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人长出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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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女被糟践那年十四岁。她爹娘领着她去人家的门口哭天喊地要个说法,最后拿出绳索套到她那细弱的颈子上,说不给交代,就把阿女勒死在他们家门前。
阿女不傻就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被人糟践了就要死,也不知道为什么爹娘看上去痛彻心扉的模样却非得以自己的死为了结,更不明白爹娘拿了人家的钱后,怎就悄悄蔫了声。
那是寒冬腊月,她穿着一身破红袄,颈挂着爹娘从房梁上拆下来的粗麻索子,无知无觉地拿鞋尖在地上描划。后来她抬头漠然看看对和解钱不满的爹娘,又看看那家连面都不愿露的封闭大门,她捏着衣角早就蹦出来的细线,仿佛同她全都没有关系。
再后来爹娘把阿女卖进窑子里。那地方不比灯红酒绿,来来往往都是走卒商贩,再不然就是当兵的猛汉子,前者穷得可怜,后者凶得可怕,窑子里的女人赚钱都是生从他们指缝里扣出来,俩半子还要费尽笑脸浑身解数。那里的女人不喜欢小姑娘,小姑娘年轻漂亮,男人的心一下就勾走,拽都拽不回来。她们恨得牙痒痒,可两方对比,说到底还是恨男人多一些。窑子里的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收新来的女孩做闺女,她们不怕死在床上,可怕死后被人卷了席子,丢到乱坟岗里。小闺女给她们送终,一代又一代,跟那窑子里的破砖烂瓦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没。
端着烟枪的中年女人从云雾里看阿女,皮子可以,就是那双眼睛,空荡荡的什么也装不进去。她拿烟锅在阿女眼前比划,那铜还是烫人的,燎在眼前怎么也该眨眨眼。阿女躲一下,女人这才觉得她不傻。阿女这时候看向她,也无欢喜也无悲,到像只偏头打量的翠鸟,带着股不相衬的生机。女人喜欢也不喜欢这种生气儿,托得整个暗院儿里都又阴沉三分,她得不来,院儿里的其他人也得不来。
未及爹娘开口,阿女自己便问出来,能给几枚大钱?
女人磕磕烟枪比划了个数,阿女隐约记得是比那家和解钱多了些,她看爹娘的表情,虽说没明摆出来,可还是满意的。她点头,同意了。
按完印,阿女把钱分成两份,一份给爹娘,一份给了女人。三人皆是不解,阿女不说话,跪地朝爹娘磕过三个响头,又转身朝女人磕头。她额前好大块红印,白里透出来,像胭脂抹错了地方。
她爹娘此时反应过来,要将那钱夺来。女儿是他们生养的,就算是卖,那钱也应是他们得。
阿女站起来,直直抽了她爹一巴掌,那小个子的男人愣住,她娘更是吓得一阵激灵。
『没这身子,得不来这钱,看在生养的份上我认。可卖都卖了,合算也该是两不相欠。』
阿女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她爹要发作,扬起的手却始终不敢落在阿女身上。她娘死死向后拽,养女十四载,临到头来,一朝卖女才生出那么点为娘的心肠。可怜世道,神佛闭目,才叫卖女的荣华富贵,辱人的大道青云。天不忍看,地不忍听,人心即炼狱。
拿着那卖女的钱,她爹娘仓惶而去。阿女站在院儿里,一滴泪未落,一声悲怆亦无,磨搓着露了棉的袄子看着女人,露出个鲜少见的笑脸。
『娘。』
女人发愣,她见过多少卖儿卖女的,听过多少真真假假的说辞,却从没见像阿女这样的。烟枪没着落地搭在嘴边,她真想贴近那闺女的胸脯子听听,那里面究竟有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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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女称女人为虞娘,虞字是女人的本名。窑子里的女人鲜少有正经的名字,大多都是戏本听来觉得好听便用上。唯独虞娘是从前家中取的,配着她那原本的姓氏,像个大家的小姐。
虞娘四十有三,保养得当,见面不过三十出头,风姿风韵都还正当头,所以来找她的男人很多。窑子里的女人讽刺说她是做慈善才在这年纪就收个女娃娃,以后双凤游一龙,这龙还不得下不来床了。
女人们的话秽不入耳,阿女不当回事,到是虞娘扎着膀子,手捏一块角绣双莲并蒂的帕子,跟人家隔着屋门对骂起来。骂着骂着女人们便又调笑开,虞娘被她们逗乐,鼓溜溜的胸脯上下起伏,涂白的颈子淌下一颗汗珠,一溜烟就顺着胸前沟壑流下去。她不敢使劲擦,怕将粉抹掉,只一下下地拿帕子沾着汗,手指微翘,沾出一股子风情来。
阿女在旁边给她扇扇子。阿女来时是冬季,几个轮换到了夏,阿女的身量长开,眉眼更秀气,身上的肉该多多,该少少,以前做的衣裳紧贴着腰线,好像稍稍一动,这藏了几年的雪粉白玉就要全都露出来。
虞娘养了阿女好几年,她从不让阿女接客,即使知道阿女已经被破了身,她还是只把阿女藏在屋院里。阿女自己早说过不介意接客,她既然卖到这里来,自然就应该干活挣钱。当初她给虞娘的那几子儿早就不值钱,恩已到,人情债自要另算。
『虞娘,明儿起我就接客。』
阿女胸垫在虞娘的肩膀上,她声音软媚,听着有点像虞娘平日刻意捏起嗓子装娇见客时的声音。
虞娘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她不是做慈善,也做不起慈善。
阿女看她,眼神千娇百媚,勾得虞娘半边身子也酥起来,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目也空空的小丫头。她知道阿女这些年一直在学,学她们这些婆娘怎么捏着嗓子跟男人说话才哄得他们掏出钱来,学她们怎么抛眼神才引得男人魂不守舍。她学得青出于蓝,旁人再想学她,却怎么也学不出那副浑然天成的劲儿。
虞娘知道,她们都是心有不甘,而阿女却是从来不想。她没心肝啊。
阿女牵着虞娘的手进到屋里,门关上,光就只透过缝进来,屋里半明半昏,分不出鸡鸣还是暮沉。阿女同虞娘坐在床上,她的手从衣摆探进去,她摸到虞娘肚皮上消不掉的褶皱,摸到腰间的赘肉,被裤带勒得像是一层又一层的雪花泥。
虞娘生过孩子。没人告诉她那孩子是生是死,她也不问,只有这肉皮上消不去的东西一直提醒她,十月怀胎,有那么个玩意从她肚子里出现,又从肚子里出来。
『虞娘,我想吃奶。』
阿女揽住虞娘的腰,她身子向下滑一截,刚好脸埋在虞娘的胸口。阿女的语气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她从虞娘右胸上侧看过去,盯着门缝露出的那一点光,似是喃喃又说的无比清晰。
虞娘心里陡然一动,眼眶蓦地红起来。她仿佛听见耳边的声音又黏又稚嫩,与谁的重合起来,惹得她胸中积闷。
『来,阿女张嘴,娘这里有奶。』
虞娘想自己是疯了,竟要迎合着阿女做这场戏。她沉呼一口气,哽咽着仰头哼唱起街头巷尾都在传唱的儿歌。
她教不会阿女。
是阿女在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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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女今年二十有二,是暗门子里有名的娼妓。不论来者什么相貌,什么身份,什么德行,只要是嫖资放下,她便早早躺上床,等着云雨滔天。
娼里也有三六九等,像阿女这样的最是不入流。
虞娘不接客了,她腰上有疾,嫖客不尽兴,来的人少,后来索性闭了馆子。
阿女养她,尽心尽力。
阿女的名声不好,暗门子遭人赎身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更是落不到她头上。阿女不在乎出不出的去,锁她的门不在这里。
后来一段时间暗娼们都消停下来,说是房院儿外的学生们闹事,总拿她们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做文章。有好几个被逮到的小姐妹,他们是不打人不骂人,就是磨你耳根劝你从良。小姐妹们娇滴滴地笑起来,学生仔你劝我从良,是想藏了我还是养了我啊?
阿女不管他们,她的生意照做,来来往往,反倒比之前好多些。
有一日阿女碰着个女学生,女学生认出她就是那个有名的阿女,死活拽着她要跟她说道说道。
阿女站在那听她说。小姑娘口齿伶俐,声音也脆生生的,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单是瞧着听着也生不出一丝厌烦。兴许就是这样,阿女才耐下性子听她讲。
小姑娘说的口干舌燥,阿女从菜篮里摸出来一个苹果扔过去,小姑娘接下来,蹭蹭衣服就张嘴咔嚓咬下来一大口。
『你……咳……你得懂得自爱……』
苹果齁甜,小姑娘被果汁呛得咳嗽了一声,含糊不清地继续说道。
自爱?
阿女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觉得有些新鲜,她把菜篮放在地上,探出手问小姑娘这两个字怎么写。阿女学过一段时间,认得字却认得不多,好些个是听到不会写,有的又是会写不会读。小姑娘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嘴里叼住苹果,手上还沾着苹果汁,黏糊糊,一撇一捺地在阿女手心里写出来。
『就这么简单?』
阿女不识得这两个字,也不识得这个词,听小姑娘说了一溜够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她把手收回来,觉得没大意思。
『这怎么算简单,人要学会自爱才能……』
小姑娘的长篇大论仍在继续,阿女却已经没有兴趣了。她天生没有心肝,不知情爱,十四岁那年被糟蹋时只觉得身上痛得厉害,却没生出半分难堪,再后来她做了暗门子,同形形色色的人做过那档子事,仍旧是没觉得一点羞耻。她不懂,皮肉这东西,长在身上也不过是一团糟烂,耻什么,羞什么,难过什么。
阿女不想再听,她提起篮子往院儿那走。她只记得自己这身子与钱等,不与人等。钱来钱往都是落在她手里,人去人回,却是半分都留不下来。
阿女的脚其实很大,腿又长,不接客的时候她身板永远是挺直的,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点也没有院儿中那副婀娜作态。她往前走,后边的小姑娘几乎要跟不住她。
后来实在是追不住,小姑娘站在路边生气,一辆一直跟在后头的汽车停到她面前,司机张口叫小姐,小姑娘正在气头,冲着铁皮子踢了好几脚。皮鞋隔不住这劲,脚指头生疼,小姑娘脸通红,使劲拽开车门钻进去,催促司机赶紧回家。
阿女回去后把菜递给虞娘,虞娘便进厨房里忙活起来。不接客后,虞娘的身子反而日见圆润,旧衣服撑得满满当当,偶尔也会听见虞娘抱怨,她便偷偷把虞娘的衣服以前缝起来的地方放出来些,虞娘没发现,以为自己又瘦回去,做饭时步子都轻快许多。她喜见虞娘欢喜。
阿女没有心,唯独夜晚抱着虞娘睡觉时才觉得胸膛里热乎乎的。她想,人心这东西都是后长出来的,兴许再过几年,她就能明白那小姑娘说的自爱是什么意思,那时她再同虞娘讲,她们两个一起长出心来,就算冬日里的炉火再不旺,她俩在一起也肯定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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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娘走那年,阿女二十七。虞娘攒了那么多年的金银首饰都留给阿女,她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皱纹被阿女拿粉盖去,模模糊糊地瞧着,还是三十几岁的模样。
院儿里的女人有几个哭的,大多是想到自己,人命贵贱不由己身,她们趴在虞娘的棺材边上,一边哭一边抽噎着恶狠狠跟虞娘说,来生要投就投到大富大贵人家,两腿间长出个把儿来,再不要受苦受罪了。
阿女仍是不掉眼泪。虞娘的身后事都是她打理。那天虞娘做的饭她还没吃几口,就见虞娘昏然倒地,再往后几天就是躺在床上醒不过来,后来回光返照,虞娘捧着阿女的脸放在自己胸口。阿女唤她一声娘,虞娘的泪便落下来,眼睛也闭上,最后一口气吹在阿女鬓边,轻轻的,什么都没落下。
她把虞娘埋了,抬棺人的钱本是要肉偿,只不过抬棺材的嫌晦气不肯。她也痛快,拿钱付了,没再多说。
她走回到院儿厨房里,饭菜已经馊了,油腻子上沾着几只飞虫,苍蝇也如此不识时务。她拿起筷子把菜填进嘴里,那味道搅得她五脏六腑难受,哇的一声吐出来,她拍着胸口好半天才压下胃里的抽动。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秽物,想找找,这里面怎么也没有心呢?
突然她左胸口隐隐胀痛,仿佛血肉连带着被什么东西挤开。这种钝痛猛地变得尖锐起来,她疼得跌倒在地上,疼得蜷缩起身子,疼得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啊——』
第一声生涩的喊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像是后劲不足般还没出嘴就没了声响。
第二声似雏燕初啼,隐隐约约带出点悲来。
第三声骤然落地,尖利惨绝,惊飞一檐的归雀。
阿女头抵在地上,声声带血,到最后却又是戛然而止。
她怔怔看着地上两滴清亮的液体。
『暗门子的阿女没有心肝,不知礼义廉耻,亦不懂七情六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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