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会每日等你回来

-----正文-----

她是这个时代少数会识字的女人，出生于皮普利万的刹帝利贵族，当她开始学认字的时候，第一个会写的词语就是“孔雀”，因为她喜欢这种活在无垠之中的鸟儿，于是皮普利万养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孔雀。那是赠予她初为人妇的礼物。

在宫殿僻静的一隅，她亲吻着手中的孔雀翎，徜徉在时间之海中，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已不再年轻，十多年的软禁夺走了她的娇俏和灵动，剩下的只是一具遗失在岁月里的肉体。她沉迷往昔，在角落里啜饮回忆的蜜汁，直到檀那从宫殿深处朝她走来。

“你最近经常去孔雀园。”檀那的声音传来，摩拉回神，连忙将翎羽藏于纱丽之下，背对檀那，并不言语。檀那见状从后环住她的腰，嗅闻她散发肉桂香的长发。

“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整个王宫都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摩拉颤抖着声音，想要从檀那怀里挣脱，可檀那将她抱得很紧，一只手还握住了她藏于纱丽下的羽扇。摩拉急忙掩盖，可檀那却轻轻一撇，就从她手上夺了下来。

“这种下等玩意儿，你为何在意？本王可以送你更好的，镶满你喜欢的翡翠。”

“还我！”摩拉就欲争夺，檀那扬起手，高举羽扇，原本柔和的面容突然变得狠戾，当着摩拉的面将那羽扇撕成两半。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摩拉痛哭道，捶打檀那。遂又抓着檀那的王服，缓缓跪下，“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都是因为你，摩拉。”

从窗扉里透进的光落在檀那的脸上，高贵的王褪去了骄矜和残酷的面纱，竟蒙上一层似是而非的忧伤。可这忧伤一闪而逝，他抓起摩拉的手腕，将她一路拖出宫殿，朝孔雀园的方向走去。

榕树随风摇晃，孔雀园内，刹那抱着一只温顺的母孔雀，目送旃陀罗远去。旃陀罗要为孔雀去寻一种特殊的饲料，他听说在市场中某个苦行僧在恒河下游寻得一种的草药，能让孔雀的羽冠更加挺拔，于是马不停蹄地出了王宫。

刹那抚摸孔雀柔软的羽翼，期望朋友的寻宝之旅能够顺利。可旃陀罗没走多久，檀那便抓着摩拉的手在仆人的簇拥下朝孔雀园走来。刹那吓得浑身僵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在檀那身边的司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哆嗦着跪下。

檀那将撕毁的羽扇扔在刹那的面前，问：“这是你做的？”

“是……我……”刹那跪伏在地，声音细若蚊蝇，檀那皱了皱眉，认出他不是旃陀罗。

“你是谁？”

“小的在这里帮忙饲养孔雀……”刹那觉得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来艰涩无比。司政连忙在旁对檀那解释刹那的来由，檀那眯起眼睛，说：“都一样，没什么不同，都是些卑贱的奴隶罢了。”

摩拉看到檀那眼里露出的阴毒的光芒，连忙反抓住他，哀求道：“不要，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求的。”

“奴隶。”檀那冷道：“抬起头来。“

刹那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直视王。

“王宫里的所有，就连一粒沙尘都属于我檀那·难陀，你明白吗？“

“我明白。”刹那小声道。

“那么，擅自将王的所有物赠予前朝余孽，你必须受到惩罚。”

可怜的刹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惩罚所指为何，就被檀那身后的侍从架住胳膊朝孔雀园深处拖去，他睁大因为惊吓而变得无神的眼睛，看到心爱的孔雀们扑扇起巨大的翅膀，发出尖锐的哀鸣，夹杂摩拉声嘶力竭的哭声，刺痛他的耳膜。

棍棒落下带出阵阵尖啸，好似恶鬼的嚎叫。刹那只觉得浑身上下被烈火烧灼般地发痛，嗓子里发苦，破出他从未听见过的歇斯底里的哭喊。意识徘徊在现实与虚妄的边界，他就像一只破口袋被人用棒槌击打着，直到血液染红身下的青青草地，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看到一片血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在视野里。生命的气息如流水般逝去，心跳从未如此分明。突然涌进脑海里的是无数个窝棚里的夜晚，他依偎在朋友宽厚的臂弯中，遥望头顶缀满繁星的夜空。那时的他对明天说不上期望，却也不绝望。作为奴隶，他是辛苦的，但作为旃陀罗的朋友，他是幸福的。

在逐渐凝视的思绪中，他听到了呼唤，随即是哭声，旃陀罗的脸庞出现在上方，淌下焦急与悔恨的泪。刹那很想告诉他，自己不痛了，可他说不出话，因为疼痛到了一定的限度，便麻痹所有的神经，叫他成为一具活着的尸体。

旃陀罗无助地哭泣，抱着刹那小小的、糊满鲜血的身躯，摩揭陀上方的苍穹仿佛也因这生命的摧残变得阴郁，乌云席卷，不过片时，雨势凶猛而来。旃陀罗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抱起刹那，躲到孔雀园后的木屋里去。

他接来雨水轻轻擦拭刹那伤痕累累的身体，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他。而刹那只是茫然地睁着眼，凸出的眼球直直盯着上方，气若游丝，神思已经不能收拢。旃陀罗怕他死去，于是将他抱在怀里低声呼唤他。

孔雀们围在木屋前，伫立在雨中，静默地守护少年们。雨持续下，暗黑的天色让夜晚的到来悄无声息，没有明显的预兆。旃陀罗在悲痛中忘记了时间，在刹那耳边不停吟诵《梨俱吠陀》，祈祷湿婆能够将刹那的灵魂归还。

他不能失去刹那，因为他们这种一生人，死亡意味着永远的消失。他们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里将不能寻找彼此，失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永恒。

当刹那开始在旃陀罗怀里开始轻微颤抖的时候，痛觉的恢复让刹那开始小声啜泣，旃陀罗既心疼又喜悦，他意识到刹那的灵魂已经回归原处，却又为无法分担他的痛楚而生出无能为力的悔恨。

夜深时刻，雨势渐小，刹那哭累后陷入睡眠，宫殿里的灯光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帘摇晃在整个王宫里，借着这微弱的光芒，旃陀罗细心地揩拭刹那脸上的泪水，端详他沉睡的面庞。他回忆起和他做伴的童年时光，刹那是所有奴隶中最瘦弱的，却也是最坚强的。他从来不哭，所有的眼泪都是因为自己。

旃陀罗轻轻贴住刹那冰冷的脸颊，将自己的温暖悉数给他。他忘了还要回到考底利耶那边，直到天色泛起清明，他才意识到自己彻夜未归。

他在极度不舍中松开沉睡的刹那，步入孔雀园时孔雀们围了上来，旃陀罗给它们喂饱了饲料，对它们说：“保护好我们的刹那，好吗？”

孔雀就像听懂了他的话，吃饱喝足后纷纷朝木屋走去，扑扇着翅膀，蹲在木屋前。旃陀罗这才稍稍放心，开始往婆罗门之地奔去。

他跑出王宫，穿过葱郁的雨林，跑在石板路上啪啪作响，水花四溅。平日里竹苑仿佛片刻就到，可今日不知为何如此遥远，他抹掉脸上的雨水，让视野恢复清晰。在幽幽檀香中，他看到幽绿的竹林深处伫立着一道身影，白而透明，像轻纱，像薄雾。

他的脚步瞬间凝滞，难以置信地看着雨幕中撑伞等待他的考底利耶，他身上白纱早已湿透，紧贴在皮肤上，水流顺着黑发往下，渗入发尾的孔雀翎中，汇入白纱之河，流向竹林之海。

考底利耶淡淡地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缓现安心笑意。

旃陀罗哭着走向他，沙哑着嗓子问：“这一夜，您一直在等我吗 ？”

“我说过，我会每日等你回来。”

旃陀罗张了张嘴，在复杂情绪的驱使下，忘记了基本的礼仪，他钻进伞下，张开双手将考底利耶揽进怀中。

伞落无声，婆罗门的手如轻盈的蝴蝶，落在少年的背上。

-----

PS：“宇宙”这个词语其实最早出自《庄子》，“宇”为一切空间，“宙”为一切时间。在本文中并非指物理学和天文学上的宇宙，而是一种宗教词汇，特指印度教中的“世界”（全部）。

（求评论支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