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走走,走到山境。
-----正文-----
雨停了。
尹云深披上外衣出门,在院子里写作业的妹妹尹尘叫住他,问:“你要出去?”
他点点头:“随便走走。”
尹尘从文具盒里抽出三张纸币,递给他:“那你顺便去刘老头家买点竹叶青,要明前的,老妈说明天有客人要来。”
“不是让你去吗?又偷懒?”
“我要写作业,”尹尘装模做样地拿起笔,“你这个不需要接受义务教育的咸鱼要是连跑腿都不会,实在是对不起你身上抹的盐。”
尹云深翻了个白眼,接过钱出门。他就是想出去转转,去哪里都一样,跑腿也没什么,和尹尘拌嘴纯粹是出于本能习惯,看不得她没骨头似的哪儿都不去。他们搬来峨眉山已经三个月了,除了去上学,尹尘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容易惹麻烦。”妙龄少女这么老气横秋,她还是第一个。
再说了,峨眉山就这么大块地,住这儿的几乎都是些养老的老年人,能惹什么麻烦?
还不是懒。
尹云深一边诽腹,一边沿着山道往刘老头家走。峨眉山山高雾重,雨水充沛,适合种茶,其中以竹叶青最为出名。现在清明刚过,新茶初成,确实是喝竹叶青的季节。
刘老头住在山腰,自己打理着一片茶园。据说他以前是个背夫,走川藏线,负责将内地的茶运往西藏。四川这个地方多山,“蜀道难”是写实而不是夸张,早些年不通公路,许多物资都只能靠人力马力,直到后来路修好了,背夫这个行业才逐渐消失。
刘老头自觉茶叶养了自己一辈子,索性上峨眉找师傅学茶,这么多年过去,机器制茶早就普及了,就他还坚持手工炒茶,别的不说,至少火候把握得很到位。
尹云深知道这么多,纯粹是因为闲得慌,没事就去找刘老头唠嗑。他自己身体不好,有心脏病,爸妈替他办了休学呆在家里,该学的课早就学完了,家里的书被翻了一遍又一遍,山里又没别的娱乐,只能找人唠嗑。
所以这条路,他非常熟。
他走得很慢,手揣在兜里,拽着小药瓶开开关关,神游太虚。小雨初霁,目光所及雾气浓重,雨露挂在松针上,被人的目光惊扰,迸裂出一个又一个迤逦梦境。
空气中满是松香、水汽和泥土的芬芳。
绕过一处山坳,能看见一间小茅屋,便是刘老头的住处。
“刘伯伯,”尹云深敲门,“在吗?我妈让我来买点竹叶青。”
门没锁,尹云深进屋,没看见刘老头,又叫了两声,才听见回声从后院传来。他穿过厨房走到后院,看见刘老头正在晒茶,忙过去搭把手。
清明刚过去几天,这批茶明显没有那么嫩。
“今天巡山的时候发现一棵白茶树,野生的,采了点叶子回来晒,”见他误会,刘老头解释道,“不是我园子里的。”
“哦。”尹云深示意自己知道了,“我妈让我来买点新的竹叶青。”
“给你们留着的,去厨房罐子里拿。”
尹云深应声,自觉去厨房里翻找。他偶尔会在这里看刘老头炒茶,对这里很是熟悉,不消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要的,称重算钱,给刘老头打声招呼准备下山回家。
山里的天气阴晴不定,不过一会儿又开始下雨。还好这场雨不大,淅淅沥沥,带着初春的寒意。尹云深没带伞,只能将外套盖在脑袋上,视线一下子狭窄了许多。
等他反应过来,面前已然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完蛋,迷路了。
他第一反应是掏手机,意料之中的没有信号。这里的树木异常茂盛,雨水都难得渗透下来,人迹罕至的样子,更不要说找一条回去的路。
寻常人遇到这种事早就慌了,然而尹云深在心脏病的折磨下被迫养成了淡定的性子,知道这事急不来,与其自己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导致越走越深,还不如在原地等待救援。
就是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不见了?
等明天客人来发现没茶招待的时候应该可以……吧?
他找个树兜坐下,把衣服穿上,免得着凉。树林里雾气很重,光线暗淡,但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阴森,反而像是无人打扰的仙境。尹云深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说峨眉是仙山,灵气充沛,里面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仙境,住着许多精怪神仙。有一种人能和它们交流,是沟通仙境和人间的桥梁,算是掌管秩序的人神,尊称“府君”。
因为他妈妈是个小说家,家里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书,很多内容说得头头是道,但细想之下都是无稽之谈,只能用来打发时间。
早知道就带本书出来了。尹云深如是想。
正当他无聊得数树叶的时候,草丛里传来异响。他这才后知后觉这里是深山,有野兽的几率是很大的……
额,现在叫救命还来得及吗?
他还能苦中作乐,完全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大不了上树嘛。不过他等了一会儿,草丛里的响动还在继续,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根竹笋?
他愣了愣,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看见一只拔竹笋的小猴子。
那猴子太小了,还没竹笋高,以至于看起来格外艰辛。然而歇后语诚不欺我,猴子掰玉米是一根丢一根,掰竹笋是同样的。
尹云深看不下去,帮它拔出竹笋,又将方才它扔掉的竹笋递给它,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说:“还要帮忙吗?”
小猴子抱着竹笋,歪着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灵动又清澈,仿佛有智慧似的。不过它没有回答,拖着竹笋,蹦蹦跳跳消失在雾气中。
尹云深笑了笑,继续坐回树兜数树叶。
1、2、3、……467、468……
他困了。
尽管知道睡过去很危险,但睡意来势汹汹,挡也挡不住。尹云深眼皮开始打架,没过一会儿彻底睡着了。
不过,他睡得浅,意识朦胧中感觉有人在耳边轻叹了声什么,随即,身体悬空,被什么人抱了起来。
他想睁眼看看,但这突如其来的睡意压着他的意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山雨太过清冽,也许是因为拥着自己的温度太过温暖,他放弃挣扎,安心地躺在对方怀中,沉溺在美梦中。
再次睁眼,他还在回味梦境杳远深长的余韵。
“叽叽。”
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尹云深掀开被子,看见一团雪白的毛球。毛球睡得比他熟,两只兔耳朵耷拉着,猫一般蓬松细长的尾巴把自己团成一个完美的圆,头埋在腹部,看不清模样。
但对于人类来说,毛茸茸就是可爱的代名词。
尹云深往它的耳朵里吹气,它立刻醒过来——人类贫瘠的语言无法形容它的可爱。
“你到底是兔子还是猫。”尹云深把它抱起来撸毛。
虽然身处陌生的环境,但他大有种泰然处之的淡定。既然有人把他带到这里,而不是趁他睡要他命,就说明没有恶意。
况且……他看向怀里的毛团……这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正常生物。
尹云深前19年过得很日常,连鬼压床都没遇到过,可以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他接受能力很好,可能是家里有个小说家的缘故,他下意识觉得妖怪什么的都是存在的。
门外有别的声音,他想无论如何得向别人道谢,便抱着毛团出门。
云海翻腾、天光晦暗,山的线条恣意潇洒,层峦叠嶂,墨意淋漓。
他有一瞬间的惊叹,顿时明白了古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
“咦,小郎君醒了?”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身松色广袖直裾,外面罩着雪白的外衫,像是压山的霜雪,冷冽中透出几分寂寥来。不过他的容貌和寂寥完全沾不上边,一双丹凤眼仿佛含着粼粼春水,昳丽且张扬。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放在他身上,竟出奇地和谐。
尹云深默默后退一步,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请问这里是哪里?”他问。
“你若是问这处宅子,是没有名字的。你若是问这片山,这里叫做——山境。”
次元壁破了。这是尹云深的第一反应。
难道我才是纸片人?这是第二种怀疑。
“峨眉山连通两界,小郎君可不是唯一误入之人,所以莫要慌张,待会儿便送你下山。”男子说,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真是失礼,忘记自我介绍。在下季琰,还要多谢小郎君帮了我家不成器的后辈。”
后辈?尹云深正疑惑,就看见一只小猴子蹿上季琰的肩膀,“吱吱吱”地叫唤着,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转,很是可爱。
正是他刚才在树林里遇到的那只小猴子。
手臂一痛,尹云深低头,对上毛团的眼睛。它的眼睛很漂亮,也是黑色的,但不像小猴子那般水灵,更像是夜色,此刻,正流露出人性化的谴责,让尹云深一时心虚,以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渣男。
“叽!”看它做什么?一群毛都没长齐的野兽有什么好看的?看我!
尹云深讪讪收回目光。
那头季琰噙着笑看他和毛团的互动,一脸兴致盎然,就差在脸上写下“我在吃瓜”四个大字。
“那我回去了是不是得被消除记忆?”尹云深突然想起这件很重要的事。
“小郎君不想忘记吗?”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忘了可惜。”
“放心吧,我们是正经妖怪,不会随便对别人的记忆做手脚。”季琰挠了挠小猴子的脖子,“况且,小郎君若是忘了,我们又要怎么邀请小郎君来我们的佳宴,以答谢清茶之恩呢?”
说着,季琰侧身,让出另一番景致。
和群山的秀丽比起来,这个院落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然而,院中一株近乎参天的梧桐树赋予这个院子别样的风采,淡紫色的桐花烟云一般蔓延开来,令人恍然,明白为什么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桐华不食”。
如此堂皇之木,怎能不被神鸟青睐。
“二位,不介意让小郎君参加今晚的宴席吧?你们现在喝的茶,可是他带来的哦。”
尹云深这才发现从刘老头那里买的竹叶青不见了。
靠,强买强卖啊!
“哼,凡思沉疴,思欲成疾,也就初心尚可,火候尚佳。”树下鹤发的老人冷哼一声,将茶盏中亮黄的茶汤一饮而尽。
老人头发花白,发髻上却簪着两片嫩叶,也就格外可人。他旁边坐着位黑袍绣金色海浪纹的青年,气质出众,一看就是身居上位之人,可惜眼上覆着白绫,平添一抹病气。
“凡间的茶哪能和您比?”季琰道,“既然二位都不反对,那在下可就发请帖了。”
说着,他像是随手折了两枚竹叶,交到尹云深手上:“小郎君可要拿好了,今夜莫要关窗,等到子时,在下会亲自前来接小郎君赴宴。”
“这样一想,今晚可真是高朋满座啊……”
玄色的石头上写着苍劲的“山境”二字。
尹云深站在石头前端详了许久,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妖怪……都这么热情的吗?
他按照季琰指的方向往回走,不多时便走回了熟悉的山路。此时,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手机上显示五点十四,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了。
别说电话,连条微信都没有,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到底是有多低啊?
当然,这种吐槽只是开玩笑,毕竟要是他们不重视自己,也不会为了让自己有个好的养病环境搬到这么偏远的山里,要知道,尹尘还在读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这会儿搬家,对成绩的影响挺大的。
……一般来说是这样,不过看尹尘的样子,好像对这里非常适应?
说起来,他家以前的确是住在这里的,好像是在他六岁,也就是尹尘刚满周岁的时候搬走的。不过那时候他还太小,后来又发了次高烧,小时候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尹云深,你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不知不觉间他回到家里,尹尘已经写完作业,躺在院子的摇摇椅上看闲书。
被她这么一问,尹云深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个毛团。
“就……猫?”尹云深把毛团抱起来给尹尘看。
尹尘面无表情,但眼神里写着“你在逗我?”。尹云深讪笑一声,说:“我要说是妖怪你信吗?”
“哦,是猫啊。”尹尘立刻改口,“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尹云深没想过,脑中灵光一闪,道:“口口。”
“你不觉得很像你起了什么不正经的名字然后被屏蔽了吗?我们平台不做完形填空的。”
仿佛知道是在讨论自己,毛团睁开眼,打了个哈切。它应该是听得懂人话的,但对尹云深取的名字没有意见,“叽”了一声,示意自己累了。
“那我进去了。”
“等等,茶呢?”尹尘叫住他。
尹云深从包里掏出一包茶叶扔给尹尘,不等她开口,迅速溜回卧室。
尹尘狐疑地打开宣纸,举起茶叶,看见细密的白毫,迟疑道:“白茶?”
-----
我来搞bl了。
这篇也是很久以前的脑洞了,献给我最爱的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