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我恋慕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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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张冬奥会结束后的几个月里,欧美基本放开了一切针对疫情的管控,往来变得容易了太多。于是我也趁机频繁地往返多伦多和波士顿,一边想好好收拾收拾空置已久的多伦多公寓,一边也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毕业搬家做准备。
几经周折,我的毕业论文答辩定在了六月的末尾。恍惚间觉得我居然能熬到这一天到来,又觉得这一天怎么才来呢?低头看看这折磨了我许久的大论文,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尽管我知道此时此刻答辩委员会应该不太会主动难为我了,但我还是很难不怀有一丝担心的——万一我搞错了什么呢?于是在提交终稿的这一天,我又拜托了在京都上学的朋友仍旧去清水寺为我求了个签。毕竟多条门路好办事儿,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想起了我还在老家读小学的时候,表姐在家复习考研,我姥姥神神秘秘地说她找了关系所以我姐姐一定能考上。
我当时特别崇拜她,觉得她是我们家最敢想敢做的——结果再三追问之后我们才哭笑不得地发现,所谓找的门路是给观世音菩萨和我去世了十几年的外公上了香。且不说黑白影像有没有现实作用,这二位都既不懂英语又不懂高数。
二十年前我觉得她简直是糊涂了,二十年后我觉得这个思路很不错,可能这就是传承,或者说所谓“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总之不能是返祖现象。
我一边远程遥控我的小跑腿,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结弦早些时候给我的留言,这才想起来了今天既是我的截稿日,也是他冰演的终场——我完全忙得昏了头,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为了他也尽一份心:请了我的朋友给他也求个签、交个香油钱。
“你说巧不巧,居然抽到了一样的两支签诶——早知道就只抽一次就好了。”
一觉睡醒,我从朋友那里收到了这样的信息。点开图片,发现两张签文果然是一样的,写着同样的内容:“大吉:桂华春将到,云天好进程。贵人相遇处,暗月再分明。”
我若有所思。
管它准不准,大吉就行了,总比拿个苹果拜图灵有用一点。
三周以后,我抱着论文穿着整套西装从答辩会场里走出来,和周围短袖热裤下露出来了白花花的肩膀大腿、正在丢飞盘的快活本科生们格格不入。这是个波士顿难得的酷热艳阳天。今年的夏天真是热啊,往常我早就开始抱怨了,但现在不是时候——我不管时差,直接把电话拨给了羽生结弦。
他果然如约还醒着,飞快地接了电话。
在他开口询问之前,我就得意洋洋地宣布了:“Pass!以后买机票的时候,请把我的头衔都写成Dr。”
“真的?我就知道——”他在电话那头鼓起了掌,“恭喜!”
我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会儿是如何被提问为难但化险为夷平安过关的。他静静地听了半晌,等我说得口干舌燥、都走到了停车场才出声。
“我也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诶?”
“我打算以后不参加竞技比赛了。前几天新的规则修改确定下来了……这已经不再是我想坚持的花滑了。那么我不想再遵守这个规则了。”
我的笑容可能瞬间就消失了。太阳把我的车烘得像个烤箱,打开车门就几乎被那道热浪吞噬,瞬时之间便汗流浃背。
这件事就像迟迟不落地的第二只靴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我知道它早晚会来,也等待它太久了。
平心而论,我不能更期望他退役了。每一次跳跃都在消耗他的健康,而换来的是并不非常公允的回报,那么又何苦来哉?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告诉他,我们家的家训就是“不开心就回家,总会有人养你的”。那不止是我父母对我的寄语,其实也是我对于他的心声。反正他既不占地方,也吃得不多,爱好也就是打打游戏,就算不考虑他的巨额收入,也并不会比猫难养多少。
不管怎么说,成为一个家里蹲也总比几十年后病痛缠身不良于行来得好吧?
其实平昌之后我就这么问了,急流勇退、明哲保身,难道不好吗?我也知道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件事。但我更清楚地知道他是多么喜欢冰上的这一切——所以这不是我能忍心真的劝他放弃的。他向来表达态度的方法都很隐晦,即便是当初我最辛苦的时候,他也只是问我要不要试试到日本去发展,而并不是劝我放弃追求。
而我又怎么不能理解呢?我在深夜里多少次夜不能寐,甚至跑去心理咨询,也不过是因为我被这漩涡携裹得迷失了自我——我热爱写有开拓性贡献的代码,我热爱科研,但我讨厌学术界一切的规则,我讨厌这个善于伪装得好像真的在推动社会进步、关心学生发展、实则更擅长吃掉无数人热忱和青春来骗取资金造轮子的腐朽泥淖。
那我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所以这算退役吗?”
于是我只这么问。
“倒也不是。我会继续滑下去的。”
在我开车回家的一路上,他的口气快活了许多,不管东京时间已经是凌晨了,开始滔滔不绝讲他接下来的计划:定了什么样的冰鞋、计划请什么样的嘉宾、打算用什么样的歌曲、表达什么样的主题……我真是想不通,他是怎么能讲一路的——比我讲论文可顺畅多了。
但他的口气那么笃定,听起来十分向往也非常快乐,于是我只能微笑了。
“你到家了吗?”他忽然停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我关车门的声音。
“嗯,在楼下拿快递。”我把手机换了一个位置,好在前台签字收单。
“……所以你觉得怎么样?”
“只要你开心,这一切就很好了——而且听起来你计划得很翔实嘛。”我笑起来,打开家门,“我真的很开心。换一个赛道再出发,进入了一个人生的新阶段,还是你喜欢的事业,又不至于那么辛苦了……真是一件好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那你的人生新阶段呢?”
“诶?”
羽生结弦似乎深吸了口气,开始追问我:“我是说,现在要不要考虑到日本来呢——或者其他你喜欢的地方也都可以,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觉得,好像不只是工作,很多事情也都应该进入一个新阶段了,不是吗?”
我听懂了。
这句话奇妙地戳中了我内心的一角。
十年前和他刚认识的时候,我还在几国法律的边缘上、处于一种薛定谔的成年状态。那时我野心勃勃,对于忙着date的同学不屑一顾:幸福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毕竟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但只要代码写得够多够好,那我就会得到更多的快乐。这就跟打游戏一样,吃的金币和道具越多我就越强,可以攻克一切困难、成为赛博世界的凯撒大帝——而浪漫关系就像是布朗运动,回报无法计算,所以完全是不值得信任的,自然也不值得投入精力,期待这一切的想法也是可鄙的。
但十年后一切都有点不一样了。希望拥有亲密关系并不可耻,希望打开家门就可以见到互相支持、信任、陪伴的人不意味着软弱;衡量得失时开始计较能不能与家人长久相伴、能不能多有一点假期闲暇和收入也不是什么失败且追求不纯粹的象征。那串头衔是回馈给我努力的荣耀,但不是值得我放弃生活一味追求的,因为几十年后留在我记忆里值得回顾的,可能只是我爱过的人、做过的快乐事。
是我的工作得到认可、创造出价值的一刹那,而非执着于工作本身。
是我懒洋洋地躺在热海的温泉酒店里、坐在演唱会的会场里被心仪偶像背后的追光照得头晕目眩时,心满意足地觉得时间就可以在此处停止了。
是我拖着箱子从机场到达处冲出来,一头就准确地扎进挂着大大笑容的父母怀里,并且毫不怀疑车子被父亲停在了最近的位置,里面还载着妈妈亲手装好的西瓜和杨梅。
是我拉着羽生结弦的手在银座细雨中的湿漉漉街道上奔跑,到处寻找我掉了的钱包,里面信用卡的额度如果被刷爆完全足够我破产五六回。但不知怎么我却一点也不着急,胸膛里翻涌的安定不断让我想微笑。空气中仿佛飘着Muji的柑橘味精油和复杂的食物香气,遥遥传来的音乐听不清歌词却触电一样集中了我的心——仔细一看,那歌曲的名字竟然是《恋音和雨空》。
是我不知道未来最终会是如何,仍旧怀有对未知的忐忑和恐惧。但我想起来虽然前路遥遥,可同行人是他的时候,就充满了拥抱新生活的勇气和向往。
这一切都随时随地能让我发自内心地微笑,比如现在。
隔着电话所以并不知道我正在慢慢笑起来的羽生结弦有点忐忑地呼唤了一声:“你还在听吗?”
我慢慢地拖长了腔调:“哦,新阶段……我可以说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像求婚吗?”
他终于轻快地笑了起来,气声好像就在我耳边吹起来似的:“因为这就是求婚——这就是我选定的重要日子啊。怎样?你敢对你导师说今天不是很重要吗?”
“那么你的戒指呢?”
“……你不是说收到快递了么?拆开看看?”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觉告诉我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但我忍不住还是问了他:“但那是我在亚马逊定的维生素呀……?”
我听见他惊奇地“诶”了一声之后沉默了片刻,继而难得地低声骂了一句,“可恶,我选错官网了……好像寄到多伦多的家里了。”
之后的几分钟里,他一直努力地道歉,试图解释因为我最近半年一直不断往返于波士顿和多伦多之间,所以他在美国和加拿大的官网上都注册了账户,结果不小心最后还是选错了地区。而且因为过分努力,他还把两边都设置好了地址,结果整个过程都顺畅无阻,所以在我告诉他没收到戒指之前他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因为邮箱里躺着一封正在派送的邮件。虽然他没发现下面的地址其实是我在加拿大的公寓。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努力掉擦沁出来的泪花——这可能要成为一辈子都可以拿来嘲笑他的故事了,羽生结弦,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隐晦地求婚之后不仅没办法拥抱新娘,而且第一通电话要打给UPS来拦截快递而不是通知家人喜讯的新郎。我托着腮想,他的英语足够让他把这件事讲明白么?……希望吧。反正回一趟多伦多也没什么,毕竟我们也是在那里认识的,也理所应当地在那里开始新的一程。只是我以为得到戒指的地方可能会是他的俱乐部、是我的公寓、是我学校里的教堂……总之不是UPS的快递门店。
我突然想起那道签文:桂华春将到,云天好进程。贵人相遇处,暗月再分明。
那一瞬间里,我简直听到了命运之环扣上的那一声咔哒声响:原来是这样。所以我们从以前就舍弃了故乡,拼命地在向往着这个城市啊——诶,似乎顺便还放起来了《青春Amigo》作为背景音乐。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等待我脑海里的修二和彰把这首歌唱完。他催促道:“我真的很抱歉……但还是能得到答案的,对吧?”
我一手擎着手机,一边敲键盘:“那你猜呢?”
对面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八年前他试图优雅地告白但我却反而问他是不是见到了樱井翔的女朋友时那样半是无奈半是佯怒:“所以要怎么猜比较好——顺便一说,我现在确实是单膝跪地的,而且还不知道可不可以起来。”
我哧哧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你没有仔细看我毕业大论文的结果,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他好像怔了一会儿,因为只有安静的呼吸声传了过来。然后我就听见了一声手机掉在地上的刺耳声音,接着手机似乎又被捡起来了,咔哒哒哒的响声显示着对面正在快速敲着屏幕找什么资料。两三分钟后,一声响亮的欢呼声传了过来:“耶——”过了好一会儿他可能才意识到我还在听电话,于是慌慌张张地重新开始了对话:“谢谢!”
隔着电波和大洋,我微笑着听他小孩子一样情不自禁地发出一些庆祝的拟声词——在我博士毕业论文的致谢里,我为生命里每个重要的人都单独写了一段话。我跟他提过这件事,但没有告诉过结弦,在给他的那一段里,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
“If he had a romantic question related to life-long commitment and obligation, the answer would always be yes.”
——设若他将有一言关乎终生,那答案必然是确然的好信。
而就在刚才,我悄悄把自己个人网站主页里履历表的头衔改了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发现呢?
Ph.D in Computer Science, ML Scientist at Google Tokyo, and a beloved fiancée.
——这就是迄今为止全部的故事。
我深爱着羽生结弦。譬如于茕茕孑立间有个于我在同甘苦处相吊的倒影,譬如在踽踽独行的漫漫路上贪看一眼群星坠落之光,譬如暴雨如注的不眠长夜尽头传来的一支悠远肖邦,譬如赠月之咒,譬如将至之春,譬如誓与天地同长。
譬如我恋慕那不死不休、踏雪逐云的白鸟。
也许我不能声震人间,但白鸟是会的。
它一定会的。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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