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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使用的老楼中,我和她看一场永恒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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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正文-----

下午五点三十分,还有十四分钟日落。我和我的车在高速上狂奔,黑黢黢的杨树与暗红色的云一起后退。年夜的寒风隔着玻璃刮过去,除此之外世界一片死寂。

我往淄城去,去找一栋楼。

大概从六个月前左右开始,我偶尔开始做梦。这非常不寻常。众所周知,一般只有精力旺盛或者疑神疑鬼的人容易做梦,但我哪一种都不是。我的生活中也从没发生什么让人念念不忘的稀奇事,普通地上班、加班、心悸、胸闷、头痛、睡眠、刷手机。

但是我还是开始做梦,梦里总是晚上,总是在一座老楼里——是我有印象、但是叫不上名字的那一类:挤在一起的电闸和不锈钢邮箱,漆成军绿色的铁栏杆,布满小广告残骸的低矮走廊。

在那栋楼底层楼梯和水泥地板的夹角间,总是有一个小姑娘。

一开始我瞧不见她的脸,也记不起她穿的什么。有时我离她特别近,能够看清楚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是带点棕的浅黑色,透亮的,像两汪被封在琥珀里的泉水。有时我离她很远,在低矮的门洞下注视她,她则站在那些披着三色塑料布的自行车和电动车中间,藏在灯泡照不到的地方。

然后我就会醒过来,我开始做这个梦的时候是盛夏,办公室的空调工作效率低下,每次起来浑身都汗透了。如果我没有醒过来,那经理或者自诩为经理心腹的同事也会过来把我弄醒,接上一串跟电视剧里台词没什么区别的训斥。

除了做了个梦之外,这场睡眠不会跟以往的任何一场有所区别。我额头三寸下的脑子什么的还是照常胀痛,程度并不剧烈,只是总让人想起一块被臭水泡烂的抹布。

我一开始并不关心那个女孩是谁,也不关心那栋破楼是否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在事情发生过之后习惯将它们置之脑后,像蚂蚁一样只留下“怎么回家”或者“怎么买饭”之类的必要信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是件好事,清楚时间流速不以人的意志改变更是件好事。搞清楚了这两件事,其他就都无关紧要了。

楼下的蝉叫声逐渐密集,然后在九月份的某场暴雨后骤然止息。我照常呼吸,在灰色合成板组成的方形巢穴间穿梭。公司有个大单子快要到期,于是下班时间跟日落时间一起向后推移。

我还是在做一个一样的梦。仿佛这个世界的我只要两眼一闭,下一秒意识就被送到一具站在破楼里的身体中,跟一个小孩搞什么深情对视游戏。奇怪的是梦里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向前一步或者后退一步,看清楚对方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异常清晰。离门口较近时,我往往能听见背后雪花落地,耳边声控灯灯丝亮起再熄灭。有时还会有些奇怪的噼里啪啦声,听着很熟悉,但是我就是想不起来。她永远都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大冬天的却还光着小腿,甚至穿着镂空塑料凉鞋。我猜测还是走起来会发光的那种,但是因为她从来不动弹,所以它也就从没发过光。

从七月份到十一月份,整整四个月,我没有做过别的梦。

我一开始还动过告诉别人的心思,但是思来想去并没有合适的对象。我没有朋友,与家人的交集似乎从很久以前也止于家族群中无关痛痒的问候。跟同事讲这个甚至有点递刀子的味道,恐怕会被穿小鞋、当成神经病解雇的吧。

当时想明白这一点的瞬间,我久违地有些恼火,但是紧接着一种更强的力量将这股无名火平息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花半个小时思考自己何时、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因为没有得出答案,思考也就到此为止。

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是好事,不花冤枉钱去看心理医生也是好事。我这样告诫自己,转头看向窗外。一切平淡无奇,梧桐枯死的树叶粘在马路上,被环卫工的大扫帚粗暴地推来推去。平常工作的那片高楼笼罩在雨后的雾霭中。它们看起来挺拔而骄傲,年龄应该不超过十岁,但是却仿佛永恒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我知道我一定忘记了某些事,但无人可问,也没有理由将它们寻回。蚂蚁是不需要记忆也能继续生活的。既然过去的我无人需要,被扫进垃圾桶里也是必然。

等到再后来,我已经习惯了在入睡后回到老楼。一个大雪又无风的除夕夜,多么稀罕的光景。小姑娘的裙角有时候会被昏黄的灯照亮,藕白的小手也染上了暖色。美中不足的是她身边的其他东西看起来都脏兮兮的。楼梯拐角结着雾似的蛛网,塑料布上盖了一层浮土,墙壁上的白漆也已经剥落了,露出褐红色的砖泥骨骼。她像个被孩子放在木匣子里、又埋到土里遗忘的洋娃娃。我有时想伸手把她从那里拉出来,又觉得她或许就属于那里。

就这样到了十二月末,我开始住在公司里,在半夜与同样不得休息的电脑屏幕面对面。心悸、胸闷和头痛的频率理所应当地增加了。因为理所应当,所以我从来不加追究。

凌晨两点三十分。我从一场十分钟的睡眠中醒来。这次老楼似乎没有出现,但世界仍然一片寂静。

我把脚后跟塞回鞋里,朝厕所晃过去,在灰色合成板的缝隙间看见窗外睡眠中的城市,只觉得那些路灯的颜色太刺眼,远不如门洞里身边那盏识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心脏或许被偶然落在了某次下班途中的公交车上,如今胸腔同一个泄气的空气囊区别不大,似乎马上就要带着这具躯体从地板上飘起来,但是下一秒又坠下去。

我走到厕所,打开隔间门,蹲下,盯着那些发乌的小块瓷砖愣神,注意着不让自己睡着。

两块突兀的白色逐渐出现在错焦的视野边缘。我没戴眼镜,于是打了个哈欠,眯起眼角。浑身的血液停滞了一瞬间,接着血管和胃袋剧烈收缩,走失的心脏回到我的胸腔里。

那是一双细白的小腿,穿着镂空的塑料凉鞋。

我现在是在办公楼、是在加班。现在是凌晨两点多、是十二月。

之所以这次没做那个梦,是因为她来到了我面前。

我从坑位上缓缓站起来,靠在背后散发着一股洗洁精味儿的水箱上。世界仍然一片寂静,失而复得的心脏砰砰狂跳,大脑久违地清醒。

——有什么理由害怕?

“你是谁?”我含混不清地问,这是因为在张嘴之前还有半口唾沫没咽下去,但是谁管那么多。

“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当然是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但是很难形容。她像是站在楼道的那一头跟我说话,每个字都穿越了足够远的时间。

我猛地拉开隔间门,对面什么都没有,地板上只剩下两根已经烧黑了的、签样的东西,上面隐隐约约看得到紫色和银色的装饰条纹。

下一秒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刺进耳朵,抬头发现天色大亮。我正坐在工位上,脚后跟从鞋里伸出来,耳边的闹钟已经叫了好几轮。

事情开始变得难以收场起来。我仍然想不起来她是谁,也想不起那栋楼在哪里,但我记得那几根散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我小时候喜欢玩的一种便宜烟花,五毛钱一根,上粗下细,火药被包在银紫相间的花纹纸中间。如今全国上下各地都已经禁掉。

因为睡过头,这个月的绩效报销。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推掉了今晚的加班,在日落前离开公司,这是十几天来最早的一次。

因为时间充足,我没有坐公交回家,沿着街面慢慢晃悠。这座城国内排得上号,办公的那片区域也算全市最繁华的地方,八九十层的高楼林立,有时甚至能在宣传片中看到。

但是这与我几乎无关。刚入职时我曾经多次望向头顶高楼发光的窗户,仅仅因为它们看上去很像这些钢铁造物的眼睛。我从未在这种无谓的对视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逐渐明白它们从来都不会低头望向一个人类。而我是在这些胃腔和骨骼间走动的一只蚂蚁,或者一颗外来细胞,一捧浮游植物。工作一段时间后就会自然凋亡,有的是后来者吃掉我的尸体取而代之,城市正是由此建立运行。

路边站着一个卖烤地瓜的大爷,我一手交钱一手接货,就着寒风剥开粘泥的瓜皮,咽下滚烫的瓜馅。

眼镜镜片被喷涌而出的热气笼罩,橘‍‌‌‎黄‎‍色‍‌‎‎和金红色的火星噼里啪啦地绽开。无边无际的黑夜和雾霾中,我又看到那双透亮的眼睛,心中落灰的地方露出些许轮廓来。我也终于想起淄城,那个不再是故乡的地方。

梦仍然在继续。我仍然在日落后回家,坐公交车。

亲自拜访过我后,小姑娘似乎活泼了不少。虽然我们似乎一直被困在那个下雪的除夕夜里,但所有小孩都喜欢除夕夜,所以无所谓。

像小时候的我一样,她也很喜欢烟花,有的时候手里会攥两根。所以我们总是会藏在塑料布后面先把它们点着,在暗的地方不管火焰还是火星都会特别好看。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些噼里啪啦声音的来源——那是她在玩烟花,现在她邀请我一起。

接下来就开始上蹿下跳。楼里空无一人, 所以我们顺着铁栏杆向下滑、踩着楼梯向上蹦跶,疯玩一圈后比谁的衣服更脏。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她的塑料凉鞋从来不亮灯。小姑娘似乎不喜欢走路,她像一朵蒲公英一样飘在距离地面两三厘米的地方,连衣裙裙摆在移动时会画出波浪似的纹路。我对此倒无所谓,只是苦于在赛跑上楼梯的时候经常比不过她。当然从栏杆上滑下楼的时候总是我赢。

我们也会站在门洞前看雪,那场雪下得不徐不疾,雪花洁白厚实。我偏头看她,她扎着两根整齐的麻花辫,由缀着心型亮片的头绳绑成。她有时也会转头看我,目光中带着些许责怪。我在醒来之后总是忘记她的模样,或许这是她生气的原因。

一直到一月初,春节将近,我们没对彼此讲过一句话。我仍然没有记起那栋楼的位置,只是照常加班,安分守己,同之前一样。

公司在一个下午提前下发年货,无非是些廉价的果脯点心,与往年并无二致。我顺势申请除夕值班,用来补齐上个月泡汤的奖金,再三言两语打发了家人,换得在家族群里装死的权利。他们住在省城,想必也要在那过年,那座城跟这座城没什么两样。我不在父母身边长大,也早就学会不对他们抱有希望。他们的手艺对我来说同馆子里的菜没有区别、我于他们心中的形象估计也不会超过微信两厘米见方的头像多少。如果回去,他们恐怕还要费劲装出一副亲昵劲儿来应付,没这必要。

晚上九点二十五分。我从一楼的快递收发处领走一个纸箱,沉甸甸的,不太像前几天网购的不锈钢盆。

打开箱子,是几大板硬邦邦的东西,用塑料袋包着。我拆开塑料袋,半透明的霜粒子和深褐色菠萝叶下,露出大块的小米面红枣年糕。

我的心脏同那个凌晨一样缩紧。

这是只有老家人会吃的东西,工序复杂,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我打开微信,又关上。没人会给我寄这种东西。尽管我确实喜欢吃年糕,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愿意听我撒娇吹牛、给我炸年糕的人还在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吃年糕的。

我把年糕丢进水池里解冻,起灶烧油,直至焦黄出锅,最后撒上白砂糖。

它确实是以前的味道,尽管我做的火候不行,但是仍然又软又糯,散发着一股温暖粗粝的米香。我连枣带核吞下去,丢掉筷子,用手捂住双眼。

在很久以前、在某栋楼的最顶上,案板做成的矮桌旁,灶王爷年画边,我也曾吃到过一模一样的年糕,由一双布满皱纹的手鞣成。那时我的脚站在坚实的大地上。我笃信吃完饭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很快就能长得又高又壮,到那时什么事都能办成。

它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从久远的、被遗忘的时光中来。我被杀得丢盔卸甲。

那晚的梦里,我照常见到小姑娘。

我看着手里的烟花,问:你想干什么。

她抬头看我,眼睛和脸庞的边缘被金红色火星短暂照亮,又隐没到黑暗中去。

她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说,“你是谁,为什么要缠着我。”

她说,“这栋楼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说,“我不关心。”

她不说话,只是望着我。烟花烧完了,剩下发黑的尾端。

我说,你应该知道这没有意义,重新想起过去的事并不能让现在的我过得更好。这栋楼里我认识的人要不早已离开人世,要不就是装作它根本不存在。它既然无人记挂、不被期待,就理应跟淄城一起风化倒塌。而我还要更倒霉点,因为明明我跟它的处境一样,却他妈的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吃饭喝水喘气加班。我去哪里都可以,但是永远回不到这栋楼来了,你明白吗。

她摇了摇头,说,“你还是没有想起来。”

我将烧完的烟花尸体重重摔到地上,她却起身握住我的手。下一刻,我和她一起从地上飘起来,浮在离水泥地板两三厘米的地方。

她朝前轻盈地一摆胳膊,我们便越过那些落灰的塑料布,沿着楼梯向上飞去。裙摆像是鱼尾或‎‌‎‌百‎‎合‍‍那样舒展合拢,声控灯纷纷熄灭,她的麻花辫擦过我的脸颊,我们越过写着出入平安的地垫,越过干枯的艾草和剥落的墙皮,飘到老楼的顶层。

那里有一扇活板门,往常是被锁封死的,但是这次不知何时打开了,雪和天光一同落下。

小姑娘偏头看向我,我默认了。于是我们穿过天花板,扎进那片灰色的海中,去往过去世界和时间的中心。

梦境至此终止。

我无法继续照常上下班了。距离除夕还有五天,火车站和汽车站前的那条大街每天都水泄不通,公交车上人也逐渐寥寥。这座城市只剩下一具缄默的骨骼。

在久未谋面的寂静中,我的心脏却愈发躁动不安。我想不起来我忘记了什么,也不明白那些早就被抛弃的如今又想给我传递什么信息。我反复咀嚼她的每个字,它们像几颗腌过的枣核,向外渗出逐渐浓郁的滋味来。

我想她大概是让我回去。

晚上八点零一分。腊月二十九,我走去地下车库,见我那辆搁置近两个月的车,把它开出去加油。

养辆车是件很浪费的行为,车位一个月就要花去五百块钱,我平常也坐公交车上下班。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仍然一直留着这个赔钱货。它呆在十几层楼下的一个三米格子里,隐隐约约指向一条我不敢妄想、但是又确实在期待的路。

晚上九点整。我往后备箱里丢进方便面和水,把微信从手机里卸载,开上向北的高速。

车灯照亮路牌,上面写:“淄城,802公里。”

我已经整整十五年没有回去过。十五年前一个阴天的下午,奶奶的葬礼在省城举行,她年轻时的照片被放在一间她从未住过的房子里。我身边的父母长辈纷纷泪眼婆娑、哭天抢地,而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感觉,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一片空白。

她最后被葬在省城边的墓地里,有一块同自己邻居几乎一模一样的墓碑,姓名和生卒年摆在慈母两个字后,子女们的名字排在黑石的右下角,

从那之后,捆绑浮萍根系的绳子终于断裂。她的遗产不知道最终流向了谁的账户,而她的爱最终都化作了滴进沙漠中的水。我父母和其他人以惊人的速度纷纷迁往省里各处,诚实又生分地减少来往。因为她葬在省城附近,清明节甚至不用再回淄城,它也终于能从生活中彻底消失。而老楼顶层的那间房因为实在过于破旧,也就就此搁置,静待清拆无人问津。阳台上的绿箩、蝴蝶兰和富贵竹纷纷枯死,金鱼的尸体沉在玻璃缸的底部。

那双粗糙的手,那双揉面、抚摸我头顶、给我端水、给我扎麻花辫、侍弄花草的手,一双天底下最灵巧的手,从此只留在我记忆中。当我窜上楼顶,爬树,大喊大叫,摔狗啃泥的时候,不会再有人阻止我。不会有一双耳朵再乐意听我胡说八道,吹牛说自己会飞,所以以后肯定能当宇航员。不会有一个声音给我讲故事,甘愿接受我的指挥,对我说,“我闺女这么聪明,以后什么都干得成。”

我的家乡就此轰然倒塌。

下午两点十一分。除夕,距离淄城还有三个小时,我在华北平原上疾驰,同光秃秃的麦田和杨树擦肩而过。

父母嫌弃我蹩脚的口音,所以我便将每个字扔进焚化炉重造。跟他们住在一起的第一年春节,我曾经不知好歹地问能不能回淄城过,能不能跟姑姑伯伯两家人一起,能不能放烟花。或许是被搪塞过去,或许是被训斥一顿,我已经不记得。但是总之自此之后我学会城里不能放烟花,学会少提奶奶和那座城,当然也学会春节新的过法。

我吃饱喝足,生活幸福,比山区孩子过得好太多,所以也没什么可抱怨。在幸福生活的浇灌下,我逐渐长成一个正常而合格的成年人,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时间和世界无法改变。

下午五点四十四分,拐弯下高速,淄城的剪影出现在暗红色的夕阳前。

它变了不少,崭新的塑料栏杆立在马路的正中央。小片的中层建筑也出现,马路两侧停满了小轿车。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车位。今天是除夕夜,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红灯笼和电线挂在褪皮的老树上,街边的小店纷纷紧闭卷帘门。

跟工作的城市比起来,这里实在小太多,我的心脏却像母腹中胎儿一样本能地蜷缩起来。它早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淄城,但是仍然散发着熟悉的气味。似乎有东西将过去和将来细细密密地嵌合在一起,正如新生枝桠从古老土地中抽条。

等我找到老楼时,天色彻底暗下去,寒风止息,开始下雪。

那方门洞看起来跟梦里的一模一样,楼梯夹角处停着被塑料布盖住的单车,我顺着楼梯向上走,用手抚过军绿铁栏杆。

声控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栏杆上的灰尘逐渐变薄,干枯的艾草被新剪的松树枝替代。肉香与嘈杂的人声一同飘下来,我走到老楼的最顶层,防盗门和套了纱的内门全部打开,楼道里摆着祭神的条案,擦得锃光瓦亮。黄纸、高粱饴、砂糖橘和香炉码成一排。

我在门口见到了小姑娘,她今天穿上了一身大红色的棉袄,当然不如那身白裙子好看,但是胜在暖和。

“进来呀。”她高兴地朝我眨眼。我脱下鞋,跟她一同转过狭窄的玄关,一时间感到头晕目眩。

我的父母、姑姑一家、伯伯一家正围坐在那张案板做成的大桌前,个个容光焕发。看上去年夜饭刚刚开始不久,白瓷盘上摆藕合、凉拌海蜇、芹菜肉片和土豆丝,花瓷盘上摆红烧鱼、炸虾仁和做成花形的五彩大馒头。油烟声停歇。下一刻,我的奶奶端着一大盘刚刚炸好的黄米红枣年糕,从那个小厨房里走出来,花白头发、戴着袖套,一切如旧。

我的喉咙上涌起海潮般的涩意,她高兴地喊我的小名,不停眯起眼睛看我,说闺女又俊了。然后用乡音将我围绕。感慨长这么大了、一年在外累不累、有没有受委屈呀?不要紧,有什么难过的事都跟我们说,要是实在呆不下去就回来,还是咱们老家好…

都是些老掉牙的问候,我深吸口气。姑妈看出来我情绪不对,赶紧大声让大家开饭,一边从房间的角落里拿出小杯子和瓷瓶子装着的白酒。

没有多余的筷子,所以我拿了那双平常用来炸虾仁的长木筷,在夹菜的间隙里将我这十几年的生活尽数讲述。我讲还是老家的饭、我奶奶做的饭好吃,大城市里的外卖加很多添加剂,又重口味,吃几次就腻了。我又讲我是怎么开车回来的,淄城变了好多啊,但好在大家都在。

都是些无聊的生活琐事,但是我几乎顾不上吃饭。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几乎称得上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废话连篇。我如饥似渴地盯着奶奶藏在眼褶和皱纹后的眼睛,说如今我赚钱了,但是这次回来得太着急,忘记买礼物。大城市虽然饭做得难吃,但是还是有不少稀罕东西的,我一回去就给你寄。我重复了两遍,她才听清楚,马上转头跟姑父夸我,又眯眼对着我笑,说:我闺女出息啦,果然什么都干得成。

盘中逐渐只剩鱼骨汤汁,我亲手送奶奶早早去睡,家人们打开电视机看春晚,醉酒的爸爸和伯伯坐在桌边高谈阔论,无非是些股市房价之类的话题。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大年初一还有一刻钟。

小姑娘拉我的手,我看见她手里的烟花,再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悄悄溜走。

她一踮脚,就从水泥地上飘起来,飞到活板门上去了。

我正思考怎么上去,她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也飞上来呀。”

我苦笑,“我怎么会。”

“你会飞,你跳一下就好啦。”

我怀疑地学她踮了一下脚,没想到身体真的向上浮动几寸。我再一摆手,从那个小格子里穿了过去,雪夜中的县城出现在我眼前,一派祥和。我的家人们在楼下的房间里安睡、大笑,这片记忆就此定格。在十五年后,除夕的淄城仍然下着同一场大雪。

“我不明白。”我看着她点燃那手中的第一根烟花,将它递给我,“我到底忘了什么?”

小姑娘转头看着我。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庞,是很好看的瓜子脸,双眼皮,扎着两根整齐的麻花辫,眼睛又圆又亮。

“你忘了好多事情呢,”她笑了一下,仿佛在笑话我的迟钝,“你明明比我大这么多,有力气很多,还会赚钱,却连怎么飞都忘了。”

“你把我忘在这里了呀。”十岁的、属于淄城的我这么说。

第一根烟花烧完了,于是她点燃了第二根。

“我不会飞…。”我绝望地说,“我比你差远了,我也不是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也没有人在乎。你还能逗她开心,我甚至连花点钱给她买东西都没机会。

“所以我说你忘了很多事,又在给自己找借口,真讨厌。”她盯着手里那朵在噼里啪啦中绽放的花,“没有朋友就要自己去找,没人记得的话就自己记住,不知道明天发生什么的话就自己做决定,你可是个成年人了呀,姐姐,以后还要去很多地方、也会有自己的孙女的。”

小姑娘顺手把剩下的一把烟花都点燃了,她的脸几乎笼罩在一片四溢的光团里,“你该走啦,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怔怔望着她,她又朝我笑,眼光明亮,“我们都会飞的,奶奶也都能看见,因为那是她在托着我们。”

我深吸一口气,随即剧烈咳嗽起来,一股灼热而刺鼻的味道呛进肺里。

半夜十一点五十八分。我正坐在工位上。那味道来源于被烧焦的合成板,橘红色的焰尾正顺着身边的木质办公桌,不徐不疾地燃过来。

我抓起干粉灭火器,朝落地窗边后退。鼓膜中充斥着一种巨大的、雷鸣般的声音。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火从四面八方当头罩下。所有的东西——有毒的、没毒的——都烧起来,空气里的水气基本都蒸干了,我的脸被燎得发痛。

这里是CBD,加班的办公室在七十层。

我抓着灭火器的塑料柄,咬牙向前狠狠挥去。可能是高温的缘故,玻璃应声碎掉。凉风倒灌进来。

请保佑我,奶奶。请保佑我,淄城。

我将脚上的高跟鞋甩掉,解开白衬衫最顶上的扣子,向前纵身一跃。

高楼如同峡谷,湍急的气流被人为制造出来。我身上的裙子猎猎作响,开始被吹得东倒西歪,几秒钟后逐渐掌握情况,在旋转间稳定住身体,蒲公英般向下飘落。

这座城确实很美,灯火攒聚,如同一片昏‍‌‌‎黄‎‍色‍‌‎‎的海洋,在除夕夜里拥有和淄城类似的静谧。那些高楼大厦在过去不曾低头望向我,而我如今飘在它们头顶上的天空里,垂首凝视他们的眼睛。地平线一望无际,天上和地下都有亿万颗星星。曾经丢失的东西已经被尽数取回,我的心脏血脉充盈,双脚坚定有力,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降落在地面,一片雪花飘到肩头。

十二点整。大年初一。在十五年前,更久远的今天,我们应该跨年了。

我终于嚎啕大哭。

完 于2022年5月4日,又一个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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