划拳赢来的,至于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想只有上帝知道了。

比我更值得关注的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奇怪,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她的胳膊和脖颈是那么漂亮,像滑梯一样,容许我肆无忌惮的目光滑来滑去,滑进她麦色而结实的胸脯里。‎‎乳‍‎房‍‌‍,多美的一对双生的小鹿[2],可要蒙蔽在丑陋的衣料之下,这是谁的规定?如此神圣的美妙应该坦然地展现在阳光下,有谁会将艺术品终日关在暗室里。不像话,定下这个规矩的人应该吃枪子儿。

我喝了口酒,假装没有注意到女人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他,但对他却感到熟悉。也许是因为他的鼻子,像夜鹰的鸟喙。又或许,他那做工精细的考究的西装让我联想起我也曾有过的“资产阶级式”的生活。那是一场幻梦,我早就忘了。可他的鼻子和衣着却让我想了起来,与此同时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有母亲神奇的熨斗,那可以熨平所有衣料,包括心上的褶皱。

“够了!”红衣女人突然开始说话,她顺滑如绸缎般的棕色头发在荧光灯下泛起一个圆形的光圈,让我再一次感叹她就像天使,两片红唇开合之间露出贝母般的牙齿,让我想要抚摸。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我却不敢再看下去。于是我低下头,却竖起了耳朵。

“够了!”她生气地将酒杯砸在桌上,“我不要再听什么舱室里灌水,变成了个大型的水下棺材的故事,我要你给我讲爱情,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谈论爱情。”

“可亲爱的。”这回是男人说话,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低沉,“我们之间已经有了爱情,爱情是存在的,可那些人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舰船,航母,飞机,一切机械,一切力量,都随炮火沉入了太平洋。他们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如果我们不再谈论,它们就会被遗忘,而仇恨也将会被遗忘[3]。”

“人不能仅凭仇恨活着。”女人说。

“所以我和你在一起,我用爱来调和。”

“好呀!”女人突然开怀大笑,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伸出她纤细的食指戳在男人的胸膛上,说:“你这个懦夫,”

男人弯起眼睛笑了,这让他更像一只夜鹰,一只有苦说不出的夜鹰。

这时,我的酒喝完了。为了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只是朝“没有裙摆的苏菲派”瞥了一眼,我这陌生的好友立刻接到了我发出的微弱信号,他几乎在瞬间就为我来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

威士忌,多么苦涩的味道,冰块,多么纯粹的冰冷。听,纯粹被禁锢在苦涩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在哀嚎,在求助。好啦!够啦!别叫了,我对冰块说,我会喝完那些苦涩的酒液的,将你拯救出来,可你自己也得支撑住呀,你为什么一直哭?你越哭,属于你的空间就越小,眼泪融于苦涩,只会淹没你自己。

我怀着忧心忡忡、迫不及待解救冰块的心情,喝了一大口酒。这让我打了个冷颤。

于是夜鹰和女人又开始说话,夜鹰点起了一根菲利士香烟[4],显得很深沉。与此同时,我也小心翼翼地点起一根香烟。整个餐厅在陷入夜晚时泛起一股诡异的绿色调,柠檬‎‌‎黄‎‎‌‍‍色‎‍‍‌‎调的墙壁太刺眼,我不由得垂下眼睛。

烟雾和空气的纠葛永无止境,就如我永远抵御不了世间的‌‌‎‎‍诱‎‍‌‌‎惑‎‌‎‍‍。我专注于聆听,以信息为食物,然后又将他们呕吐。

“你怎么看待女性的‌‎‍‍‎阴‌‎‌‍‍道‌‍‎。”女人抛出了一个哲学性的问题,也是我喜欢的问题。

男人喝了一口酒,沉默后,露出一副即将赴死般的大义凛然的神情,说:“那是上帝之所在。”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救世主便是从玛利亚的‌‎‍‍‎阴‌‎‌‍‍道‌‍‎里滑出来的,还有无数的先知,都是从血淋淋的‌‎‍‍‎阴‌‎‌‍‍道‌‍‎里滑出来的,那是世界上最美,最神圣的地方。没有之一。”

“你像个神学家,亲爱的,或许你该学一学如何说人话。”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做人到底是需要勇气的,瞧这世界,没有通往终极的门!多可怕,玛利亚,哦,我亲爱的玛利亚,在这一刻我看到了你健康的皮肤泛起圣母的光辉。”

“而我却无法怜悯你,亲爱的,我只能爱你,爱你这样一只孤独的夜鹰。”

听听,多么形而上的谈话,让我有种落泪的冲动。我多想告诉女人,夜鹰那一套不过是玩弄你的把戏,他在故作高深,尝试引起你的钦佩。像我,哦,我亲爱的朋友,我只会对你说,你那小巧精美的通道是生命的起点,是爱欲的终极。我不需要任何门,我就待在这一条寂静的街道,待在两面都是玻璃的餐厅内,喝一口又一口苦涩的酒,沉沦于现实的孤独中,我以孤独为食,我早就习惯它的味道。

“嘿!”女人又拍了拍桌子,她的胸脯晃荡出波浪,我想珍珠港的舰队都会沉没在这波浪中,“你可不要失去信心呀?所谓勇气,也是在你成为人的过程中获取的呀!”

“我不行,我只是一只夜鹰。”

“夜鹰也有夜鹰的勇气,它能在暗夜里捕食,抓上一只甲壳虫,撕破它的喉咙,吞噬他的体液,可你,你只会在这里喝酒,然后和我在床上颠鸾倒凤。”

“这就是我的捕食,玛利亚。我在你身上的时候,感受到生命的震颤,以太的明净,还有万物归一的逻格斯[5]。”

“你真坏。”女人神情变得忧伤,“你唯独没有感受到我,我只是你的一扇门,你的避难所。那么我的门和避难所在哪里呢?”

她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睛,说:“我目睹他们走向战场,在遥远的他乡流淌鲜血,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没有任何力量来挽救他们,以及这个世界!哦,上帝,为什么没能有个救世主从我的‌‎‍‍‎阴‌‎‌‍‍道‌‍‎里滑出来,让我这个玛丽亚也能施行拯救!”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玛利亚,你过于勇敢,过于直白,过于成为一个人。这也是我为什么爱你,你是我理想的化身,可我越来越明白,我成为不了你。”

的确,你看在这阴暗之处,他——我的朋友,没有裙摆可以转圈,于是摇晃一杯又一杯的酒,用抹布擦拭这棕木色的长条吧台,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而我,我是个什么?你们看清了吗?我脑海里除了母亲就是熨斗,还有亟待我去拯救的冰块。嘿!说到这里,我比夜鹰要勇敢,我在成为人的路上呢!我有一点点勇气去拯救冰块,但我没有勇气来拯救自己,更没勇气来拯救他人。

我是一滩在泥淖中下沉的泥,我以为自己不是泥,或许是一块石头,一根树枝,总归来说,我该不是和周围的泥淖一样的东西,但近期我发现我与他们别无二致,就是一滩泥。可是我在下沉,我意识到自己是泥,还在下沉,没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了。

言归正传,你看看玛利亚如六月玫瑰般的长裙,有什么比她更耀眼。她才是那块石头,那根树枝,不,她是一朵红色的云,因为她并没有下沉,而是在上升。哦!我美丽的朋友,你却更加悲哀,你在屋子内上升,你的高度已被既定,看,我手中的烟雾能飘多高,你就能上升多高。

别哭了,微笑起来,对,就是这样。尽管这是个笼子,但至少你们还能说话,我还能倾听,他还能调酒。来吧,我不给你做悲哀的界定,我掐灭我的香烟。

攀登吧,在你们的精神阶梯上攀登,勇敢也好,懦弱也好,请继续攀登。你们需要排泄,而我需要养料。

“那么。”这回是夜鹰先开口,“说到胆小这回事儿,在某种方面,我可有莫名的勇气。你看,我不敢上战场,却时刻想着用把漂亮的勃朗宁解决自己呢!”

“的确很勇敢,但也是懦弱的本质。”

“我明白,上帝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我会被拒之门外。”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你不害怕把自己交托于自己之手,却害怕交托于他人之手呢?”

“因为我对我自己生气,而能惩罚我的只有我自己。我陷入懦弱胆小的囚笼,分明手持刀刃就能解决的事,可我只会逃避,逃避在自己体面的西装里,逃避在你的温柔乡里,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自己。要我说,我该在珍珠港被炸掉,被关在那些下沉的巨大的钢铁棺材里,可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做梦,相信我,我在对自己抠下扳机的时候,我会想象自己在战场。”

“你本身就在战场,这是你与自己的对决。”

“说得好听,玛利亚,这其实是审判。可现在我连审判自己的权利都没有,因为那权柄只在上帝他老人家手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缩头乌龟,花着钱,喝着酒,爱着你这样如圣母般的女孩儿,过浑浑噩噩的日子,然后死亡。”

“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日子,你该值得庆幸,庸俗意味着安全。”

夜鹰落寞地笑了一下,随即喝下一口酒。这时,指针走向半夜十二点,夜深了,餐厅内又充满柠檬和薄荷的味道,我的朋友又在开始制作新的酒品。他总是那么沉默,摇晃手臂,冰块撞击的声音就是他的话语。可他做给谁喝的呢?我不知道,他似乎被施下了不得不一直摇下去的魔咒,这是他的桎梏。

目光回到这位资产阶级胆小鬼身上来,夜鹰似乎没能想到会从女人嘴里听到“庸俗”这个字眼,毫无疑问这伤害了他。但他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因为这是事实。

这时沉默开始在餐厅里蔓延,如德国人研制的化学武器。连侍应生都暂时停止破除了他的魔咒,变得安静起来。太安静了,我们变成了四座雕塑,只是会呼吸而已。荧光灯下我们的身影都在瑟瑟发抖,没人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

或许,下一刻我们就要消失了。边界的模糊意味我们和这背景融为了一体,但我未从如此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过。我存在,我的手指,手腕,大腿,脚,都存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他们保留原有的样式,让血液循环,让呼吸通畅。有一种大欢喜在我体内爆发,毫无来由地震颤我,就像吸食大麻所带来的无边的快感,可相比于那幻梦一般的飞升,此刻我却是如此清晰和明明白白,灯光下我岿然不动,心底的滔天巨浪却不知要摧毁多少座珍珠港。可是这一切无人知晓,谁都不知晓。

我抬眼,这一回,我先看夜鹰。他的嘴角在抽搐,棕色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落在他面前的酒杯中,我想脆生生的撞击声一定很好听,就像扬琴的演奏。啊,我发现了,他心里也在狂风暴雨,呼啸作响,酣畅淋漓般地朝上,可他也说不出,就如他身边泫然欲泣的女人,她在心里哭得有多么悲痛,却只能化为两滴微不足道的眼泪。

我的朋友,你在沉默什么呢?第一次,我认真看向侍应生。他被围在吧台内,头上的船形帽歪歪扭扭,十分滑稽可爱。他不像个侍应生,反而像个面包师,如果他从吧台下拿出一根长长的法棍出来我绝不会惊讶。他的背部在静默中弯曲成鳌虾,可他没有坚硬的外壳,更没有强壮有力的钳子,他只有疲累的双手,和空洞无神的眼睛。

他的体内肯定也在酝酿风暴,也许是场困倦的风暴。他太累了,酒精从外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我只能看到疲惫,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是他,而我是我。

我们是四座雕塑,四座会呼吸的,困在酒精里的雕塑。如果给我一个选择,我想来一场大风暴,对!阿哈,大风暴。我的想法在山谷里撞击,传来回应。突然,我们四个人同时抬起头,张开双手,好似在向天叫嚣,来一场显而易见的大风暴吧!

于是狂风四起,一场有史以来最为猛烈的飓风席卷而来,我们在狂喜后惊慌地望向彼此,意识到在这种风暴下我们的大限已至,却没想到世界变幻不定,而我们却仍旧坐在远处。只是我们的眼珠子,终于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他们看到我了!这该死的风,我祈求的风,掀翻了整座餐厅,掀开了挡在我们彼此之间的那层保护罩,他们突然看得到我了。我惊诧,我悔恨,两个啤酒桶在半空中猛烈地撞击,营造出电闪雷鸣的假象,高速旋转,将森寒的光劈在我们狰狞的脸上,我们的酒杯也在空中彼此碰杯,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在独立狂欢。突然,仇恨如烈火在我们之间燃烧,因为我们侵犯了彼此的领地!

不,是对面的人意识到我早已侵犯他们的领地。砰砰砰!就在瞬间,啤酒桶和酒杯以及将我们包围的玻璃墙同时碎掉,我们在仇恨中向后倒去,就如癫痫病人两眼翻白,刹那间我回归到了太初,回到了那种原始而明净的最初状态,我的存在感在抽离,好似灵魂要挣脱肉体的束缚朝那苍白的星辰奔去。不,回来!我扯住他的脚,恳求他别离开。他却转头看我,在我手里摇晃得像个风筝。

“我不是走,我是要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他冲我友好而真挚地微笑,说:“你看,他们都抓着自己的灵魂呢!所有的灵魂都很诚实,会告诉你真相。”

我害怕得颤栗起来,朝夜鹰和玛利亚以及侍应生看去,果然,他们都跟我一样在放风筝。每一个灵魂都友善地微笑着,做出天使飞升的模样朝上,只有脚尖被我们捏在手里。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放他们走。

“是的,如果你真的诚实的话,那么就带我去吧!”我松开了他,他的眼睛里突然亮起青绿的磷火,显示出他的兴高采烈。

会是什么地方呢?就在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刹那,对,几乎就是在一瞬间,我就来到了那个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里和餐厅完全不一样,也肯定不在美国。这里是荒野,一望无际的戈壁,其中有一条奔涌的河流,在河流的岸边有一座耸立的嶙峋高山,而在河的对面,则是一片茫然,我什么都看不到。真是奇怪的地方,单调得仿佛就是一副平面画,只用上了几种极为简单不互调和的色彩。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我那三位可爱的伙伴。

瞧!我开心地看到,侍应生在荒野上转圈。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的“苏菲派”,他戴着漂亮的高筒白帽,穿着裙摆仿佛可以容纳世界的长袍。他开始了他真正的修行——“达马尔”,伴随着专属于他的“卡瓦力”,他在追随他的宗师鲁米,不知疲倦地旋转,让裙摆划出真理的弧度。啊!你会得道的,我的朋友!旋转吧!

而另外两名朋友则更让我震惊了。夜鹰——他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夜鹰,尽管还是人的身体,但在他的身后,他的肩胛骨处,凭空多出两双稚嫩的黑色翅膀。这翅膀破开他昂贵的西装,滑稽可笑地扑扇着。可他在承受长出翅膀的疼痛,鲜血顺他的背部淌下,在地上拖出长而悲哀的痕迹,他佝偻身躯,每走一步都蒙受巨大的苦难,像背负十字架的救世主。

他在往河边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往河边走。

他并不孤单,在他的上方,天使——玛利亚,我们变成天使的玛利亚在鼓励着他。她有一双巨大的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翅膀,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让她在空中悬停,她的头发在她头上绕成一圈明亮的光环,像女王的冠冕。她皮肤白得透明,红裙变成以弗得[6]的样式,是这单调世界里的唯一一抹鲜艳。玛丽亚,就如真正的天使一样耀眼而圣洁。

“走吧,不要停,走吧!”她心痛地注视夜鹰,饱含热泪,夜鹰在她的鼓励下蹒跚,一步一步,拖在身后的血迹被荒野的风沙掩埋。

他去河边干什么呢?为什么他离我越来越近?这时我才恍然原来我就在河边!我不仅是在河边,我的双脚还淹没在河水里,我低头,这才看到湍急的水流,随着我意识到这一点,水流已经涨至我的胸口了。

“哦上帝!”我快不能呼吸,水流涌向我的胸口,给我强烈的压迫,我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站稳,我想要回到岸上去,随便哪边都好,夜鹰的方向或者河对岸的方向——不对,河对岸已经不再是茫茫一片,我看清了,那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原,有各式各样的野花儿,流淌着无穷无尽的奶与蜜,是一块十足的美地[7]!我被吸引,我被‌‌‎‎‍诱‎‍‌‌‎惑‎‌‎‍‍,一股力量驱动我朝那边走去,可我走了几步,却根本不能保持平衡,好几次差点被大水冲去,可我又不甘心往回走,于是咬牙在站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我心想,我为什么要这么为难自己呢?站在河里,被水流冲刷,尽管痛苦,但比起冒着生命危险去到对岸,现在不也更安全吗?

望向河水中央谜一样的漩涡,好似虚空巨兽的口能吞入一切,我打了个冷颤,决心不再动作。

就在这时,我看到夜鹰已经来到了河边。那张苍白的脸活像个死人,如果他也想要渡河到对面的“美地”的话,那就只能祈求他那双孱弱的小翅膀能够帮到他吧!

我在心里幸灾乐祸,深知他做不到。那双翅膀对于他来说是累赘,是枷锁,是痛苦的根源。不同于玛利亚的羽翼,他的翅膀细嫩如雏鸟,给他带来乳牙生长时的阵痛。别说让他飞起来,能够发育完全就不错了。可即使他是这副模样,玛利亚却一点都不泄气,她依旧在鼓励他,冲他微笑,为他鼓掌,还捧起夜鹰的脸亲了亲。

可夜鹰的目光直是如炬般地盯着河对岸,丝毫没有看向她。

我为玛利亚而感到心痛,可她乐在其中。

夜鹰突然喘了口气,随即紧咬牙关,将脚迈进了浅水中。可就在他脚尖触碰到水的刹那,他突然如临大敌般地退回去,活似遭遇了电击,他惊恐绝望地摇头,大声喊着:“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是个懦夫!”

“别害怕,亲爱的,有我在这里呢!瞧,对岸的草地多美,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家乡!”玛利亚泪光闪闪,注视对岸,“只要——只要我们淌过这条河。”

夜鹰望向黑乎乎的河水,抽搐的脸颊忽而平静下来,他意识到这是自己不得不跨越的障碍,是他花了一生的等待去跨越的障碍。如今就在眼前了,没有任何退缩的道理!没有!

有股信念在他心里疯狂嘶吼,让此刻的他冷静得像块阴鸷的冰,显示毫不退缩的决心。他再度迈进河水,这一回,他哆哆嗦嗦地朝前走,尽管多次摔倒,但每回都挣扎着爬起来,这可不容易,他的翅膀被打湿,血哗啦啦地往下淌,他痛得龇牙咧嘴,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久后他就来到了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这时水已经漫到他的腰了。

玛利亚激动得眼泪直掉,夜鹰也如出一辙,脸上涕泗横流,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激动。可他离河对岸还远着呢,他甚至连十分之一的路程都没走到。再度望向河中央那些巨大的黑色漩涡,我在河水的倒映中看到了浮现在我们瞳孔之中的惊恐。

“我做不到。”水漫过他的胸口,他的喉咙呵嗤作响,他吐着绝望的泡泡,在河水里晃来晃去,如无根的游萍。这时,他第一次看向他上方的玛利亚,艰难地举起右手,玛利亚见状连忙握住了他那湿漉漉的手。

“我会帮你,亲爱的,瞧,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

夜鹰颤抖着,那只如鸟喙的鼻子通红,他闭上眼睛,然后一鼓作气,就此朝河中心游去!注意!他现在可不是在走了,而是在游,他的双脚已经离开了河床,采取自由泳的方式朝巨大的漩涡游。他的小翅膀被水流打得噗噗直响,黑色的羽毛被冲刷掉,甚至有一片流到了我的面前。

我突然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悯。但只有几分,微不足道。

然后我便听到他呛水时发出的惊恐的嘶喊声。

“哦上帝呀!”玛利亚冲下来,将水里狼狈不堪的他捞起来,可无论玛利亚的羽翼如何扇动,她的力量也太小,只能勉强使他在水里漂浮着,根本无法将他拖离水面,更别说抱着他飞起来。如果她这么有力量,夜鹰又何必遭受这种苦难呢?

玛丽亚意识到了自己的悲哀,夜鹰此际急促喘息,就如抱着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紧紧抓住玛利亚,玛利亚漂亮的翅膀上全是河水,羽毛越来越湿,越来越沉重,这让她疲累不堪,快要支撑不住,好几次险些栽进河水里。于是在我的视野里,这两个人开始缓慢地后退,绕过我,重新回到了岸上。

我的目光又追随他们来到了岸上。

岸上的荒野中,“苏菲派”仍旧在不知疲倦地旋转,仿佛这悲剧的一幕于他而言从不存在。他在自我的终极里寻找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一切实在荒诞透顶!我突然想起来酒杯中亟待我去拯救的冰块儿。

你还在流泪吗?冰块儿,威士忌是否要将你全然消融呢?可以又该如何挣扎?这世间的规律没有给你容身之处,当你从孕育你的冰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你就在消亡。和我们一样被苦涩浸润,走向虚无的终极。

我救不了你,就像没有人来救我。站在河水中摇摇欲坠的我。

瞧,夜鹰在岸上休息了片刻,又开始他的渡河。玛利亚对他不离不弃,于是他们开始重复刚才的过程,摔倒,站起,哭泣,哀嚎,撤退,重来……

到夜鹰不知道渡了多少次河后,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徒劳的消耗性的循环。夜鹰和玛丽亚精疲力竭,而我被河水冲刷得形销骨立,只有“苏菲派”,他的循环是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物质世界无法剥夺他任何的能量,因为不同于我们的向外,他只向往他自己。

我苦涩地微笑了一下,感到一种彻底的苍凉。就在这时,伤痕累累的夜鹰再次开始渡河了,这是第几回呢?我在我的回忆里复盘,数着手中我在河流上捡拾的属于他的羽毛,原来这是第十二次。我对他的怜悯几乎快要到了顶峰,在即使如此,我也仍旧站立未动。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袖手旁观。

但这一回夜鹰脸上的表情却变得诡异,决心的光芒已经在他脸上消退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只有一层灰色的悲哀的阴翳。他走到齐腰深的地方,在玛利亚永恒的牵引下,忽然不动了。他站在和我一个水平线的地方,沉默地注视对岸那流着奶与蜜的绿草地,他突然露出笑容。

然后他更加突然地转身,直直往回走。他的速度很慢,因为那孱弱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到了岸上时,他几乎是四肢着地,像个畜生在荒原上爬。

“你要去哪里呢?”玛利亚哭着问他。

“至少,我该看一看它的全貌。”他平静地说,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朝河边的山峦爬去。玛利亚沉默地注视他许久,然后收拢翅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站在了地面上。她将夜鹰搀扶起来,说:“我陪你一起去。”

于是他们开始爬山,缓慢却坚定不移地登顶,他们的身影距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却看得越来越清晰。好似我就在他们身边,咫尺距离。夜鹰柔弱的翅膀上已经不剩几根羽毛,露出可怖的浸血的根部,他活似一只落汤鸡,面容惨淡,脚步蹒跚。他太执着了,他的胆量配不上这样的执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山上。山顶是多么平整,像一块刀削过的横截面。夜鹰第一回看清了对岸的美地,的确很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这时他变得神采奕奕,好似自己已经站在那片草原上一样,他在草原上摘掉翅膀,用手抚过嫩绿的草间,以一个真正的人的模样汲取无穷无尽的奶与蜜。他突然变得好年轻,泪眼里闪烁幸福的光芒。而后,他缓慢而虔诚地跪了下来。

我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他只是无声地流泪,说不清是因为懊悔还是不甘,总之,即使在玛利亚的帮助下,他也无法再继续支撑这幅羸弱的身躯,他只是盯着对岸,流着泪,微笑,直至垂下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笑容都未曾消减半分[8]。

他的翅膀突然脱落了,肩胛骨的伤口迅速恢复,血肉组织封锁在完好的皮肤之下,一阵风吹过,那坠落的翅膀便消失在荒野上。

他以虔诚的模样死在山顶上,至终都未能战胜这荒谬的一切,但他不再是一只夜鹰了。

玛利亚松开了他,停止了哭泣。山顶的风吹起她的红裙,她望向对岸的神情几近憎恶与仇恨。就在这时,她突然扬起巨大的羽翼,从山顶一跃而下,俯冲向我而来!

“你还要冷眼旁观到什么时候呢?”她在我的上方咬牙切齿,我吓得浑身一抖。

“可……可我亲爱的小姐,我什么都做不了啊!”我从水里张开双手,像仰望神明般仰望她:“你看,我也困在这里,前进不得,后退不得!”

“那你告诉我,你是想去河对岸,还是想回头?”

她在质问我,她在拷打我的灵魂!我在片刻的惊惶后,极不情愿地直面了内心中的真实想法。

“我想,我想回去啊!”

她冷笑出声,以极其严厉的语气斥责我:“你也是个懦夫,你是个比他还要胆小的胆小鬼!”

我捂住脸羞愧地哭了起来,等我把手放下时,我发现我已经瘫坐在了荒野上。我揩拭掉眼泪后,旋转的白袍映在我的瞳孔里。

“哦,我的朋友,我多么羡慕你……”我哭着说,抬起泪眼,望向“苏菲派”,就在我们目光接触的一瞬,他突然停止了转圈,将他抬起的双臂缓慢地垂落至两侧。

“我转得好看吗?”他的语气是那样和善,我却在他的表情下看到一丝不和谐的暗流。

“好看。”我点头说,“神圣至极。”

他的笑容在顷刻间扭曲成讥讽的样式,说:“你怎么就认为这是神圣的?你怎么就认为我该穿这一套白袍子?”

他说着双手一挥,突然变成了在餐厅时的面包师的模样。他形容疲累,丝毫没有方才转圈时的陶醉与酣然,累积在他脸上的只有对阶级的厌恶以及对人类的憎恨。

“你为我界定了边缘,让我变成你所想的模样。这是为什么?”他忿忿地说道:“这是因为阶级,阶级无处不在,长长的吧台把我们划分为两个世界,你是顾客,是上帝,而我是服务于你们的人。你看我日复一日地摇酒,自欺欺人般将我托举到神圣的高度。然而我所感受到的只有疲累与绝望,而你们对一切都熟视无睹。”

“不,不是这样的,”我辩解道,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辩解,“我发自内心地尊重你,瞧瞧,你的衣服多么洁白,你的手多么灵巧。”

就在我说出这番话后,我突然开始懊恼,心想这种辩解毫无必要,我到底是高傲的。去他妈的神圣与低劣,我管你怎么想?

于是我愤恨地站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你到底给我们喝了什么?让我们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发现了这其中的玄妙。

“亲爱的顾客,我的上帝。我给你们喝的酒,不过叫做‘城市’。”

“城市?”我疑惑地皱起眉头。

“是的,城市,你们品尝到了城市,这味道尽是孤独。‘这里是隐修士思想的地狱:伟大的思想会在这里活活地烹煮、切了做小菜。一切伟大的感情都在这里烂掉:只有瘦骨嶙峋的小感情可以在这里格格作响。’”他偷来尼采的话,企图用恶意创伤我,“我升起一张横亘在你们之间永不落下的帷幕,让你们看不到彼此,听不到彼此,让你们饱尝孤寂之苦。”

“你真是恶毒!”我简直想扑上去掐死他,可就在这时,我和他之间突然多了一条长长的棕木色的吧台,这吧台如餐厅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在这荒野里没有尽头,好似真将这个世界活活分成了两半!

“见鬼!我定会抓到你把你打个半残!”我挥起拳头,就欲跳过吧台,就在这时,我看到他脸上多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得逞的微笑。

这微笑恶劣,让我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听到他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只是循环。自然如此,历史如此,人的一生也是如此。”

我愣了愣,随即猛得摇头,心想可不能再度中招。我生出一股强烈的逃离的想法,但几乎就在刹那被他看出了端倪。

他癫狂地、邪恶地、尖声尖气地大叫起来:“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我根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看到他疯狂地旋转起来,在荒野上旋转出巨大的风暴,我瞬间腾空,没入风的漩涡,我惊慌失措地大叫,奋力挣扎,企图能抓到点什么东西维持自己的稳定,于是我抓到了!

“你还满意吗?”我那风筝般地灵魂在我手里,随飓风高速旋转,被撕扯得扭曲。

“不不不!我不满意,这是地狱!”我拼命叫道,”你把我带进地狱里来了!”

他浅浅地微笑了一下,随即飓风彻底撕裂了他。我绝望无助地闭上眼睛,不明白要去往何处,或许是死亡,或许是真正的终极。在最后一刻,我看到风暴中央,夜鹰的尸体和玛利亚飘扬的红裙。

——————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坐在餐厅里。此时是下午六点,既属于下午又属于晚上。

吧台内,侍应生在不知疲倦地调酒,他的模样很专注,像个调酒的“圣者”。他冲我微笑了一下,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笑回去,只觉得他像一个苏菲派的穆斯林。

我手里握着一杯酒,灯光将我孤独的身影投在玻璃窗上,我没什么好看的,对面的女人才好看,可我却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注意到她。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我感到莫名熟悉,却毫无思绪,或许是因为他的鼻子像一只夜鹰的喙,或许是因为他考究的西装让我想起了过往“资产阶级式”的生活。

我端起威士忌,听到冰块儿在玻璃杯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全文完

By:美岱

2022.4.23

注释:

[1]苏菲派:苏非(Sufia)原指穿粗羊毛外衣的人,苏非派是伊斯兰教中的一个思想派别,约出现于公元9世纪。苏菲派(也写做苏非派),也称作苏菲主义(也有写做苏非主义),伊斯兰教的密契主义(神秘主义)派别,是对伊斯兰教信仰赋予隐秘奥义、奉行苦行禁欲功修方式的诸多组织的统称,“苏菲”(Sufi)一词系阿拉伯语音译。该教派在逊尼派和什叶派当中都有。

对于苏菲行者而言“旋转”(达马尔)是重要的修炼方式,起源于十三世纪苏菲派一代宗师鲁米。相传鲁米在持续旋转三十六小时后得道。“卡瓦力”则为苏菲派的宗教音乐,来自于13世纪德里的苏菲派圣人阿米尔·库斯洛。(巴基斯坦等国家精通此类音乐)

如果有看过电影《坠入》,当主角结婚时巨大的宫殿里一群人穿白袍转圈,这些人就是苏菲派,当然服装并没有电影中那样夸张和华丽。更好理解的是,车臣的伊斯兰教也是苏菲派,他的转圈则不是个人转,而是聚在一起大家围着一个中心转圈。

[2]该比喻来自《圣经》中的《雅歌》。

[3]这里指的是珍珠港战役。霍普在珍珠港事件后开始创作这幅画,因为他深深感受到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美国的愁云惨淡。

[4]画作中餐厅的招牌上为该品牌香烟打的广告。

[5]以太:以太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一种物质。是物理学史上一种假想的物质观念,其内涵随物理学发展而演变。“以太”一词是英文Ether或Aether的音译。古希腊人以其泛指青天或上层大气。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物质元素除了水、火、气、土之外,还有一种居于天空上层的以太。在科学史上,它起初带有一种神秘色彩。后来人们逐渐增加其内涵,使它成为某些历史时期物理学家赖以思考的假想物质。

逻格斯:希腊哲学观念,由赫拉克利特最早使用这个概念。他认为逻格斯是一种隐秘的智慧,是世间万物变化的一种微妙尺度和准则。斯多亚学派是逻格斯的提倡者和发扬者。他们认为,逻格斯是宇宙事物的理性和规则,它冲塞于天地之间,弥漫无形。虽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并未使用逻格斯这个概念,但是希腊哲学中潜藏的认为宇宙万物混乱的外表下有一个理性的秩序、有个必然的规则和本质的观念却和逻格斯概念是潜在相通的。斯多亚的逻格斯包括两个部分,内在的逻格斯和外在的逻格斯。内在的逻格斯就是理性和本质,外在的逻格斯是传达这种理性和本质的语言。后被亚历山大的斐洛与基督教的“道”结合在一起,认为上帝的智慧是内在的逻格斯,上帝的言辞是外在的逻格斯。

[6]以弗得:以弗得,希伯来语。指犹太教中担任祭司这一职位的人所穿着的特殊服饰。

[7]这里借用《出埃及记》当中的场景,河为“约旦河”,“美地”指的是“迦南美地”,又称“应许之地”。

[8]这里借用摩西最后死在尼波山上的场景。摩西在加低斯没有遵照上帝的旨意“吩咐”磐石取水,而是以杖击石,使水流出;被上帝责罚他和亚伦“因为你们不信我,不在以色列人眼前尊我为圣,所以你们必不得领这会众进我所赐给他们的地去。( 民数记20章) 在摩押平原驻扎时,摩西遵照上帝的吩咐带领以色列人报复了欺骗他们的米甸人后,上帝令摩西上尼波山,在山上上帝指给摩西看他应许之地,惟他却不能进入。( 民数记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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