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听霜是江梓风爱过的第一个人,也是江梓风最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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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不出银子,就把人给老子。”山道间土匪头子扛了一把大刀,横在正中央,朝着眼前的过路人说道。
去年江南水灾,张武为了活命拉拢了一批绿林好汉,在芒山上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拦路财这种买卖,钱来得最快,时间长了,张武早忘了当初做劫匪只是为了苟且偷生,山寨逐渐壮大,已成了地方一霸。
今儿路过的人单看打扮就是个富家公子,朱门绣户里长出来的少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模样倒是清隽,便是劫不到财,抢了做个压寨夫人也是一样。
张武一声令下,潜伏在周围的匪徒们纷纷露了头,拿起砍刀朝着这几个过路人围过来。
江梓风骑在马上,不动声色地把周围的土匪点了个清楚,一共五十六人,个个都是村民半路为盗,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帮人只要闹得不太出阁,连官府都懒得去管。
江梓风去临州的路上嫌人多眼杂,怕被临州官员提前知晓行踪,让带出汴京的暗卫走了另外一条路,随身只带了甲一和甲二两个靠谱侍卫。
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却都是野路子,江梓风有信心可以毫发无损。
他只朝身边两人递了个眼神,随后笑着看向张武,片刻后,方寸内的劫匪悉数身首异处,血喷向四周,连江梓风的衣角都未能沾到。
江梓风在血液喷溅的刹那闭上双目,从容地如同午后小憩。
张武见状不敢再打江梓风的主意,带着山匪们鸟兽作散,江梓风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没那个本事,就别学着人家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两个侍卫收了刀,一同上马,紧跟在江梓风身边,离开不过数十米,甲一就开口说:“公子,还有人跟着。”甲一是甲字队一号暗卫,在汴京时就是暗中护在江梓风身边的,从前从未公开露过面。
“能应付得来吗?”江梓风问。
甲一放慢速度,与甲二并排,两人对视交换了目光,迅速从马上跃下,冲向林中埋伏。
江梓风虽是杜听霜亲手教养,武艺却并不上乘,依旧骑在马上不慌不忙地看着两个侍卫。
君王讲究帝王之术,持制衡之剑,站在那里自有天下百姓为之前赴后继,无需自己亲自学会动手杀人的本事。
甲一短刀出鞘,切向林间一人,与方才笨拙的山匪不同,林间之人向后一躲,灵巧地避过了甲一的袭击,并抛出手中暗器,甲一防备不及,侧脸被刮出一道血线,好在暗器没毒。
甲一自知轻敌,用剑打退林间射出的冷箭,背对着江梓风喊道:“这帮人是专业的刺客,公子快逃!”
江梓风为了江南水患而来,是微服私访,没有告知本地官员身份,地方官员乡绅勾结,多从朝廷赈灾的银钱里获利,根本禁不起查,听闻朝廷派人过来,立刻按捺不住想要杀人灭口。
江梓风一路上已遇到许多,但大多是乡野草包,两个暗卫足以解决,像今日这些刺客这般训练有素的,尚且是第一次见到。
江梓风闻言立刻策马而出。
即便对方派出的杀手再训练有素,甲一和甲二仍有足够的实力解决掉这些人,留在这里反倒让两人畏手畏脚,江梓风知晓两人很快就会跟上,于是果断离开。
跑出百米,前路忽然跑出一人拦路,江梓风定睛一看,竟是方才企图抢劫的赵武一帮人。
赵武在江梓风手里损失了几十个手下,对江梓风自然恨之入骨,见到对方落单,立刻追了过来。
江梓风当机立断调转马头,策马跑进林子。
山林曲折,多数山匪已在追逐过程中迷路,唯有赵武在江梓风身后穷追不舍。
前方林木繁茂,马匹无法通行,赵武抽出身后羽箭,拉弓射向江梓风。江梓风从马上跃下,顺着土地翻滚了几下,摔在山石上。
“老子本想卖你个面子,不要你的命,让你去寨里做个压寨夫人。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折了老子这么多兄弟,看老子弄不死你!”
江梓风神情丝毫不乱,嘴角擒笑,把赵武看得心中一怵。但赵武很快意识到对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估计鸡都没杀过,立刻色心骤起,大步冲着江梓风过去。
“今儿老子非得先尝尝你小子的滋味,再弄死你。”赵武伸手去扯江梓风的衣带,尚未触碰到丝织布料,三支袖箭直接穿心,赵武睁着眼睛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看着从赵武胸口涌出的鲜血,江梓风一阵头晕目眩,干呕起来,良久后才渐渐恢复,闭起双眼扶着身边的树干起身,小腿猛地传来刺痛,竟使不上丝毫力气。
江梓风自小晕血,从前见血的时候,总有杜听霜捂着双眼,阻隔了一切恐惧与不适,杜听霜离开后,他只能靠自己。
江梓风蹲下揉了揉腿,心想自己一国皇帝,应当不会死在这荒郊野岭。赵武虽已身死,但其余山匪应当还在不远,自己留在原地很容易被人发觉,于是江梓风拖着动弹不得的左腿,沿着溪流朝山里走去。
这年是启祥十二年,去岁江南大水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江南元气渐渐恢复,为了解百姓疾苦,江梓风开春便决定微服私访亲下江南,把朝内政务交给了皇后与七岁的小太子一同暂管。
启祥八年的时候,宋轩仪因买卖官职获罪,连带整个宋家及其姻亲宗族一夕覆灭,皇后一夜之间由出身煊赫沦为了罪臣之子。朝野间一时议论纷纷,以为没了宋家的皇后迟早会死在深宫,却没想到皇帝非但没有因为宋家之罪牵连皇后,反而对其宠幸更甚,私访江南时,甚至把玉玺交给了对方。
江梓风离宫前,小太子缠着皇后要来给父皇送别。江梓风对自己唯一的小孩非常宠爱,太子也自幼乖觉孝顺,天资聪颖。
见到江梓风以后,太子迟疑起来,站在原地抬头去看宋落声,片刻后才靠近江梓风,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是我父皇吗?”
江梓风陡然想起自己已经戴上掩人耳目的易容面具,笑着揭开伪装,冲太子说道:“朕戴了个面具,曦儿就不认识父亲啦?”太子晨曦破晓时分出生,名唤江曦。
江曦见到江梓风摘下面具,露出原本容貌,这才卸下防备,跑进了江梓风怀里,亲了亲父皇,说父皇要好好保重,儿臣和父后会好好看着家的。
想到幼子,江梓风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连腿上的伤也变得没有那样疼。
沿着溪流走了一段时间,渐入深山,江梓风瞧见不远处有一座茅屋,于是打算过去借些东西治疗腿伤。甲一和甲二解决掉麻烦就会找来,江梓风并不担心与两人失散。
过去之前,江梓风在溪水的倒影里细细检查了自己脸上的易容,确定没有因为之前摔下马损坏,才朝着茅屋方向走去。
江梓风忍着剧痛终于走到茅屋前,叩了几下门,见无人应答,想要先找地方歇下,忽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江梓风吓了一跳,心说这人怎么走路没声音,回过头去却对上了一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
这是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粗糙的铜制面具只遮住了上半张脸,但仅仅只露出了半张脸,江梓风也能通过对方英气的鼻梁与似笑非笑的嘴角确定眼前人必定拥有英俊的面容。
心跳漏了一拍似的,江梓风竟觉得眼前人有似曾相识之感。
男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江梓风,江梓风后知后觉地抱拳拱手朝男人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大哥,我是北方来的,过来江南做生意,不想半路上遇见山匪劫道,与家中仆役失了联系,又在逃命过程中不小心摔下山崖,似乎伤到了腿,想要借你的地方包扎下伤口。”
男人点头,朝着家门伸了下手,示意江梓风进去,自己则去院外摆着的水缸里给江梓风取水清洗。
江梓风坐到对方家中简陋的竹椅上后,询问道:“在下杜静仁,不知大哥如何称呼。”静仁是江梓风的字,江梓风二十岁加冠,字是当朝李太傅亲取的,取“树欲静而风不止”句,意为珍重当下。
江是国姓,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江梓风不敢随意透露,打算随口说个姓氏,没想到张口就说出了“杜”。
江梓风话落脸色就变了。
杜听霜是大陈不能提及的禁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看着容貌渐渐与记忆中的杜听霜重合的江曦,江梓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生,恐怕都不能真正摆脱掉杜听霜。
他像一个诅咒,深深扎根在了自己子孙后代的血脉当中。
杜听霜是江梓风爱过的第一个人,也是江梓风最恨的人。江梓风爱他眉眼间的一颦一笑,恨这一颦一笑永远只对着自己的父亲。因为有了杜听霜的存在,让二十出头的江梓风就已经过早明白,爱恨并不是冲突的存在。
男人打了水进来,示意江梓风卷起裤脚,随后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江梓风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
男人伸手在空气中写了几个字,江梓风辨认出来,询问道:“秋意,你叫秋意?”
男人点头,拿手按了按江梓风的小腿,江梓风猛地一缩,叫出声来:“疼。”
杜听霜蹙起眉头,眼前人的腿上并无外伤,若是一碰就疼,很可能是骨头裂了,需得立刻用夹板把腿固定住,不能随意走动才行。
山里没有大夫,好在杜听霜常年征战在外,会简单包扎,于是朝江梓风比划了几下,示意他好好在这里等着自己,出门去砍了些竹子作为夹板,并找来一根木棍,充作江梓风行走时用的拐杖。
杜听霜刚走,甲一和甲二进入了茅屋。
“陛下,属下救驾来迟。”甲一开口说。两人满身血污,显然方才经历了一场大战。
江梓风摆手,示意他们无妨。
“陛下,属下们这就带你离开。”
“暂时不必。”江梓风说,“朕倒是觉得,这里难得悠闲自在,打算在这里呆上几个月。你们两个去帮朕查清楚此次行刺的主使是谁,并把临州官员的底细查清,朕倒是要看看,江南重城,谁敢无法无天刺杀朝廷钦差。”自己既然已经成为了对方截杀的目标,不如顺水推舟,装作失去踪迹,也好让对方卸下防备。
两人领命离开,许久后杜听霜才回来,拿着削好的夹板和拐杖,替江梓风把伤口包扎完毕。
“你骨头裂了,不要用左脚行走,下不了山,可以暂时借住在我这里修养,最少需要数月才能好全。”杜听霜用树枝在地上给江梓风写了他目前的伤情。
江梓风笑笑说:“那就不好意思叨扰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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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梓风名字的意思是故乡的风,字静仁。杜听霜名字的意思是听秋日凝霜,字秋意,取同义。另外江怀字念归。目前就随便给他们三个取了字。杜听霜离开的时候江梓风还没有取字,所以不知道他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