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二年。

少年慢慢走出阴暗胡同。他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脸上带着伤。

马路上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嚣声。下班放学的人潮车流，穿梭在这个城市的高楼矮屋之间，仿若滔滔水源灌涌入干枯河道，整片大地在这阴阳交接时刻变得最有生机。卖煎饼的店铺前排着队，油香的气味飘入过路人鼻腔内。橘红的夕阳加浓建筑的影子，将地面分割为两个区域。

手机铃声响起。

他看了看来电人，接通，还没来得及放耳边，就听到那边怒音：“秋光，你又打架了是不是。”

“……哥，您老远在魔都是怎么知道的？”

秋光把手机放耳旁，声音慢悠悠地问，然后快速把手机拿远，听着那边跟机关枪一样扒拉扒拉说他。三月凉风吹拂起额发，他的唇角微微翘起。

年都没过完，大哥秋岚就跑到上海了。年初他就计划好了，房子都已经找好，他说他和一帮朋友已经约好了要去，钱在这两年已存够，橙子哥哥也知道，也同意。他去年在秋光和秋月刚上高中时，就说过完年要去魔都工作学习一年，让他俩这一年就当提前“练习上大学”，学会独立自觉，他会随时打电话或者网络语音视频抽查。父母现在都在家，虽然秋岚依旧觉得他俩不是特别靠谱，但至少也是个“保险”。

“对了，”手机那边，最后，秋岚说道，“你们橙子哥哥已经回国了，今天他去接你们吃饭。”

秋光愣。

“美国回来不是要隔离吗？”

“他早回去了，隔离已经结束了。”

高一程说他要回家一趟，和秋岚商量认为先回上海有些麻烦，他要先在上海隔离，然后回家还要隔离，但是从家到上海就不需要隔离，因为家这边是低风险。

所以最终决定先回家，然后去上海找秋岚。秋岚让他顺便去看看自己俩弟弟。

秋岚：“好好跟橙子哥哥聊聊天，问问他国外的事，跟他汇报一下最近的情况啊。”

秋光：“……你是专门派他来管教我们的吧。”

之前，也许就是因为不是亲弟弟，所以橙子哥哥对他们很温柔很客气。然而，最近一年再见橙子哥哥或者跟他网络联系，秋光和秋月总觉得他也变得好严厉，不亚于岚哥。秋月说是因为……“已经把咱哥追到手了。”

“难道之前对我们好都是为了讨好岚哥？”秋光怏怏道。秋月则只淡淡说了一句橙子哥哥转变的原因：“老婆的弟弟就是自己的弟弟。”

实际上，他们也越来越把他当成家人。去年有一次高一程回来，秋光抓着高一程的手问他：“橙子哥哥，你什么时候娶我哥啊？”

然后被自己大哥揍了。

每次，高一程回来，秋岚晚上都不会在自己家睡觉，甚至秋光秋月会有几天都见不到他，直到高一程离开。那次，看着他俩又要一起出门，不带他和秋月出去玩，还又说晚上不回来了，秋光故意开玩笑道：“你们又去开房了？”

“我们是去看电影！”

也许是知道秋光总这样气他哥，考虑到秋岚不能过多过度激动的体质，高一程某天专门找秋光，单独跟他聊，让他“不要跟你哥开这种玩笑了”。

啊……橙子哥哥回来了……他是不准备再回美国了吗？

秋光还没来得及问，秋岚就已经挂断电话了。

“……哎。”秋光叹气，晃晃脑袋一副为自家大哥操碎心的模样，“岚哥啊……都快奔三了，性子还是这么急。”

然后，他开始思考高一程的事。橙子哥哥要接我去吃饭，他怎么知道我在哪儿？一定是去学校门口，但是我现在并不在学校……对，这样他就找不到我……

“秋光。”

秋光走着走着，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视线一转，聚焦所在，首先是那在他心里留下深深印象的，低低的双马尾。

翠色的发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走到秋光面前，第一句话：“你为什么没有戴口罩？”

“……”

“秋月，这个游戏新出的SSR，真的是你哥画的吗？”

放学后的高一（1）班教室内，后桌女孩用笔戳了戳秋月，手机藏在书后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手游app问道。

秋月怔了怔，点点头，还未开口询问，女孩就兴奋地继续说起来。

“我有关注他啊。真的是你哥吗？亲哥？”

秋月看着手机屏幕上，熟悉的头像与ID，微博粉丝数字后那醒目的“万”字。

略微猜想一下，岚哥那些信息，一定是秋光说的。

秋光跟他的同学说了，而后桌女孩认识秋光的某个同学。

这学期，刚跟这个女孩成为前后桌，女孩就主动跟他说话：“我高一刚开学就知道你，你姓‘郑’对吧？”

“……不是”

“姓曹？”“姓孟？”

否定了四五次，秋月忍不住：“……我姓秋。”他在想女孩是认错人了吧。

她表示“想起来了”，接着问：“那你认识秋光吗？”

“……那是我双胞胎哥哥。”

“你还是双胞胎？我最喜欢双胞胎了！啊，如果我是双胞胎就好了……”

秋月无言以对。

这是他不擅长应付的……也是他喜欢的，活泼型。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从上学期不知何时起，他就默默注意到她了。

她跟别人在聊天，她在窗外廊道行走，体育课她在操场阳光下的笑容……秋光总是在看书，然而目光偷偷溜出文字纸页，瞄向她。

大大长长的马尾辫甩起来很精神，她喜欢用的蝴蝶结头绳特别可爱。

虽然很高兴因为她是岚哥的粉丝，和她拉近了不少关系。

但是，也很希望，和她之间，不止是因为岚哥……

“秋月。”

出学校门口，寻着声音，秋月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高一程——他身高突出，褐色头发也较醒目，找起来并不是很难。

又是一段时间未见，高一程外穿的深色风衣衬得身材修长，他本身就有种沉稳冷静的气场，戴着口罩遮住下半边脸站在那儿，更觉得寡言淡漠。

秋月也收到了秋岚的消息。按照往常经验，橙子哥哥都会把车停在比较远的车流人流较少的地方。高一程伸手说帮秋月拿书包，秋月摇摇头道：“不用。书包不沉，大部分书在教室。”

高一程没有强求，放下手，接着目光转到秋月身后。

秋月想起，因为和后桌女孩放学回家出校门后的方向一致，所以平时他们都会一起走一段路再分开。

他回头，看到后桌女孩直直盯着高一程的脸。

反应过来他们在看自己，她迅速移开视线。

口罩都无法遮住，她脸红了。

秋月瞳孔放大，忽然喉咙像被掐住，无法呼吸，垂在身侧的手开始颤抖。

“你的同学？”高一程目光转回到秋月脸上，然而却未得到回应，“秋月？”

“……嗯。”

“那个，”女孩开口，“你们如果有事的话，不用管我，”她边说边扭身，“我先走了。”

告别后，她就匆匆离开。

秋月跟在高一程身后，前往停车的地方。他略微偏一下视线，就可以看到有女生在看高一程。他又听到了后桌女孩的声音，就在后方距离自己不远处，能隐约听到几句“好帅啊”、“不知道摘掉口罩什么样子”。

……橙子哥哥他摘掉口罩也很帅。

一想到这点，秋月胸口就更闷痛。

橙子哥哥还是那样淡定自如。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在被路过的不知多少目光的注视下，他神情、动作仍那样自然，腰板挺直不紧不慢往前走着。

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好像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注意到，只径直走着自己的路。

秋月好想告诉那些对高一程花痴的高中女生们，橙子哥哥……他都要奔三了。

而且，他已经是我哥的……

秋月坐进车后排，高一程跟他说后排有矿泉水，可以打开一瓶喝。秋月“嗯”了一声，无动于衷。高一程边开车前往秋光的学校，边又开口询问他学校生活如何。

秋岚的这两个弟弟，高中去往了不同的学校。去年，秋岚特别高兴地给高一程发消息，说秋月考上重点高中了。庆贺喜悦后，高一程告诉秋岚，也是跟秋月说一些经验体会：重点高中师资雄厚，同学人脉也比较好，但相对的，如果身体和精神无法适应，会特别有压力。

秋月本来就不太爱说话，有事也只在心里藏着掖着不外显。去年下半年，秋岚一直注意着他的心理情绪有无问题，关切体贴溢露于表，经常在周末变花样做好吃的让他，顺便让其他家庭成员饱腹一顿。

除了画技，他这几年厨艺也在飞速进步，主要是由于高一程还有唐雅雯给他买了很多他需要的食材，让他可以多次学习、练习。很遗憾，除去回国的短短时光，高一程基本只能看秋岚发来的一桌成品的照片。他羡慕秋岚的家人，也羡慕……自己亲妈。秋岚说，唐雅雯昨天还给他打电话说什么什么汤应该煲多久……“等你回来，都是你的。”秋岚给高一程发消息道。

“你们画室现在也停课了吗？”等红灯时，高一程问秋月。

在多次讨论多加考虑后，最终决定，秋月要参加艺考。中考结束后，他们挑选一圈，最终确定一个名气口碑、教学实力不错，以及秋月觉得氛围可以的画室。

一般是周末或节假日去画室学习，除非自己没时间，或者画室那边老师那边有事。这两年因为疫情，画室常会突然停止线下教学。隔三差五的学习，零零乱乱让秋月有时心态不稳，又不时重新考虑要不要走艺考未来学美术专业。他所在的高中走艺考的人并不多，他自己也有自信纯靠文化分，就可以上不错的大学，选自己不算讨厌的专业。这样看，似乎没有必要额外花那么多钱走艺考，画画这事当业余爱好或者以后再学也可以啊，岚哥不也是吗？然而，当秋岚劝他、高一程打电话问他“发自内心来讲，想不想学”时，他的答案，还是想学。

又是一声“嗯”。高一程抬起视线，通过车中央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秋月靠着窗，侧着脸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他一路跟他的对话，他基本都是以“嗯”作答，似乎不想跟他聊天说话，似乎几年下来，还是对他有生疏感。高一程也隐隐觉察到秋月情绪不太好。这点跟他哥有些像，不同的是秋岚会表现得更明显一些，至少在他面前，明显到仿佛是在故意让他知道。

天际线的橘红消失了，太阳余光温暖的眷顾已离去。灰蓝色的天空下，建筑物线条色泽变得冷硬暗淡，晚风肆意吹动着树梢，掀起过路人的衣摆。高一程来到秋光的学校门口，却没找到他的人影。

他给秋光打了三次电话，都未接，于是转而给秋岚打电话。

“我让他在学校门口等你啊。”沉默了会儿，秋岚道，“你等等，我再给他打电话。”

秋光已经把手机设为“静音”模式。他边走，边跟偶遇的同班女孩谈笑着。虽然抱怨着“口罩太闷了”，但他还是戴上口罩，被双马尾女孩吐槽“明明随身带的有却不戴”。口罩正好可以遮住脸上的伤，而这也是女孩下一个疑问所在，秋光迅速转移了话题。

看着女孩的笑脸，秋光心里放松许多，不自觉地微笑。他紧接着提到前面一条街新开了一家料理店，问她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可以啊。但是不能回家太晚。”

“没问题，吃完就回去。那家店我也是听别人说……”

一路上，女孩只偶尔插话，基本都听秋光说话。他说了很多很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完全没有跑神，似乎一点儿也不嫌他话多烦人，一直听着，回应着，有几次扭头，与他对上视线，然后笑起来。

有人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说话，他很喜欢。

两人之间，是在秋光突然停止脚步时，安静下来的。

“秋光？”

女孩跟着停下，接着被秋光抓住手，拉着跑进旁边一家店铺内。

秋光喘着气，口罩把呼出的热气都蒸到脸上。他从半开的门后，悄悄往外看对面街道。

……是橙子哥哥。

引人瞩目的挺拔身高，褐色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高一程走了几步，在对面街道站住，巡视着视线所及之处。

灰暗的天色，薄凉的空气，以及他身上深色风衣，都仿若加重了他冷然的气场。

他转头，凌厉的目光射向秋光的方向。

秋光提前缩回身子，躲在门后。

掏出手机，秋光看到上面显示了许多未接来电和短信。

短信一律不看。秋光只看未接来电，看到有高一程打来的，也有秋岚的，还有秋月……秋光由此确定，他们虽然找不到自己，但目前并没有觉得太严重，不然他应该还会接到老师同学朋友父母亲戚的电话轰炸。

秋光听到女孩在叫自己，想起进来这里后，自己就松了手。

他转过身，发现这里是药店。

女孩好像跟柜台的人说了什么，此时扭头看着他，道：“秋光，你把口罩摘下来，让他们看看你脸上的伤。”

终究还是瞒不过温柔细腻的人。

无可奈何，又让人喜欢。

秋光与女孩买药付完账，高一程进入了药店。

秋光极速拽着女孩往一排柜台后跑。

也许刚才还是被高一程看到了。这会儿其实躲也已经来不及，但秋光还是几乎条件反射地逃。

“秋光……”

女孩也察觉不对，顺着秋光的目光，发现他是在躲那个刚进药店又高又帅的男人。她看向秋光，嗔怒又有些担心地问：“你不会，又惹上什么事了？”

她有在同学间听过奇怪的流言，说秋光还有个比他大很多岁的亲哥，他这个大哥，好像不是正常人。那些恶心嘲讽低低碎语，她现在都不想回忆，当时就很反感，还未发表什么意见，一个人影从她身边走过，她抬头，看到几步距离外，秋光一拳直接对准说话人的脸揍上去。

“没有。”秋光道。

“那你为什么躲着他？他是谁？”

“他……”秋光移开视线，似乎很难说出口，“他是我哥……”

话音到这里就听不清了。女孩瞪大眼睛。她没有见过秋光的哥哥，即使有时秋光被叫家长，来学校的也只是他爸爸或者妈妈。她再次去看那个男人，对方恰巧在朝他们这边走，她可以更清楚地看他的脸。这个人是秋光的哥哥？跟秋光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虽然口罩遮住了下半边的脸，但是他看起来……好帅。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他好高啊，自己大概只到他的胸前吧。真的越看越帅，秋光原来有一个这么帅的大哥。她这时又想起那些流言，有些清醒过来，现在不是犯花痴的时候。

“秋光，”女孩压低声音，眼睛盯向秋光，“你该不会是在离家出走吧？”

不然为什么要躲着自己亲哥呢。

秋光仍是沉默。

滔滔不绝、有话就说的人一旦沉默，就说明是特别难以答复的事情。

“离家出走……”

高一程快走到柜台拐角处，听到秋光的声音。

“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岚哥会回来吗？”

高一程脚步滞住。

女孩眨眨眼，不明所以。

不让人省心的二哥。

马路旁，静悄悄的车内后排，秋月靠着车窗，注视着窗外路过的陌生人，握在手中的手机，没有任何新消息。他慢慢闭上眼睛。

半年前。

“你们都上高中了，还是住一个房间那么小的床，不太自在吧？”秋岚说，“我的房间，给你们吧。”

他微笑着，说他要出去一年，自己的房间空着太浪费了，接下来，又问秋月要不要来住，他那里的纸啊笔啊各种画画材料资料，都可以送给秋月。

这样，他的房间也不用过多收拾，秋月就可以搬进来住，想怎么使用都可以。

这真是不错的好主意，自己的房间不会空置浪费，弟弟也都有了各自的空间。秋岚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很兴奋。

但是。

哥。

你回来的话，你住哪儿？

还是说，哥。

说是一年，其实你……

你不打算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