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他刻意回避的一道罪恶的阴影,在所有光的侧面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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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富申陪着同事参加音乐节,他们到这里的时候差不多八点了,舞台下面已经是人头涌动。时间越靠后演出的乐队越重磅,同事是奔着几个老牌乐队来的,这时候正削尖了脑袋往前面挤。郝富申纯来凑数的,这个同事是狂热摇滚乐迷,在办公室问多了一张票谁要和他一起去,结果没有人听摇滚,郝富申才说那我和你去吧。“没想到你也喜欢摇滚啊!”同事热络地拍拍他的肩膀,郝富申笑着说以前喜欢过,后来就不听了,家里现在还有一堆落灰的磁带和碟片,有一些磁带可能都退磁了。
郝富申就站在人群后听歌,身后就是饮料摊子,距离太远了听得不是很清楚。吉他贝斯和人声混合在一起通过各种放大器朦朦胧胧地传过来,像是其他世界的声音。主唱大喊了一声:“燥起来好吗!”,合成器给了一段节奏性很强的旋律,乐迷就都蹦起来了,举着一只拳头原地蹦跶。郝富申想起来几年前有一个人在live house里一边蹦一边大笑着和他说,我们这样子看起来好像古早香港片里的僵尸,好蠢。
他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郝富申试图回想,发现记不清了。
饮料摊子上有两个小姑娘在闲聊,讨论某某乐手床品不好,某某乐手癖好古怪,某某乐手表面矜持为女友守身如玉,实际每夜带的姑娘都不一样。“今天五点多在东区表演的那个乐队你看了吗?我着急去赶另外一场就没看,主唱看起来蛮帅,之前怎么都没听说过。”
“哪个乐队啊?主唱玩合成器,乐队成员都很年轻,其中一个还染了绿头发的那个吗?是不错,上海的新乐队。我之前在live house看过现场,特别稳,歌也好,在那一块算小有名气。安可的时候主唱穿着黑背心打鼓把我给蛊到了,头发上都是汗,顺着鼻尖流下来,马丁靴踩底鼓,小腿线条非常可以。他打完鼓棒一扔把吉他手扯了过来,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吉他手整个人都楞住了,底下都在起哄。” 女孩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郝富申听着好玩,摇摇头笑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我回家搜搜他们的歌。”
“乐队名记不清了,一串英文单词,要我说他们不火和这个鬼记得住的队名有八成关系,你就搜主唱名字。”
那女孩打开备忘录,另外一个女孩就继续说,“主唱叫胡先煦,说起来刚才才看见他往那边走,你要真的馋他现在去追没准还能拦到他。”
“不好意思,你们说的那个人叫胡先煦是吗?”女孩们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插话表情急切的男人, “是的,有什么事吗?”
“请问他往哪里走了?”
女孩迟疑地给他指了方向,说:“朋友,你不会是去寻仇的吧?”
“不是。”他看上去是觉得应该要笑一下却笑不出来,用力地抿了抿唇,转身就跑。
空旷的公路边零零落落地停着几辆载客的面包车,郝富申着急地一边奔跑一边寻找。都不是。他感觉喉咙里一股血味。
就在他跑过一个弯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看见一辆面包车旁围着几个女孩,有人往后备箱里搬乐器,把最后一台合成器也装进去了,正准备合下后备箱门。有一个女孩往旁边躲了一下,郝富申才看见她们围着的人戴着毛线帽,垂着眼有点困的样子,嘴角带点笑在听。
后备箱发出了砰的一声,胡先煦挥了挥手准备拉上车门,突然被人叫住了。
“怎么了,你也想当我的果吗?”他挑了挑眉,话说得很不客气,似调侃似挑衅,围在车外的几个果儿发出一阵轻笑。胡先煦抬头去看这个站在车外微微喘着气的男人,背着光不太看得清脸,只感觉他衣服散着一种在深秋夜晚里奔跑的冷气。酒精让胡先煦很热,他不找边际地想他也愿意到外面跑一圈。
郝富申沉默了一下说嗯,胡先煦似乎是没料到这个回答,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啊哥们,我不收果。”他笑够了,说着又要拉上车门,被一把攥住手腕,又喊了一声:“胡先煦”,声音沉沉的。
据说很多时候身体会比意识更早做出反应,以为忘记掉的东西像病毒一样潜伏在身体里,直到被触发,胡先煦反射性地僵了一下,抬头向上看,终于看清他的脸,胡先煦不确定是不是有那么一刹那的晃神,总之下一秒他的全身都绷起来了,醉意也都消失不见,清醒得让他感到难受。
“原来是郝老师,别来无恙啊,没想到您也来音乐节,太巧了。”在无声对峙中胡先煦先开了口,语气热情又客气。郝富申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轻轻问: “你明天还会待在上海吗?”
“看行程安排吧。”胡先煦打哈哈,想要用废话敷衍过去。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好联系。”郝富申吃准了他现在拒绝不了这副客气做派,也露出微笑,把二维码递到他面前,胡先煦看了只觉得胃疼。
他不情愿地加上了微信,然后说了句“改天再聊哈。”就把车门一关,溜之大吉。
车开出了一小段,他往后望了一眼,郝富申还站在原地,穿着黑色羽绒服,看起来像一个大学生,好像和他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没两样,胡先煦觉得好不公平。
“谁啊?”吉他手尚有一丝清明,看出了一点端倪,大着舌头问。
“高中的一个实习老师。”胡先煦心烦意乱地说,吉他手不知道信了没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郝富申是他的高中实习老师不假,教物理同时也学习如何当班主任。他长得好又认真温和,班上男的女的都喜欢他,胡先煦对他却是一反常态的冷漠,郝富申当时估计是注意不到的,不过胡先煦的朋友发现了,嘲笑他是不是嫉妒人家老师抢走了他的风头,胡先煦头也不抬说放你爹的屁,被朋友当作戳到痛处的反应,大肆嘲笑了他好一阵子,以两人在教室后面扭打了一架结束。朋友后来就不提了,心里默认他和郝富申不对付,只有胡先煦知道他不是嫉妒,可是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胡先煦后来想如果不是因为郝富申捡到了他乱写的吉他谱,他也不会在高中发现自己喜欢男的,当然,他爸妈也不会同意他去考音乐学院——虽然性取向和音乐学院之间没什么因果关系。
一切的源头是郝富申曾有一个吉他手的音乐梦,可惜高中想报集训班时被爸妈无情地扼死在了摇篮里,最终中规中矩地报考了师范大学。捡到胡先煦写的谱以后他很喜欢,把胡先煦叫到办公室给他分析哪里是只用一把吉他实际上不能实现的。胡先煦还记得那一天郝富申说的什么和弦什么大横按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郝富申真的靠得好近,他的喉咙旁边有一小颗黑痣,喉结随着说话的吞咽上下移动,胡先煦几乎盯入了神。
胡先煦很快就冷淡不下去,郝富申和他谈论某乐队新出的专辑,把来实习的时候一起带来的几张老碟片给他看,连去食堂一起吃午饭的频率都变得很高。胡先煦朋友一次撞见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地来教室,非常惊讶:“你和郝老师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 “唉,那也是没办法,人家欣赏我。”胡先煦叹了口气,得意地摇摇头。
郝富申除了和胡先煦分享耳机以外还强迫胡先煦额外做物理题,扯着他的考卷恨铁不成钢地敲他的头,胡先煦不情不愿地一题题写了,心里觉得和老师关系好真是麻烦。在这种特别关照下他的物理成绩居然挤进了班上的前几名,胡先煦爸妈高兴,给他做了一大桌子菜;郝富申也很高兴,买了两张票带胡先煦一起去live house看演出。演出的氛围很好,没有人在意形象,都疯狂甩头蹦得老高,甚至有情侣旁若无人地相拥亲吻,扯着对方的头发像是恨不得就此像两坨蜡一样融化。胡先煦第一次见到现实生活中有人亲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那对情侣,突然像被烫到似的低下头,攥紧了郝富申的外套袖子,舞台上的鼓砸夯似的砸得他心慌。
“怎么了?”郝富申凑近耳朵问,胡先煦大声地说了句“没什么”然后握紧他的手腕像其他观众那样蹦起来。
“什么是果?”散场回家的路上胡先煦这样问,郝富申皱了皱眉,问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就刚才听到有人聊天的时候问那个鼓手还收不收果。”
“果儿就是……想要和乐手发生亲密关系的人。”郝富申老觉得胡先煦还是小孩,斟词酌句地试图委婉解释。胡先煦一听就笑了起来,“就是想要睡乐手的人嘛。”他觉得郝富申对他的这种照顾很好玩。
过了一下他又问:“那果儿也有男的吗?”没等郝富申回答他又说道:“应该是有的吧,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异性恋。”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想啥啊你?”郝富申捏了捏他在寒风中冻得红红的耳朵,胡先煦怪叫一声,用头去拱郝富申,攻击得他频频后退,然后被郝富申一伸手抓住了外套帽子拽了过来,进而捏住后颈动弹不得。
“手拿开!”胡先煦努力地扭过头去瞪他,郝富申却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挑挑眉说:“就不。”
“可是我感觉好冰。”
“真的吗?”郝富申马上收回了手,不确定地把手贴到自己脸上。
“骗你的,你中计了!”胡先煦大笑着跑出一小段距离,倒着走着和郝富申说话,脸上有两个小梨涡。
“别这样走,不安全。”
胡先煦老老实实地停了下来,等郝富申走到他面前,然后故意不挪位置,像路障一样挡住路。
“干什么?比谁先眨眼谁就输吗?”郝富申很配合地没有绕开他,歪着头和他大眼瞪小眼。
胡先煦微微仰着头和郝富申对视,下一秒他就别过脸自顾自地往前走,“不玩了,没意思。”
“你这人怎么耍赖。”郝富申迈大步子追上了他,“快认输。”
“不认。”
郝富申就又扯住他帽子看他扑腾,他以前真的很爱这样干。
车到了宾馆,胡先煦下了车。
胡先煦第二天就定下了下次去外地演出谁敢喝酒就去自杀的规矩,队友们一个个唉声载道激烈抗议,被胡先煦痛骂昨天遇到一个非常狂热的人爱他爱得要死要活非要追着加他微信都没有人能帮他,要他们有何用。除胡先煦以外唯一保持意识的吉他手笑了一声说:“你这纯属迁怒。”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继续迁怒?”胡先煦看着手机里郝富申发来的消息烦得要命,抬起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一咬牙直接把郝富申拉黑了,眼不见为净。
下午演出结束胡先煦在后台出口被郝富申堵住了。
“为什么把我拉黑了?”郝富申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
胡先煦站在原地没动,到了这份上他也懒得维持两人客客气气的表面关系了,“不想接触。”说完就想越过郝富申往外走。
“先煦,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胡先煦就想郝富申怎么八百年过去还是这个教导主任德行,他直接把他给绑架了都比这种强。
“先煦,先煦,胡先煦。”郝富申一边走一边叫他名字,最后一下叫了全名,口气蛮硬的。
郝富申很少这样和他说话,他总是把他当作一个很需要关心的小孩,这样的口气只有过两次,所以胡先煦印象很深。一次是胡先煦仗着郝富申喜欢他,没问过就把郝富申钥匙串上看起来很便宜的挂件送给路边小狗了,结果那挂件是郝富申初恋女友送的;还有一次是胡先煦亲了郝富申,被郝富申推开了。
胡先煦好久都没想起来这些了,结果因为郝富申的一句话这些回忆竟然像从来都没有忘记似的全部流淌出来,很难受,像是更为巨大的痛苦来临的前奏。洪水漫到了他的下巴。
不想理郝富申有错吗?郝富申不是巴不得他离他越远越好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郝富申低低地回答,胡先煦这才发现自己把话给说出口了。
“那就当是这样吧。”胡先煦很想笑,想不顾形象地倒在地上一边疯狂大笑一边捂着肚子锤地砖,这话太荒唐了,他都不知道郝富申是怎么说出来的。但是他还要面子,只是控制着微笑的弧度礼貌地说:“操你爹的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门嘎吱一声落下了。
胡先煦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郝富申在实习结束后的几个月里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最开始胡先煦对他的态度就是一反常态的冷漠,后来才慢慢好起来,他明明对其他人都不是这样;是那次带他去live house吗?郝富申还记得胡先煦问他什么是果儿,然后说男的应该也能做果吧;或者是那天下雨,他把湿漉漉的无家可归的胡先煦带了回来?郝富申说不清楚,无数个时间节点在他脑海里划过,他敢承认他完全没有看出蛛丝马迹吗?
郝富申想起胡先煦在他公寓里住的那一段日子,暖气充足的室内胡先煦躺在沙发上打电动,穿着郝富申的大裤衩,裤腿被他翻来滚去地卷到了腿根,勒着那一圈软肉弄出了浅浅的红痕,光洁莹白的小腿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晃得刺眼。郝富申从厨房走出来想招呼胡先煦吃饭,下一秒就狼狈地转过身去,不知所措地站在玄关旁边,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心慌。
后来他知道了。他听着胡先煦托人转交给他的那一张磁带,想象可否用无名指和拇指圈住他的脚踝,然后往上翻折,胡先煦的声音在MP3里认真又忧伤地唱着关于爱的歌,有点笨拙的吉他拨弦是郝富申手把手教的。郝富申射精了。
那天他临时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只带上了钱包钥匙和手机,还有胡先煦的磁带。后半夜的候车厅没有什么人,米色地砖被白炽灯照得惨白,郝富申冷到快发抖精神却很亢奋。广播通知他去检票,湿气很重的晚风伴随着火车轨道上的发酵味道吹过来,他垂着眼屏着气跨上火车,盯着窗户玻璃看,窗外黑黢黢的,只能看见车厢里的反光倒影,几个小时里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无数想法在他脑海里不着边际地出现却一个都抓不住,只感觉头痛到快爆炸。
郝富申直到站在学校门口才想到他根本就不知道上哪去找胡先煦。胡先煦把他电话号码拉黑了,他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打,发现这个号码已经无人使用;学校就更找不到人,寒假没有人会来学校。
“郝老师。”有人语气犹豫地叫住他,他回过头来发现是一个带过的学生,提着装着早餐的塑料袋,“你不是回天津了吗?”
“有一点事情。”郝富申问:“你能联系上胡先煦吗?”
“胡先煦他应该已经去上海艺考集训了吧,电话联系不上。”学生带点狐疑看着他:“老师你找他有事吗?”
“……他的录音磁带落在我这里了,我来还给他。” 郝富申不自在地捏了捏口袋里的磁带,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明白这不是他来的目的。
“他开学还会回来,需要我帮你转交吗?”
“不用了,谢谢你。”他猜自己的语气很生硬,这段对话也够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但是他完全不在意这个学生会怎样揣测事情的经过了,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开了,在天还没大亮之前离开了天津。
从那以后郝富申就没再播放过磁带,包括胡先煦给的那一张和柜子里的好多好多摇滚专辑,直到答应了同事去参加音乐节重新见到胡先煦,他才发现胡先煦的影子从来没有从他的世界离开过,他是他刻意回避的一道罪恶的阴影,在所有光的侧面出现。
这次音乐节胡先煦在北京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了,下一场是一个多月以后的厦门。除了遇到郝富申以外胡先煦觉得一切都很顺利,准备回上海就和队友们一起吃顿饭庆功,同行的还有另外一支同样来自上海的年轻乐队,他们两支乐队因为经历相似所以关系不错。
饭桌上胡先煦的贝斯手问:“一个女孩让我帮她写一首歌什么意思?”
“你别告诉我你不懂,肯定是让你给她写一首情歌呗。”隔壁队的鼓手喝了一口酒大着舌头说。
胡先煦就想起来郝富申也曾经给他说过类似的话,他觉得是郝富申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在借机表白,结果人家没这个意思,搞得他很丢脸,但是他觉得他的贝斯手应该不至于运气和他一样差。
“可是我上周向她告白被拒绝了,这说不通啊。”
胡先煦想,哦,他也被郝富申拒绝过。
“你没动手动脚吧?”
“我怎么可能这样呢!这也太猥琐了吧。”贝斯手面红耳赤地反驳道。
胡先煦思索了一下,承认他是挺猥琐的,他直接亲了上去。所以郝富申一把推开他然后非常为难又愧疚地说:“对不起先煦,我没有想到你对我抱有这种感情。”也很合理。
几个人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所以然,都摸不准那女孩什么意思,胡先煦说:“你想写就写呗,不想写就不写,又不是作业。”
贝斯手说:“你这不是说废话。作业我都不一定写。”
“那你别写了。”
“不行,我真的很喜欢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那时候她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穿着红色的裙子……”
胡先煦听着直犯困,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郝富申是一个什么场景,:他从钢琴老师家回来,一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的人的背,跌倒在地上。那个人转过身来,问你没事吧,很奇怪地,那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空心子弹击中了一样。那个人有点担心地微微弯下腰向他伸出手,他才像突然惊醒一样捡起谱子走了,近似于一种慌不择路的逃跑。
郝富申有长那么好看吗?胡先煦有点怀疑,可能是他那时候见识比较短浅。
“……总之她真的很好很好,错过了她我就不可能遇到下一个那么让我心动的人了。
胡先煦心想你放屁,让人心动的人满大街都是,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人都是傻子。
吉他手捏着根烟说:“你看你这不是已经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了。喜欢就大胆追,人家不喜欢你的话那也没办法,可能就是没缘分。”
胡先煦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哎,对,就是没缘分。” 被两个人转过头来啐了一声,“说的吉利的行不行啊。”
胡先煦瘪瘪嘴:“又没说你,我骂自己还不行吗。”
隔壁键盘手又开始劝起酒来,划着拳嗓门大得胡先煦耳朵发疼,好不容易放下了酒杯,又开始八卦几个女乐手的感情生活,眼睛一转说你们知道吗她早就被那个谁谁睡过了。鼓手捅捅胡先煦说老大我觉得她对你有意思,胡先煦翻了个白眼说你少在这边捕风捉影给人造谣,话一说出来隔壁乐队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饭吃的差不多了,准备散场各回各家,胡先煦打了个哈欠,打算明天翘半天课睡到日上三竿。走到地下停车场,隔壁队的键盘手神神秘秘地拉过胡先煦说要给他感受一个好东西,还招呼上乐队其他人,“什么东西啊?”胡先煦问。
隔壁乐队的鼓手笑嘻嘻地说:“飞叶子,你还没试过吧。”
胡先煦说不好意思不感兴趣啊,您自个享用吧,听说这个东西还蛮贵的,我没钱,我队友也没钱。
鼓手脸拉了下来,说胡先煦你不会是怕警察吧,没意思。
胡先煦挑挑眉,仍然带着笑:“我就怕怎么了,我胆子小得要命,但是脑子没病。”
“你说话也不必这么难听,圈子里大家都这样。”
胡先煦没理他,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对几个成员说:“谁去了我开除谁,或者你们开除我也没意见,先走了哈。”
混圈子要有点人脉,人脉被他搞没了,也蹭不到免费面包车了,今天还下雨。公交车里一股雨水腥味混合铁锈味,末班车上的人很多,胡先煦被挤得鼻尖抵在玻璃窗上,下一秒手机响了一下,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说他在上音门口等他,还说他是郝富申。
今天果然很倒霉。胡先煦再一次确定了这件事,然后把这个号码拉黑了。
胡先煦还是见到了郝富申,因为他出来吃饭没带身份证开不了宾馆,拖拖拉拉了好久只能回学校宿舍。
好远就看见郝富申站在门口,一道瘦长的穿着风衣的身影,头发被雨打湿了,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平静地逡巡经过的人群,看到他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站在原地等他走近。
胡先煦没打算走过去寒暄,他径直走进校门口,被郝富申快步追上堵住了。
“干嘛?”胡先煦觉得自己脾气真的好好,还能够心平气和地郝富申说话而不是直接问郝富申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可能是在校门口拉拉扯扯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出差来上海顺便来看看你。”
“我们应该不是能够顺便看望的关系吧?”
郝富申没理他的话,拿出一个透明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吉他效果器,“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到的。”
胡先煦像是被烫了一下,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两年前郝富申本来想送给他的礼物,在那一天被郝富申轻轻放在了live house的后台桌子上,又在一片低气压里被胡先煦扔到郝富申脚边。
“我不弹吉他,你想扔就扔掉吧。”
“你不要送给你们吉他手也可以。”郝富申不为所动,手仍伸着。
“我看着膈应。”胡先煦转身就走,这回郝富申没再追上来。
说实话,胡先煦真的不知道郝富申想干什么了。
胡先煦想起他离家出走那一天也下了雨,比今天的大很多,是有雷在天边滚的暴雨。那时候郝富申天天逼着他做题成效显著,胡先煦的排名靠着物理成绩往上窜了个小一百名,让胡先煦爸妈的期望也愈发高。胡先煦一摸乐器就会被喝止,在他提出想考音乐学院以后胡先煦爸妈更是觉得他异想天开玩物丧志,在一次矛盾爆发后,他的合成器被爸爸狠狠地砸到地上,发出电子零件错位破裂的声音,乐谱也被撕了个干净,扔进了垃圾桶,胡先煦拿着垃圾袋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把门重重甩上的同时阻隔住了他爸的咆哮。
手机只剩最后百分之三的电,胡先煦蹲在路边给郝富申打了电话,郝富申骑着自行车把他带回了学校分配的教师公寓。
胡先煦和郝富申一起住了三个星期,那是胡先煦最开心的一段日子,郝富申教胡先煦弹吉他,胡先煦没有学得很认真,反正郝富申会就行了;给他煮很难吃的饭,后来好吃了一点;一起打游戏,有一个摇杆漂移了,郝富申又懒得去修,两个人谁都不想轮到那个摇杆,能为这件事打起来。公寓很窄,但是有一个小飘窗,他们盘腿坐在飘窗上一起听磁带,有的时候是胡先煦的英语听力磁带,大多数时候是摇滚乐,偶尔也听一点古典乐。
胡先煦说摇滚乐有魔法,郝富申说我同意。
听拉威尔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郝富申说这首歌不错适合让人心情平静适合冥想,胡先煦说你乱讲话,这明明是一首很悲伤的歌,你听那个什么乐器,长笛还是双簧管,听起来和鸟的涕泣一样。
郝富申说得了吧,明明你也不懂,然后就被胡先煦用抱枕大力殴打。
自从胡先煦被郝富申带着去了一次live house以后他就有想组乐队的想法,也真的组成了,是那种属于高中生玩票性质的乐队。胡先煦和他的几个伙伴跃跃欲试想找一个展现的舞台,到处找酒吧老板毛遂自荐,真的有一个酒吧老板同意让他们来一场,胡先煦兴冲冲地和郝富申说,让郝富申到时候一定要来。
他们演的曲子是胡先煦写的。那些垃圾袋里被撕扯碎片的乐谱被郝富申捡起来一片一片用胶带粘好了,摆在客厅茶几上,胡先煦来到郝富申公寓的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
胡先煦感动死了,说郝富申你对我不错,郝富申一边从塑料袋里拿出豆浆和包子,一边说也没有,当拼图拼蛮好玩的。
后来郝富申有一段时间状态有点奇怪,和胡先煦说话眼神老回避。有一天听完胡先煦弹他写的曲子,郝富申突然说了一句:“先煦,你帮我写首歌吧,写首关于爱的歌。”
胡先煦的心脏猛得一颤,他强装镇定地说好,我写的曲子虽然目前还没有人买,但是肯定是很贵的,给你打八折不收钱就当抵房租了,扒着琴弦低着头叽叽咕咕自吹自擂半天没留意郝富申表情。
郝富申又说我也会送你一个礼物的。胡先煦想不错,四舍五入就是定情信物。
郝富申在二手网站上买了一个吉他效果器,又搜罗了一堆废弃零件回来改装,捣鼓了好几个星期。胡先煦不满地抗议:“为什么是吉他效果器?你明明就是想送给我再借过去自己用!”
郝富申说:“你好聪明啊,都猜对了,但是你再挑三拣四的这个效果器的归属权也不是你的了。”
胡先煦歌写好了,遮遮掩掩不肯给郝富申展示,说要等去酒吧演出那天正式表演。“首唱会你懂吗,首唱会。”
“也没见你对其他歌那么上心啊?”
胡先煦说这首歌不一样,郝富申自言自语问道“是吗?”,有点走神,也没有让胡先煦回答的意思。
胡先煦后来想,他那时候其实就应该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的,但是他当时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盲目的快乐情绪中,对一切理应注意到的迹象都视而不见。
事实证明情绪的最高点之所以会成为最高点,是因为紧接着就是无尽的下落。僵持了一个月,在郝富申的沟通下,胡先煦的爸爸妈妈终于同意让他考音乐学院。郝富申得到这个好消息,挂掉了电话,表情故作沉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向胡先煦,胡先煦盘腿坐在地板上如临大敌,问郝富申:“他们怎么说?”
郝富申叹了口气,像在酝酿措辞。
“没事,你说吧,我能接受。”胡先煦焦虑到无意识地抠指甲,还要假装满不在乎。他把CD机打开,放了一张碟片,按下播放键:“大不了我就回去认错。”
郝富申还在演:“你别难过,高考完来找我吧,我们一起组乐队,也不是只有考音乐学校这一种出路。”
“我有乐队了。”胡先煦打起精神反驳他。
“把吉他手踢掉然后让我加入,也不是不可以。”
“你做替补在后台坐冷板凳也不是不可以。”
“其实,他们同意了。”
“胡说八道,他们和你都不熟怎么可能同意。”
“我说的是你爸妈。”郝富申指出,然后观察胡先煦从迷惑一点点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
“你刚刚才骗我了!”
“现在没有。”郝富申看到胡先煦质疑的眼神,露出了深受冤枉的表情:“你不相信我。”
胡先煦从地板上弹起来,把手里的抱枕抛到天花板上,“你可以的啊!”
“主要还是你爸妈关心你,要不然我也不可能说服他们。”郝富申谦虚道,“嗯,但我确实厉害。”
胡先煦是看着郝富申这几个星期都在和他爸妈通电话的,也知道他爸妈让他回去不要麻烦郝富申。但是郝富申拒绝了他爸妈,说给彼此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和空间比较好,他是愿意让胡先煦待在他公寓里的,待多久都没问题。郝富申还和胡先煦一起收集了很多关于艺考的资料,展示给胡先煦爸妈看这件事的可行性。
“郝富申,你怎么对我那么好啊,你对其他学生也是这样吗?”
“我对所有学生都很好,对你最好,这有什么问题吗?”
胡先煦想摇滚乐有魔力应该是真的,他亲了郝富申。
只不过魔力对郝富申失效了。
胡先煦在后台调试乐器,下一个到他们上场了。
“不紧张吧?”他问。
“都不是第一次上台了,也算锻炼出来了一半。”鼓手一边检查钹片一边说。
“我第一次上台的时候真是腿都软了,一看底下都是黑泱泱的人头,感觉能当场晕厥。”吉他手语气夸张。
胡先煦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台,本该是紧张的,但是他心里只有怒气。台下三四十个人,他只能看得到郝富申。
郝富申不请自来,在他拒绝和郝富申好好谈谈后。
“你之前有邀请过我,让我一定要来。”郝富申纠正他的说法,“而且你说你给我写的歌会在这次表演唱。”
调音师在催,胡先煦说,“哦,随便你吧,祝你观看愉快。”
最后一首歌表演完了,台下观众很给面子地喊安可,胡先煦和他的队友用手势表示同意,胡先煦看了站在最前排的郝富申一眼说:“那我们就再来一小段《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吧,也把这首歌献给今天来看我演出的郝老师。”
郝富申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胡先煦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气,他希望最好有。
胡先煦在后台收拾乐器和其他设备,有些是向酒吧借的,还有些乐器太大了要拆卸方便带走。
郝富申走了进来,胡先煦看了他一眼不吭声,只继续低头拆卸。
其他成员虽然不是郝富申的学生,但面对老师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种畏惧感,感觉到气氛不对都识趣地离开了。
中间的事情胡先煦也记不清楚了,总之大概就是郝富申先试图缓和他们的关系,拿出了那个吉他效果器,然后说我们还可以是朋友,我是你的老师,我们不应该是那种关系。
胡先煦没理他,只问:“你喜欢男的吗?”
郝富申说不。
胡先煦把郝富申推到了椅子上,然后跪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是在颤抖,但实际上又出奇地稳。他试图拉下郝富申裤子上的拉链。
郝富申剧烈地挣扎着,声音很严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胡先煦!”
胡先煦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说:“我当然知道。” 他看着郝富申,隔着裤子舔了舔郝富申的鸡巴,当然是没什么感觉的,但这个动作的暗示意味不言而喻,郝富申全身僵了一瞬,胡先煦笑了一下,“你敢站起来我马上捏碎。”
胡先煦终于拉下了拉链,他能感觉到郝富申在注视着他,是什么样的眼神呢?胡先煦不敢去看,他埋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洗衣液的味道,但是是温热的,夹杂着淡淡的腥味。余光看到郝富申抓紧了扶手,手腕上的青筋鼓起,好漂亮 ,他想。
胡先煦隔着内裤抚摸郝富申的阴茎,然后把手伸进去开始套弄。胡先煦闭着眼睛,他的手臂在上下移动时会碰到郝富申小腹上的毛发,有点痒,当他用指甲抠弄马眼的时候他听见郝富申的呼吸声无法控制地变得紧促,胡先煦咬紧了嘴唇,因为他的腿有些发软。
他把郝富申的内裤拉了下来,粗大的阴茎暴露在空气中,龟头分泌的前液在白炽灯下亮晶晶的,胡先煦蘸了一点,黏液粘连在他的手指上,他抬起头挑衅道:“郝富申,你硬了。”
“原来你对男的也会硬啊。”
“我对飞机杯也会硬。”郝富申声音冷淡,缺乏波动,像是勃起的部分不是他的,胡先煦绝望地发现他把情欲和感情分割开了,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像被分成了两半,一个僵硬的自我蜷缩在了身体深处,另一个他只是报复似地低头含住了郝富申的老二,然后快意地地发现郝富申浑身颤了一下,他的老师,穿着黑风衣站在讲台上讲课的人,大雨天骑着自行车把他带回去的人,四处联系熟人想把他写的曲子给专业音乐教授听的人。他就是这么报恩的,胡先煦真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
口交到底怎么做?胡先煦没给别人弄过,他尽力地收起牙齿,往深处移动,捅到喉咙了,有一点想吐,一瞬间他有一种他把郝富申全身都吞下的错觉。他的鼻子擦到了郝富申茂密的阴毛,像某种温暖而充满生命力的植物,胡先煦想起自己毛发稀薄的身体,几乎迷恋上这种雄性特质。
郝富申的胸膛起伏着,胡先煦往上觑,看见他仰着头无声地喘着气,脖颈上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滑动,胡先煦于是坏心眼地吸了一下,郝富申反应很大,一瞬间几乎要脱离椅子,他终于肯看胡先煦了,胡先煦被他眼睛里冰冷的怒意和不能被纾解的欲望吓得下意识后退,下一秒就被郝富申抓着头发拽了回来。头皮好痛,喉咙好痛,上颚好痛,跪在地上膝盖也好痛。郝富申操着他的嘴,他只感觉到痛,这就是被操的感觉吗?他感觉全身都被郝富申操了。
快到的时候郝富申猛地把他推开,胡先煦一个踉跄摔在地上,他想到第一次遇到郝富申也是这样的视角,但是这次散落在周围的不是琴谱,郝富申射在了他的旁边,他的手上,他想他现在应该是和郝富申的精液躺在一起,很好笑。
“做飞机杯很开心吗?”郝富申问,看不清表情,他的靴子在胡先煦手边,距离不过几毫米,冰冷坚硬的鞋底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胡先煦钉在地上。
“我就高兴这么干。”胡先煦躺在地板上说,眼睛仿佛困倦似的微眯着:“你说林老师知道你把男学生当飞机杯还会接受你的告白吗?”
“不是你自愿的吗?”
“是啊,给你写歌也是我自愿的,只不过郝老师没有告诉我你让我写情歌是用来给别人告白。”
“所以你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道歉?”郝富申的声音很讽刺,“那胡先煦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现在深感歉意,不该不提前向你说明我的感情状况,让你有所误会。”
胡先煦好冷,是因为地板把他的热量吸收了吗?他的心脏像被胃吃掉了一样,一切都在溶解,消化,包括蜷缩在身体深处的那个僵硬的自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身体慢慢消失。
郝富申走了,胡先煦挣扎着爬起来,抓起郝富申放在桌子上的效果器用力地扔了出去,郝富申顿了一下,弯腰捡了起来,没有回头看一眼。
老板在外面催促他快走准备关门了,胡先煦没应声,镜子里他的发丝上也挂着白浊的液体,他面无表情地把那点精液抹下,然后看着自己把手指含进嘴里。
他想他还是得到了郝富申的礼物。
郝富申又请了假去音乐节,这次在厦门,这是今年这个音乐节的最后一站。
他的口袋里有胡先煦交给他的那张磁带,他想让胡先煦最后帮他做一件事,然后他就不会再打扰胡先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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