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野心吞噬,不愿无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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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迦持缀满金铃的法杖从孔雀园走过,远远瞥见羽翼掩映下的旃陀罗和刹那,两位少年在与他对上目光后立刻跪下,向他行礼。他略微颔首,并不言语,径直朝王宫宫殿走去。
苏摩酒飘香,丝竹绕耳,女子舞蹈不绝。他见到宝座上微醺的檀那。
“我的王,您不该在这白日里饮酒作乐。”
“沙特迦,我亲爱的国师,你难道跟那考底利耶一般,连本王也要干涉么?”檀那斜睨伫立在大殿中的婆罗门,年轻的元老院首领,难陀王朝的中流砥柱。
沙特迦微笑道:“既然王知晓考底利耶的手段,又何必做这等危险之事,那孩子……”
“哦,那孩子……”檀那仰天大笑起来,借着醉意说:“但凡有一丝可能性,都会让我心爱的摩拉痛彻心扉,不是吗?”
沙特迦道:“那孔雀很美,会得到赞扬。”
“哦我亲爱的沙特迦,你不会以为,本王真的只是要让他来养孔雀吧。”
“如果能让您获得喜悦的话。”沙特迦朝檀那躬身,“而沙特迦只能尽自己之力,对抗我们潜在的敌人。”
“正因为有你,沙特迦,本王才放心让那孩子留在王宫。你是本王唯一可以信靠的人。”
檀那扬了扬手,沙特迦转身离去,在乐声中离开宫殿,他英俊的脸上却再也不见笑容。他遥望婆罗门的方向,又回首望向王宫,目光最终落在孔雀园里。
“黑天啊黑天,你找到了你的阿周那么?”
婆罗门垂眸而去,留下倦怠孤独的背影,消散在丝竹之音中。
清幽竹苑,安详静谧,得到老师谅解的少年又可在小径上发现那道等待他的身影。他目光柔和温顺,小心翼翼掩盖内心中丝毫未曾消减过的情欲,听凭老师牵他的手带他去用膳,为他讲解学识到深夜。他不敢再做梦,那梦让他痛苦万分。
塞琉古的使臣即将到来,华氏城内风浪再起。为了给使臣留下摩揭陀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的印象,城市将改头换面。流浪者和乞丐被驱逐,苍蝇嗡扰的窝棚被拆除,百姓们换上新衣,官吏们的马车上贴满虚假的黄金,通往王宫的道路上,芬芳馥郁的鲜花铺满厚厚一层,蝴蝶翩跹,好不美丽。
使臣麦伽斯提尼华服着身,金色的卷发拢在脑后,精明的蓝眼睛正透过马车的帘幕打量华氏城内虚假的繁荣。他在考量这样一个国家是否值得信任与合作,或许又在盘算征服这片地土将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跟在他车队后的还有一个巨大的铁笼,笼罩在一方黑色布罩下,其中可听粗重的喘息声和铁链移动时的撞击声,犹如深山猛兽,让伫立两旁的百姓们无不两股战战,纷纷猜测其中到底为何物。
这也是旃陀罗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为这一天他和刹那几乎半月未曾休息,今日他将和考底利耶一同入宫,后者作为婆罗门贵族受邀参加接风使臣的宴会。在过去考底利耶从不参与这等欢宴,但这回他却欣然应允。
沐浴后,考底利耶换上一袭绛紫色的长衫,深沉的颜色更加显露出他皮肤的白皙。那并不是凡尘的白,而是未经欲望染饰过的曼陀罗的颜色,青紫色的血管如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当童子在为他缀上红玛瑙饰物,在他额间点上朱红的吉祥痣时,他命旃陀罗跪在他身前。
“孩子,你可曾准备好?”
“旃陀罗对自己的孔雀有信心。”
“记住,今日在王宫中要勇敢,要用智慧。”
旃陀罗不解地问:“老师,我只是负责展示孔雀,可是连宴会都不能参加。”
考底利耶垂眸浅笑,道:“或许罢,只是未来之事,谁也无法说准。”
孔雀翎缀于发尾后,考底利耶在童子的搀扶下起身,旃陀罗仰望今日的考底利耶,他的双唇与指甲都染成曼殊沙华的暗红,闪闪发光的黄金勾勒出他美妙的身形。褪去往日的白纱,在紫衫与红玛瑙的衬托下他不复清雅,像伺服的眼镜蛇,露出从未有过的魅惑和危险。
他的笑容都带上了神秘意味,牵起旃陀罗的手,他在他腰间的缎带上挂上一只装满阿育吠陀草药的香囊,幽香扑鼻,他拨开少年额前的黑发,凝视他的眼眸。
“记住,为师会一直看着你的。”
旃陀罗颔首应允,随童子跟在考底利耶身后,朝王宫走去。
难陀王宫,前所未有的华美。波斯王朝的苏萨夏宫与埃克巴坦那都难以望其项背。金箔敷于梁柱表面,飞鸟与树叶的图案装饰其上,贵重金属与玉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樽相碰,苏摩酒飞溅,醇香飘荡在宫廷里的每个角落。人人都是华服加身,就连刹那也被点上了眉心痣,套上了真丝棉衫,侍立在孔雀园里,等候塞琉古使臣的到来。
进宫后旃陀罗目送考底利耶朝宫殿走去,自己便来到孔雀园里,远远就见焕然一新甚至可说是娇俏可人的刹那站在树下。他欢欣地朝朋友奔去,道:“刹那,你真漂亮!”
刹那卷曲的黑发散发肉桂的香味,与旃陀罗一样,额间带着孔雀纹饰的眉心坠,耳垂上坠着两颗小巧精致的绿松石,双唇被花汁染成水红,手腕脚踝上都带上了精美的黄金饰物。
他本就模样可人,两颗大眼珠里仿似落着银河,如此一打扮,更添少年的灵动美丽。
“你也很美,旃陀罗。”刹那脸红道,“这些就只是今日属于我们。”
“以后等我做官,我会样样给你最好的!”
“我已经很满足了。”刹那低声道:“真希望孔雀可以得到赞美。”
“我们会的!一定会!”旃陀罗牵起刹那的手,与他一同走向孔雀园,为孔雀进行最后的梳洗,两颗忐忑的心在此处跳动着,而在王宫的宴会上,珍馐美酒之间,考底利耶垂下眼帘,并不与他的师兄沙特迦对视。
“我已有多年未曾见过你穿这紫衫。”沙特迦走到考底利耶身边,捻起他发尾处的孔雀翎,“只是这等劣物配不上你今日的华美。”
考底利耶抬眼,松脂色的瞳孔里映出沙特迦俊朗的面容,他伸出手,黄金链饰发出轻盈的响声,指尖便落在沙特迦的手上。
“那师兄就莫要沾染上这等劣物的尘埃。”考底利耶莞尔,危险从他笑容里倏忽掠过。沙特迦松开翎羽,却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腕。
“我很久没听过你吟诵《梨俱吠陀》,这世上没人比你吟得更动听。我曾见过一只夜莺,它从恒河之畔飞来,在苍翠的树上唱歌,于是那一晚,我知晓你回到了华氏城。两年有余,除却殿上一回,你从不来见我,阇那迦,你当真要与我作对到底么?”
他是这世界上唯一还能唤他“阇那迦”的人,他们是师兄弟,是表亲,一个温和敦厚,一个张扬骄矜,当25岁的沙特迦初掌摩揭陀元老院时,他特邀他20岁的师弟为他的幕僚,可阇那迦却摇身变为尊者“考底利耶”,就此离开华氏城,游历而去。五年时间,他声名远扬,归来时对国王口出妄言,却惨遭羞辱。
沙特迦曾捎话给他,却杳无音信。而后便听说他收一奴隶为徒,就此闭门不出。他少时向来乖僻,特立独行,沙特迦便也不再叨扰他,只是暗中从未移开注视他的目光。
“师兄为何如此说辞,阇那迦从未想过要与师兄作对,无非就是践行自己的理念,师兄现在做的,不也是一样么?”
“你我理念,也不失有相调和之处,只要彼此各退一步。”
“不,阇那迦一步都不会退。”考底利耶斩钉截铁地答道,直视沙特迦,一字一句地道:“你我本质就是大相径庭,又何来调和之说?我要的从来都不是摩揭陀,而是整条恒河!任何一个不能完成大一统的王,我考底利耶,都会将他从王座上拉下!”
“野心铸就伟业,也会反噬一切。”
“宁为野心吞噬,不愿无为一生。”考底利耶向沙特迦颔首,沙特迦神色自若,似笑非笑地注视他心爱的师弟,他欣赏他,却也害怕他,更担忧他。
这时麦伽斯提尼的笑声传来,檀那站起身,大手一挥,说要带他去见世界上最美的孔雀。麦伽斯提尼看了眼檀那身边纱丽隐面却难掩美艳的摩拉,挑起金色的眉毛,双手合十,微笑道:“荣幸之至,我尊敬的王。”
一行人簇拥王和使臣朝孔雀园走去,沙特迦的元老院和众婆罗门贵族紧随其后。考底利耶走在其中,眼帘低垂,若有所思。沙特迦发现,他唇角隐现笑意,细细把玩着发尾处的孔雀翎,瞳孔变成蛇般的浅金色。
法杖金铃作响,沙特迦知晓好戏即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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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元老院相当于“内阁”,可联想明朝的制度,在当时刹帝利管理国家,但具有智慧的都是婆罗门,婆罗门组成的元老院相当于是他们的“头脑”,辅佐刹帝利执政以及主持宗教祭祀活动,此时主要是婆罗门教以及其各种分支。高等级的刹帝利有时与婆罗门在地位上不相上下,但还是得保持基本的尊敬,某种程度上也是“政教合一”,只是不像欧洲中世纪教会的力量特别强,因为印度的宗教比较散,各分支也特别多。
黑天和阿周那是古印度神话里的传奇人物,黑天是阿周那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