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奭决定还是留他一个全尸,便欲以毒酒刺死谢廷会,林然却主动请缨执行死刑,李奭有些意外却依然允了。
次日正午,林然提着食盒独自进了天牢,并命所有人都在门口等候,不得进来。
他缓慢地走向那个蒙头垢面、神志恍惚的可怜虫,将食盒轻轻放下,开了锁。
谢廷会猛地站起身来,整个后背紧紧地贴着木栅栏,大声吼道:“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
林然徐徐踏入牢笼道:“晋王让我带了美酒给你。”
谢廷会惊恐不已地挥舞着双手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什么美酒,你给我拿走,拿走。”
林然道:“晋王要你正午死,谁敢留你到未时?今日要赐死你的是李奭。当然,如果他不动手,我也会动手的。”
谢廷会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和李奭狼狈为奸来害我?”
林然严声厉色道:“害你?你怕是忘了你是如何害人的?朗元下起鹅毛大雪那年,你是如何残忍地杀害了魏泽明一家,怕是都快忘了吧?”
谢廷会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林然道:“你是魏家的人?”
林然道:“魏泽明是我父亲,是你,杀害了他,让他没能走到西陲就没了。一百三十六个手无寸铁,毫无过失的魏氏同族,他们都是毙命于你的刀下。”
谢廷会痴痴地望着林然,他无比同情眼前这个年轻人,可又忍不住嘲弄他的幼稚和无知,他得意地大笑了一番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魏然,好个魏然,果然虎父无犬子,你比你老爹可厉害多了。想必除掉我,你可是在李奭那里立了头功的。我就说李奭那个小杂碎什么时候本事那么大了,原来是有你这个军师啊!”
林然一脸威色道:“人说死不瞑目容易做厉鬼,无法投胎转世。现在我告诉了你真相,你也能安心地走了。”
谢廷会不禁捧腹大笑道:“真相?哈哈哈,你告诉我真相?哈哈哈,你以为什么是真相?让老子告诉你,真相就是要杀你魏家的人不是我谢廷会,而是那个糟老头子李珏。”
林然顿时脸色大变,急声道:“你说什么?”
谢廷会笑道:“我说要杀你全家的是李奭他爹,你他妈的报仇报错对象了!当初,我是容不下你爹,想要尚书的位置。可给我下命令,在流放途中下手,不留一个的人却是李珏。”
林然用力抓住谢廷会的双臂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杀死我全家?我父亲如此替他卖命?究竟为何他要如此赶尽杀绝?”
谢廷会撩了撩额发,故作疯癫之态,哼着小曲。而后猛地推开林然,冲到食盒旁,打开盖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转过身来痴笑道:“我不告诉你。你奈我何?”
任凭林然如何歇斯底里地扭打、撕扯,大声呵斥,谢廷会始终笑着哼着小调直至七孔流血,暴毙而亡。林然以为好不容易的了结,想不到竟是另一个深渊的开始。
当日酉时,谢廷会暴毙而亡的消息传到宫里,坐在德仁宫的大殿里品茶的王贵妃便让下人传李奭来。终于除去了谢廷会,李奭心情大好,欲与母亲分享,便急急忙忙赶了来。
王贵妃烹了一壶新茶,只见洁白如玉的瓷碗中,片片嫩叶犹如雀舌,色泽墨绿,碧液中透出阵阵幽香。李奭自幼爱喝母妃泡的茶,一连抿了好几口,赞不绝口。
王贵妃笑道:“奭儿,你可还记得你八岁那年,第一次看到我煎茶,觉得甚是有趣,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一动不动,就这样陪着我。那时候我就想,我的儿啊要是贪恋玩物,以后不求上进,当不了太子可怎么办啊?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却是极其美好的一个下午,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微风拂面,门外的喜鹊唧唧咋咋地叫着,你我就如今日这般静静地坐着,一切都那么美,那么干净。”
李奭不禁思绪飘扬,回想起那个午后,虽然他并不怎么记得当时的情景。
王贵妃端起茶杯无限深情地望了一眼道:“这茶和人一样,几泡以后就淡了。真正好喝的味不过三杯,真正好的时光不过须臾。”
李奭笑道:“母妃忧思过重了,如今谢廷会已死,你我再不必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王贵妃柔声道:“奭儿,如今朝中已再无人可牵制于你,你父王想必也时日不多,王位迟早是你的。你从小就心志高、不服软,拼杀了这些年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母妃真心替你高兴。”
说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李奭的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李奭有些羞怯,又不知道如何慰藉母亲,于是岔开话题道:“母妃,我已有了心仪的姑娘,哪日清闲,我带来给你瞧瞧吧!”
王贵妃破涕而笑,赶忙问道:“真的吗?跟我说说是哪家姑娘?长地好不好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叫什么名字?”
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弱,李奭以为她是累了,便握住其双手道:“八字才有撇,还有一撇我得再努力一把。今儿我们不说她,我陪母妃逛逛园子透透气。”
于是站起身来伸手去搀王贵妃,却突感她身体异常沉重,毫无向上之力,整个头都低着,双臂已垂落下去。他赶紧蹲下身来将其抱住,这才发现她的嘴角正淌着鲜血,气若游丝。
李奭惊呼道:“来人,快宣太医,快宣太医。”
王贵妃轻轻摇了摇头道:“没用的,我服的是鹤顶红。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我。”
李奭心急如焚却又无地自处。是的,他痛恨眼前这个出卖贞洁的女人。她用身体交换权力,逢场作戏。可她所做的这苟且的一切却都是为了他。
李奭每每想到母亲和谢廷会交融缠绵的场景就恨不得一刀了结了自己。他下不了手,不能下手,他要等到那一天,自己亲手宰了那个压在他母亲身上的男人。
是的,他做到了。他和他的母亲都获得了永久的自由,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如此?他想不明白,他急需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贵妃笑道:“奭儿,你会是䧜国的王,真正的王。你会比你父王更强,你会名留青史,为人所尊。䧜国不能有一个肮脏的王太后,你没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母妃。我儿,不要难过,生在帝王之家,有得就有失。原谅我让你失望的种种,此生我已尽了全力。成全你、成就你,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人生。有你,我很满足。”
望着母妃徐徐合上的双眼,李奭再也憋不住内心的情感,霎时涕泪交加,长哭不止。
无论他如何鄙视、怨恨、不屑这个出卖身体、灵魂的女人。此刻所有的恨亦不复存在了,因为爱已没了对象。
王贵妃自愧而亡的消息在䧜宫里正式传开,林循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带了一家人前来悼念。李奭以王太后的规格追悼母妃,所有朝臣皆着丧服前来跪拜,整个䧜国怕只有那个疯疯癫癫的䧜王依旧闭门不出。
林冉望着跪在铺垫上的李奭,他一脸肃穆,双眼深陷,嘴唇干裂,已连续几日未休息,吃地也甚少。悦明公主则站在一旁不断抹着泪,给每一个前来拜见的人还礼。
林冉不禁想到祖母过世时的情景,她深知至亲离开时的痛苦,故而自进了宫探望,她就主动留了下来在灵堂照看。
李奭虽沉默寡言、心情复杂,可见到林冉在,心里自然宽慰了许多。他觉得他又有了依靠,一个更温暖的怀抱。
出殡安葬的那天,李奭亲眼望着养育了自己十多年的女人永远地沉睡在䧜国陵寝时,他依依不舍地自言自语道:“母妃,原谅儿子的不孝。从今往后,你便在天上盯着我,看着我做好这䧜国的王。”
安顿好一切后,李奭递给林然一个卷轴,轻声道:“这会是䧜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你有幸亲自见证。带着它去见我父王。对了,别忘了让李公公拿玉玺同往。”
林然愣愣地点了点头,心情很是沉重,紧紧握住手中的卷轴。
在朴素幽静的三清殿,䧜王李珏已经呆了近月余。自得到李奭班师回朝的确切消息,他便心血来潮地在朗元城里著名的道观里邀请了好些道长前来传道,日日听他们讲关于长生不老、祛病除恶的宝典。
李珏感觉他顿时心明眼亮、病魔将除,不由得大喜,将原来的议事大殿改成三清殿。依照道长的要求布了道场,摆了炼丹炉,设了神坛,潜心修炼起来。
无论大臣、太医如何劝解,他依然不为所动,并吩咐李公公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无需向他汇报,直接让李奭代管朝政即可。因此,李奭自回来以后也未见过䧜王一次。
林然捧着卷轴走到三清殿门口已闻到了浓郁的药石味,那刺鼻的味从窗户、门的缝隙中钻出来潜入鼻腔,像一股恶流灌入胃肠,催人欲吐。
李公公迎了上来行礼,林然赶忙扶起他道:“公公切勿多礼。我今日是奉晋王的命捧这卷轴给王上的,晋王还让你将玉玺找来一起送进去。”
李公公赫然道:“好,好,我去拿,我去拿。”
说罢便立刻转身下了台阶去取,果然没一会他捧着个黄色立方形锦盒来了。他朝林然点了点头,然后自己进了三清殿,大约一碗茶的功夫,他便又钻了出来,挥手招呼林然道:“王上让我请将军入殿。”林然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林然一进去,李公公就合上了门,自己也退到三清殿的台阶下十米外候着。
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不禁簌簌流下的眼泪,他自幼生活在这红墙中,伺候过王后、贵妃、王上。其中伴随䧜王李珏的时间最长,足足有二十一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珏,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帝王之家的悲与喜。
此时,在这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在林然面前,哪里有什么九五之尊,万万之岁。明明是一个白发垂髫,头发蓬乱,萎靡不振的老人,他身穿黄色的丝绸寝服,光着脚,半卧榻上,右手撑在枕头上,左手不断地在大腿上敲击着。
林然不敢上前,远远地跪下行礼道:“微臣龚勋参见圣上。”
李珏呵呵笑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快快起来,把奭儿的东西呈上来。”
李珏如此爽快倒是超出了林然的意料,他款款上前恭恭敬敬地递上卷轴。李珏右手一撑坐直了,伸手拿了过来,甩开来看,不禁发出一阵阵嬉笑道:“好个我儿啊,这退位诏书都给我写好了,真是难为他了。”
说罢将卷轴一合狠狠地扔到林然脚下道:“李奭啊李奭,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你杀母弑兄已是罪无可赦,如今还要在老子头上动土。”
林然恭敬地作揖回道:“圣上切勿激怒,晋王也是惦念您身子,不愿您继续劳苦,也好让䧜国安定下来。”
李珏笑道:“他李奭岂是如此孝子?别糊弄我了,他要的不仅是王位,还有我的尸身。”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朝着嘴里倒去,然后哈哈大笑道:“告诉他,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他休想拿到干干净净的传位昭书,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何等龌龊的鼠辈。”
林然静静地望着他道:“想必龌龊卑鄙的天性是会遗传的。”
李珏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少年道:“你说什么?”
林然道:“当年你授意谢廷会杀死魏泽明一家一百三十六口时,就应该想到终有一日也会有人将你置于死地。”
李珏霎时瘫软,倒在榻上,哆哆嗦嗦地道:“你是谁?你是如何知道魏氏惨案的?你究竟是谁?”
林然笑道:“我姓魏,单名一个然字。”
李珏张开大嘴,从榻上爬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林然,脸上露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神色道:“魏,然。你是魏然?你是魏泽明唯一的儿子?”
林然道:“没错,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漏了一个魏家的种?”
李珏忽而大笑道:“后悔?哎,我就知道魏泽明一定是把你藏起来了,否则他不会那么乖乖赴死的。”
说罢一个箭步冲到林然身边,抓起他的胳膊,贪婪地打量着他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啊,我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林然不解地嘟囔道:“你胡说些什么。”
李珏紧紧地抓住他的两条胳膊道:“孩子,你不姓魏,你姓李。你是我䧜王李珏的孩子。”
林然惊恐不已地推开他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李珏呆呆地站在原地,仰天长笑道:“上天待我不薄啊!临死之际还能见到我儿,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林然愤然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客气了。”
李珏道:“我胡说八道?呵呵,你左胸上是不是有一道像刀斧模样的红色记号?”
林然霎时沉默了,他的手掌全是汗珠,忍不住去捏他上衣的领口。
李珏笑道:“不用看了,千真万确,错不了的,䧜国李氏都有这个记号。你出生后我去看过你一次,是我亲手烙的。李稷的在腰部,李奭的在左臂,我的在这。”
说着扯开自己的上衣,露出锁骨上那道淡红色的记号。林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又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李珏缓缓地合上衣衫道:“二十多年前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第一次见到你母亲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我无时无刻不想她,所以我趁魏泽明不在时得到了她。”
“她不情愿,可别无选择地怀上了我们的孩子。魏泽明与你母亲本来感情甚好,可得知了她怀有身孕以后便常年要求驻守边塞,他当然知道肚子里的不是他的骨肉。可他到底是个痴情种,亦是放不下对你母亲的感情。”
“我自然是不愿意你母亲和你受苦的,我提出让魏泽明休了你母亲,我再将她纳入后宫为妃。不料魏泽明却一口拒绝,他非但不接受,还奸笑着威胁我说‘总有一天会报夺妻之仇’。”
“身为䧜国的王,如何能受这般侮辱?当然,政治的因素也是避无可避的。魏泽明当时统领三军,在军中威望甚高,一旦造反,王权将岌岌可危。我不愿留一根芒刺在侧,所以借谢廷会的手杀了他。”
林然暴跳如雷地吼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我们全家?魏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难道他们都该死吗?”
李珏双手一摊道:“诛杀满门是谢廷会的意思,我只要魏泽明死。我知道魏泽明一定会保住你。而不去找你,才能真正确保你的安全。”
“李然,你要知道王家的斗争没有为什么,只有为了什么。为了权力,为了稳固的江山,为了永远的荣华富贵,良心、廉耻、道德、情爱都不重要,魏泽明也好,魏氏族人也好,不过是政治牺牲品,是这滚滚历史前行的一个助力器,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这也是这个红墙里所有人的命运。”
林然悲痛万分,泪如雨下,咬牙切齿道:“你既然那么爱我母亲,为什么要让你的王后害死她?”
李珏拉长了脸,皱着眉头道:“我不知道王后是如何得知了你的存在,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部署了一切,将你母亲悄然无息地杀死。”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她真的是难产而亡了。我痛苦,我难过,可我又愤恨,愤恨她的心里从未有过我。呵呵,我堂堂一国之君要什么没有?竟然彻头彻尾输在了一个女人手上。”
夺魂丹的功效已发了出来,李珏的声音越来越弱,用手竭力捂住疼痛不已的腹部,可已然没能站住,软了双腿倒在地上。林然冲上前去,蹲在他身边,近距离地看着这个体内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人。
李珏笑道:“然儿,我马上就要走了。如今成年的王子就只有你和奭儿两个,你一定要帮我盯着他,让他做个,做个好王上。如果,如果他做不到,你就替他做到,不要迟疑。”
林然不知要说些什么,他确确实实痛恨眼前这个男人,可情感上却又显得苍白无力,也许真的没有人能逃脱血脉亲情的痴缠。只要他们相聚,就注定相拥。
李珏的嘴角已淌出血来,全身抽搐不止,面色惨白,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支撑起身子凝望着林然道:“我不是一个好父王,没能给你任何,除了带你来这世上。可你的命终究在你的手上,不在任何人。”
说罢挣扎了几秒,两腿一蹬,倒在地上,眼睛都没合上。林然跪倒在地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任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轻轻地握住李珏的手。
现在,他所有的仇人都死光了。可同时,亲人也不复存在了,他又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