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九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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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王身边成长,某一日,他用幼嫩的手抓住正在环廊下出神的王,让王猛地从神思中惊醒。看到那白皙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拇指,旃陀罗转头,看到孩子跪在地上,眨着双绿眼看自己。
在那清澈的绿眸中,他看到一张日益沧桑的忧郁面孔。二十五岁,他与考底利耶相遇时,他便是在这个年纪,转眼间,十年恍然而过。所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自己成王也五年了。
可当时与自己同一岁数的老师如此美丽,丝毫没有疲态,为何自己却被时光侵袭?是多次四处征战,还是常年悒郁扰心?他陷入沉思,目光垂落。
一旁的刹那用笑声打断了他的出神,走上前来抱住宾头娑罗,教他唤旃陀罗“父王”。
“父王......”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旃陀罗回以惨淡的笑容,捏了捏他的小脸,起身对刹那说:“我要出宫行猎,你来么?”
刹那抱着孩子犹豫再三,摇头说:“我想陪宾头娑罗玩。”
旃陀罗笑着在他脸上吻了吻,“再这样我可就吃醋了,不过,有他陪你也好,我国务繁忙,时常担心你孤单。”
刹那摇头,“只是每天守望你,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两人会心一笑,旃陀罗便出宫去猎场。林野苍翠,溪水潺潺,阳光斑驳,鹿鸣呦呦,平和的美丽之景竟熄灭了旃陀罗的猎杀之心。他突然只想孤身在这林间走一走,于是脱离行猎队伍,只身入林。萨提什等侍从早已了解国王心性,便在原地等待。
林中静谧,幽香自深处传来,旃陀罗原以为是花香,仔细嗅闻后却依稀辨别出阿育吠陀草药的气息。他不由得疑惑,循香而去,便见一簇芭蕉的掩映下,立着一道清隽身影。
无长发,无白衫,只有那姜黄色的已然做旧的僧袍裹身,面容依然睿智不变,却少了几分世俗,更显出尘,旃陀罗不禁哑然,他万万想不到会在这林间遇见苦修的沙特迦。
“你......”惊讶后,旃陀罗想唤他,张口却不知怎言。只见沙特迦肩头满是尘埃,体态消瘦,不复当初清朗。目光像下,又瞥见他裸露的脚腕受伤,被布条缠绕。想必那药草气息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听闻有来人,仰首闭目的沙特迦睁开眼,看向旃陀罗。他并不惊讶,也不喜悦,只是向他双手合十,行僧侣之礼。
旃陀罗同样回礼,便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王,与多年前的回应一样,我在这里听夜莺唱歌。”
“现在是白日。”
“黑夜总会降临,夜莺也总会歌唱。”
“为何要听夜莺歌唱?”
“您瞧。”沙特迦张开双臂,显露自己耆那教的僧服,道:“我已入沙门,多年来寻求解脱之道,可过往执念太深,终不得圆满。于是我对自己说,寻一片林,听夜莺歌唱九百九十九回,便刺穿耳朵,不再听任何尘世之音。”
旃陀罗再度哑然,不禁苦笑,“想必这夜莺便是你的执念。”
“这是我最后的留念。”
沙特迦拨动念珠,便不再言语,旃陀罗也不再说话,他只是走到沙特迦身边的石台坐下,与他一同等待夜幕的降临。时间缓慢流逝,两人一坐一站,直到夜色深沉,月上梢头,夜莺终于在苍翠的树上唱歌。
婉转哀戚,旃陀罗不自觉地想要落泪。
“您为何悲伤呢?”歌声中,传来沙特迦的声音,“尘世不过摩耶,何必为这虚妄而落泪?”
“因为是虚妄,所以你便要断绝轮回,永远地离开么?”
沙特迦温和地微笑,转身看向旃陀罗,“何谓离开?那是解脱,至极乐世界,入超然之境。欲望使人受苦,只有如摩诃毗罗战胜欲望......”
“又是战胜欲望,欲望便真如魔鬼么!你当初不也困于欲望之笼,爱而不得么?”
“所以我现在在此。”面对旃陀罗愤怒的质问,沙特迦并不着恼,依旧温和,“我已饱受欲望之苦。”
他忘了一眼旃陀罗,继续道:“与你老师所教授的战胜不同,我所谓战胜,不过是放下。永远地,彻底地放下。”
“彻底?包括轮回么?”
沙特迦笑了笑,不再言语。两人再度回归沉默,继续聆听夜莺的啼唱。午夜时分,旃陀罗心系刹那,才从林间离去。
“你还会在此么?”离去时,他问沙特迦。
“沙特迦需听九百九十九次。”
“如今多少次了?”
“九次。”
“好。”
旃陀罗离去,至此,他每隔几天便会来到林间,寻找沙特迦。若是幸运,便与他一起听夜莺的歌唱,若是无夜莺,两人便在风声中各自沉思。他们几乎不说话,只在夜色中默然。这是他的隐秘,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
转眼春去秋来,考底利耶所派去羯陵伽的密探终于为他带回来了可靠的消息。从羯陵伽回来的行脚僧告诉他,在深入腹地的路途上,曾有大量的机弦和弓弩所设的痕迹,位于必经之山谷处,隐蔽与莽莽山林间,若不设防行军于此,则如瓮中捉鳖,将遭受残酷的屠杀。
“另外,”行脚僧道:“那机弦和弓弩不似羯陵伽所造,也并非塞琉古,而是马其顿。”
“马其顿?”考底利耶暗忖,若是马其顿运送兵马来羯陵伽,必经叙利亚之地,则塞琉古不可能没有动作。细细思索后,草蛇灰线的线索在考底利耶的脑海中连起,他对阿卡说:“命潜伏在塞琉古中的探子调查弥斯底将军在国王出征时的行动轨迹,另外——”
他看向行脚僧,道:“返回羯陵伽,调查那里曾经到来过的塞琉古士兵的隶属。”
两人领命而去,考底利耶陷入沉思。良久,他暗叹一声,自语道:“若是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了。”
危险的笑意再度浮现在那张美丽的脸上。
匆匆数月过去,旃陀罗与刹那日日相守,偶尔去林中听夜莺唱歌,也算是自得其乐。宾头娑罗两岁时,被元老院正式接手,开始教他说话认字,孩子咿咿呀呀地念着那些婆罗米字母,刹那时常守望在菩提树林外,听其中传来幽幽的念书声。
他心里痒得很,多想一入林中,窥探究竟。听闻婆罗门教学严厉异常,会用竹条打手心,他时常忧心孩子受苦。常踱步于林外,闷闷不乐。
旃陀罗一日处理完国事后,特意来寻他,见他垫着脚尖朝林中探望,便蹑手蹑脚地靠近,使坏地从后将他拦腰一抱,使其坐在自己的一侧肩上。
“坏旃陀罗,快放我下来!”刹那又羞又愤,红着脸难以稳住身姿,不得不死死抓住旃陀罗肩上的王服。
“看到了么?”旃陀罗笑着问他。
“这成何体统,叫人看到了笑话,快放我下来!”
“你先告诉我看到了么?”
“看,看到了,一点点。”
“那也行了,这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无聊的人,香烧得呛死人,但凡你去过一回,就不想去第二回。”旃陀罗把刹那放下,搂在怀里吻着,“可我知道你在担心那孩子,你现在心里全是他了,我不开心。”
刹那欢笑,从旃陀罗怀里挣脱,“我是因为爱你才爱他的,还有迈雅,况且,这孩子实在可怜,我于心不忍。”
“知道你好心肠。”旃陀罗再度把他拉进怀里,道:“我便与你一起等待。”
“你也想他了?”
“我只想陪你罢了。”
刹那羞得再度红了脸,低头浅笑,似林间清纯的鹿,这模样只叫旃陀罗看了心中发软,不禁捻住他的下颌,旁若无人地在他唇上厮磨着,直到林间传来脚步声,他也不停。
“旃,旃陀罗......孩子,孩子出来了......”
“知道,先让我亲个够。”旃陀罗闷闷地笑,钳制住刹那,可刹那早已在考底利耶含笑却冰冷的目光中浑身发颤,他再度推了推旃陀罗。
“好,好了。”
旃陀罗甫一松开他,他便躬身朝后退去。他可不知今日将孩子送出来的会是考底利耶,他心底恐惧他。
旃陀罗斜睨考底利耶和那牵着他的手刚学会走路的宾头娑罗,目光好似在责备他们两人坏了他的兴致。他转过头去,望向躬身垂手的刹那。
“孩子不是出来了么?又何必躲在我身后?”
刹那抬眼看他,咬住下唇走上前去,从考底利耶手中接过宾头娑罗的小手。宾头娑罗向来亲近他,几乎瞬间就扑进他的怀里,吃着手指头,弯起眼睛咯咯地笑。听着这笑声,刹那心中紧张才有片刻消散,他抱住孩子连忙走到旃陀罗身边。
“国师辛苦了。”旃陀罗朝考底利耶颔首,便搂住刹那的肩,朝偏殿方向走去。
“羯陵伽为求和送来如此多的美丽女子,其中不乏有姿色上等的刹帝利女子,为保国祚,国王还是尽早为王子寻找一位新母后罢。”考底利耶似笑非笑地说。
旃陀罗冷笑,转身看他,道:“国师方才是没看见么?我在亲吻谁?这孩子又亲近谁?”
“司政虽心细,却终究是男子。国王与男子苟合,早已沦为宫中笑柄。若不是元老院大肆封锁消息,将谣言传出宫者一律处死,我的王,怕是你早已沦为全摩揭陀的笑柄。即使本性难改,不妨也做做面子功夫,纳入一两位妃嫔,也算救那些媾和女子于水火之中。”
“国师真是好心肠,可旃陀罗向来心狠,对旁人命运并不在意。”旃陀罗讥诮道,“您若心疼,不如也返还家住,娶上一两位女子罢。”
旃陀罗搂住刹那头也不回地离开,独留考底利耶伫立林边,再也无法维持体面的微笑。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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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摩诃毗罗,耆那教创始人,又称“大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