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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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是一只羊。

他出生的时候，脐带将脖子绕了一圈，压迫到颈动脉，废了老‍‎大‎‌‎‍力‎‌气才解下来，于是他的妈妈给他起名叫长命羊。

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世界是掉色的天花板，有只白额高脚蛛踩着透明的丝，在角落织网。很快，一双温暖的手将它抱起，于是他看见了被血染成黑红的枯草，零零散散地铺在槽里，泛着恶臭的腥气。

这个家有很多和他一样的羊羔，他们都来自同一头种羊。也许真是沾了这个名字的福，长命羊健康又顺利地度过了幼年期。

他吃得不多不少，长得也不丑不坏，其他羊会咩咩叫的时候，他也会，其他羊在换毛期的时候，他也在。和所有的羊羔一样，长命羊最激烈的日常就是偶尔和朋友们打个小假，然后被妈妈拦下来舔舔乱了的毛发。

长命羊出生在山里，也生活在山里，和他妈妈一样土生土长，他的爸爸倒是来自草原，但他从没有见过他。据说那是一只健硕的公羊，有锋利的羊角和光亮的皮毛。但这并不算什么，他的妈妈说，最重要的不是羊角，也不是毛发，而是他的爸爸有能满足整个羊群的肥大阴囊。

在说完这些之后，他的妈妈又说，长命羊，你不需要去做种羊，你也不需要去当头羊，你只需要做一只普普通通的羊就可以了。

那普普通通的羊该怎么做呢？长命羊问。

普普通通的羊啊，就是要做一只好羊，听牧羊人的话就可以了。

长命羊其实还不认得谁是牧羊人，他只是默默地将妈妈说的话记在心里。

慢慢地，几年过去，长命羊长大了，也记住了那个会吹口哨的牧羊人。在妈妈和羊群的共同教导下，他学会了如何做一只好羊。

他在该吃草的时候吃草，在该嬉戏的时候嬉戏，在该剪毛的时候剪毛，在该睡觉的时候睡觉。

他活得普通、平凡、又快乐。

和所有他这个年纪的羊一样，长命羊还有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一个叫短脖羊，一个叫花颈羊。

短脖羊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去大草原上奔跑十分钟。

为什么只跑十分钟？花颈羊每次都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十分钟就足够了。短脖羊每次都这样回答他。

花颈羊就会恨其不争地摇摇头，大声宣布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头可以引领全羊群的种羊。他要带领羊群去更好的地方，他要用更好的方法照顾羊羔，他要和谐处理与每一头母羊的关系。

你们知道，不想当种羊的羊不是好羊。他每次都以这句话结尾。

长命羊没有这么大的梦想，所以他一般不参与这种谈话，他对未来所有的期许就是和妈妈一起，吃到更新鲜的草，然后在更大的草垛里打滚。

只要明天比今天更好一点就可以了，哪怕只是一点点。长命羊在睡前这样鼓励自己，而再远的事情，他想不到，也不知道怎么去想。

但是变故总是突如其来，就在第二天的早晨，在长命羊睁眼的时候，他发现妈妈不见了。

几百头羊里，只有妈妈不见了。

他跑去找牧羊人，牧羊人吹着口哨，不让他越过围栏。

不要添乱，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牧羊人说。

那妈妈什么时候会回来？长命羊问。

你回去等着就好，牧羊人说，听话，长命羊。

长命羊在围栏前踌躇了一下，还是回到了羊群。

但是就在第二天，又有羊不见了。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这回花颈羊沉不住气了，他叫短颈羊去跟牧羊人理论，要求让羊群一起出去寻找失踪的羊。

但短颈羊并不是能言善辩的羊，他很快被牧羊人灰头土脸地打发回来。

花颈羊觉得很生气，他决定带头去找牧羊人解决问题，这回，牧羊人为难地看着他带来的一大群羊，在浩浩荡荡羊群的声讨中同意了大家的请求。

而第二天，他宣布花颈羊成为下一年的种羊。

长命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在三天后了，但他还是很替花颈羊高兴。虽然他的妈妈还没有找到，失踪的其他羊也没有消息，可是从那之后，羊群没再丢过新羊。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搬去和花颈羊与短脖羊共同生活，吃喝拉撒都在一起。

而在之后，牧羊人陆陆续续带来了很多外面的消息，有更广阔的草场，有更大的牧区，很多羊都动心不已。

短颈羊在半年前就带头报名参加了一个美食比赛，那个比赛的地点在北方的大草原上，长命羊和花颈羊帮他一起收拾行囊，给他装了能吃三天的嫩草。

我会代替你们一起去草原上奔跑。短颈羊意气风发地挥了挥蹄子。

长命羊也对他挥了挥，然后看着他走上了那辆漆黑的货车。

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长命羊？有一天，牧羊人这样问他。

长命羊觉得很奇怪，但是他摇了摇头，我要在这里等妈妈回来。

如果你妈妈不会回来了呢？

那我也只想在这里。

在短暂的对话后，牧羊人叹了一口气，你该回去睡觉了，长命羊。

长命羊觉得他这句话的语气跟平常不太一样，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牧羊人。

但是牧羊人只是摆了摆手。

听话，长命羊，他说。

于是长命羊久违地回到了他自己的槽舍。

但他这回没有睡着，他想到了妈妈、想到了羊群、想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他想了很多。

就在他回想到幼年期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脖子上被套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根麻绳。

长命羊骤然站了起来，他想挣扎，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一根尖刺扎进了他的脖子。

牧羊人站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

睡吧，长命羊。

那双手很温暖，像小时候将他从脏污的草地上抱起来的那双手。长命羊挣扎着抬起眼皮，他想再看这双手一眼。

要听话呀，长命羊。牧羊人又摸了摸他的耳朵，然后合上了他的眼皮。

他的声音已经缥缈不清。

长命羊没有再挣扎，因为他好像突然听到了自己两位朋友的声音。

那像是呓语，从远方传来。

我要去最大的草原奔跑十分钟。短脖羊说。

为什么只是十分钟呢？花颈羊问。

短脖羊会去他想去的草原奔跑吧。

花颈羊会当上他想当的种羊吧。

真好啊。

长命羊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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