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听霜蓦地江梓风幼时身体虚弱,三天两头就要生上一场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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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听霜拿着朱笔批阅奏折的时候,也偶然会想起小皇帝长到足够独自决定一切的时候,自己的处境会如何。
十几岁的杜听霜也曾枕在江怀膝上,听他给自己讲史书里的王侯将相。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人事种种,千百年来,竟少有意外。
功成不退,可能连最后埋骨的方寸之地都不会有。
自从接过权柄后,杜听霜就不敢想,也不愿想,任由着流年飞逝,企图用岁月的风沙掩埋掉终将看到的结局。
跪在秋实殿前的时候,杜听霜脑内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一天终于来了。
杜听霜原以为还能再等几年,至少能熬到腹中的孩子出生,但江梓风显然已经迫不及待。
十七岁的小皇帝,心高气傲,不再愿意受制于人,而大族出身的老臣,也不愿看到贫苦出身的自己不断分散掉世家大族的利益,忠诚的纯臣们不愿去深思当中的弯绕,只想着让小皇帝能独揽大权,纵观朝野,竟没有几个人能替自己说上一句话。
“岳丈,你说与叔父听吧。”龙椅上的江梓风侧过身来,紧闭双目捏住眉心,做出痛心疾首的神色。
你看,十七岁的小皇帝,已经如同戏台上最好的伶人,可以信手拈来地演绎不属于自己的悲欢。
被点到名字的宋轩仪站出队伍,朝着杜听霜朗声说道:“王如意刚到滨城,便与元人暗中通信,把大陈的消息卖了个干干净净,元军趁夜偷袭滨城,我军与其奋战,折了一万边军,才保住滨城……”
杜听霜诧异抬头看向宋轩仪,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将军,老臣记得,王如意是你的门生?”
“不可能。”杜听霜眉心紧皱,故作镇定地朝宋轩仪说,“王如意祖上全是汉人,与元人并无牵扯,更与大陈无冤无仇,平白无故,通敌做什么?”
宋轩仪撵须而笑:“老臣也不知,得问问杜将军你了。王如意在京中无依无靠,只奉你为师,往日在京城的时候,就嚣张跋扈,全汴京都知道,王如意除了将军的话,谁也不听。”
“宋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宋轩仪话中的指向已经丝毫不加掩饰,如同寒天里的捧冷水,直直浇灭了杜听霜最后的一丝侥幸。
“杜将军,事已至此,何必再装傻?”宋轩仪说,“王如意是你提拔的人,这次领兵也是你的意思,怎么他通敌,难道杜将军竟丝毫不知?”
杜听霜开口想要辩解,恍惚抬眼扫到江梓风的时候,脑海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些画面。
两年前武举,江梓风装模做样看向名单,笑着说:“王如意,这名字倒是有趣,看着也吉利,只是不知道人如何?”
杜听霜顺势让下面官员将王如意带到了御前。
江梓风间了王如意几个问题,随后漫不经心道:“不错,不知道你习惯用什么兵?”
“草民家传的剑法,但也不过是江湖草莽,入不得陛下的眼。”
江梓风说笑着看向杜听霜:“朕记得,叔父的剑法最好,不如将此子收入师门,悉心调教一二,日后或可成大器……”
去年偶然闲聊,江梓风忽然开口:“叔父,朕记得你收了几个徒弟,如今都在做些什么?”
“如今牧修在南疆驻军,李阙年龄尚小,在臣府上充当侍卫,还有个王如意……”
“王如意,朕记得他,武举的时候谈吐很是不凡,如今还在京中?”
杜听霜点头:“在城防军学些规矩。”王如意人倒赤诚,但脾气火爆耿直,在城防军呆了几个月,几乎要把朝中大臣得罪个遍。
“也该放出去历练历练了,朕的意思,毕竟是你的徒弟,不如去骁宇军里磨磨吧。”
月前在皇后宫中,江梓风闲谈似的问向皇后:“皇后觉得该派哪位将军去才好?”
皇后目光逡巡,半晌才开口说道:“臣记得有个王如意……”
“朕记得他,既是叔父门生,也比旁人要放心些。”
过往的画面如雪片一样扑朔而过,杜听霜终于明白了江梓风这些看似不经意间讲出的话里藏着的真实目的。
江梓风放了两年多的线,百般迂回暗示,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王如意是自己的门生,想方设法让自己将他委以重任。
小皇帝为了扳倒自己,竟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杜听霜踉跄着起身,看向江梓风。
江梓风靠在龙椅上,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转瞬而逝:“叔父,岳丈说得可是真的?”
“真的假的,事到如今了,想必陛下心里比我清楚得多。”
“叔父,朕信你不是这样的人,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委屈叔父一二了。”江梓风忧心忡忡地说道,“来人,将大将军押入天牢,待王如意押送回京后,再做商讨。”
杜听霜谢过圣恩,回首扫过身后群臣,没有人的脸上有丝毫松懈的表情,每个人都在紧张,杜听霜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他们害怕自己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害怕自己还有后招。
每个人都对自己心生堤防,没人相信真会有人手握重权后还能坦然放下,他们以己度人,坚信着天下人都如他们一般龌龊可悲。
杜听霜勾起嘴角,面朝着江梓风作出口型。
“值得吗?”
为了我一个人,牺牲一万边军,值得吗?
手里握着的权利,自己不是不肯给,只是担心小帝太过年轻,没有做好准备。
但如今十七岁的江梓风,可以筹划两年,就为了往自己身边不知不觉地埋个钉子,制造出如今这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杜听霜忽然觉得,或许是自己小瞧了小帝,生在帝王家,他早己做好了孤单一个人走向至高点的觉悟。
只有自己仍把他当成个需要照看的小孩子。
即便已经撕破脸,江梓风依然扮演着他仁孝谦恭的角色,关押杜听霜的地方并不算简陋,甚至可以说对于一个囚犯而言有些过于奢华了。
杜听霜有间房屋的活动范围,里面放了桌椅床铺,像是一间缺少了纸笔和书籍的微小书房。
这间房屋在天牢的地下,没有其他囚徒,石门挡住了出路,唯一的光源从上方的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里透出来,确保杜听霜没有可以逃脱的出口。
显然这里是为杜听霜专门建造的。
杜听霜坐在椅子上低低笑出点来。
不愧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实在是看得起自己。这间屋子看样子准备了有一段时间,可见江梓风有十足的信心,知道自己一定会住进来。
小腹猛地抽痛起来,杜听霜倒吸一口冷气,“嘶”地一声弯下身来。
方才在秋实殿里跪的时间还是太久了,小家伙开始闹腾起来。
杜听霜缩在椅子上,冷汗从头上冒了出来。战场上刀枪无眼,他已经习惯了,并不怕疼,但心里难以抑制地恐惧。
先是父母,后来是朋友、袍泽,再后来是爱人、兄长,最后是从前相依为命的家人,杜听霜走到如今已经失去了太多,几乎已经是子然一身,这个没出生的小家伙,成了他最后的寄托。
杜听霜手指轻轻按了下隆起的腹尖儿,小声冲着肚子说道:“打个商量好不好呀崽儿,爹爹现在自身难保,你最好还是乖一点。”
四个月大的小家伙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很快消停了下来。
杜听霜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发现没有人过来,于是去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小窗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看守的侍卫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过,屋子里已经点上了油灯,饭也已经放在桌上。
杜听霜吃了几口冷掉的饭菜,忍着想吐的冲动,拼命地咽了下去。刚把碗筷放下,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江梓风是一个人进来的,随身的内监和侍卫们都留在了门外。杜听霜留意到江梓风的肩上沾染了水迹,想来是外头落了雪。
杜听霜蓦地江梓风幼时身体虚弱,三天两头就要生上一场小病,有年雪夜,江梓风半夜起了热,很会折腾人,哭闹了一整宿,到了清晨才退了烧。
杜听霜和江怀两个人也熬着陪了他一宿,直到江梓风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下,江怀才松了口气,回房间后拉着杜听霜耳语道:“小崽子也忒磨人了些,还好你没他娇气。”
杜听霜哼了一声,说:“我皮糙肉厚的,从小也没爹娘疼,习惯了。”
江怀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把杜听霜拉到自己腿上:“你这话说得也太不讲良心,去年的时候,你贪凉染了风寒,不是我亲自忙里忙外伺候着的吗?”
杜听霜低头蹭了下江怀,问:“那以后呢?”
“以后都有怀哥。”江怀笑着将人抱到了床上。
杜听霜依稀记得那时自己也才刚刚十七岁,同先帝在一起不久,那时他以为,眼前的一切美好都不会散去,爱人会永远相伴,呵护的孩子也会永远天真无邪。
时光是最经不得琢磨的,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微臣恭祝陛下得偿所愿。”杜听霜得了白日里的教训,不敢随意下跪,怕肚子里的孩子再闹腾,只靠在椅子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冷笑着冲江梓风扬起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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