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路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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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方谨识挤出高峰地铁,猛地深吸一口气。
地铁人实在太多了,各种味道融合,隧道风一吹,散了不少。
公司项目结尾,捱过夜夜加班,方谨识终于在周五准点下班。他扫一辆共享单车,骑了几百米,到达一片市井小区,其中绝大部分是出租房,楼下商铺杂乱繁多。
方谨识钻入一间较为干净的超市,挑拣晚饭食材,菜叶被水喷过,闪着晶亮的光。他左挑右选,还是决定晚饭随便对付一下,他太乏累了。
拐进小区,九号楼二单元,方谨识走步梯到四楼,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锁眼,转动两圈,门锁发出陈旧的声音。
屋内光亮从门缝泄出,随之还有手机里短视频的外扩音,方谨识抬头一望,没想到陈其安竟然比他先回了家。
陈其安听见声响,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嘴边还咧着笑,“谨识,你回来了。”
方谨识关门换上拖鞋,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平常都是他先回到家做饭,陈其安一个小时后才会回来,当然这是不加班的情况。
加班的话,方谨识就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一口,有时候吃饭都费劲,成堆的工作压在他的脊背上,无暇再管陈其安。
下班前给陈其安发了消息,说晚上回家吃。
陈其安靠着沙发,没回答疑问,目光落在方谨识手里的塑料袋上,里面有两根黄瓜和几颗鸡蛋。
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拍了下头,“忘告诉你了,戴哥今晚请咱们吃烤鱼。”
方谨识本要刚进厨房,闻言顿了一下,回身冷冷地看陈其安。
陈其安讪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虚虚环住他的腰,柔声道歉:“我这心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生气,收拾收拾咱们就走。”
方谨识挣开,将袋子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说:“我不去。”
“什么?”陈其安皱了皱眉,看向方谨识白净的侧脸,“戴哥让我带上你,反正你也没吃饭呢,一起去吧,又不是没吃过,害羞什么?”
“我不是害羞……”方谨识敛目,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心底蓦然涌上一股苦涩。
“好了。”陈其安催促,“快走吧,要不是等你早到了。”
戴哥是陈其安的表哥,单字一个良。扎根这座城市有点资本,陈其安特别听他的话,比亲哥还亲,工作也是戴良给介绍的,方谨识跟他见过几次面。
其实方谨识不喜欢凑热闹,何况是跟自己没关系的陌生人,自打大三暑假见过一次面后,戴良夸他好看又优秀,之后陈其安每次饭局都带上他,美名其曰长长见识,其实是有意巴结讨好。
距离上次聚餐已是两个多月前,此时夏尽秋初,北方冷得快,方谨识套个薄毛衣外套,淡黄的颜色,柔和了面庞。
陈其安是那种随便穿穿依旧帅气的人,平常不修边幅,此刻却特意拾掇一番,喷了发胶,露出额头,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
方谨识觉得有点油腻,而且过于隆重,不过是吃个饭,至于么?
对陈其安来说很至于,他不放过每一次在戴良面前表现的机会,外表更是一块敲门砖。
方谨识想坐地铁过去,省点钱。戴良定的地点是另个区,靠近主城,蛮繁华的,离他们的住房比较远。
陈其安拒绝这个提议,他看了眼时间,说:“坐地铁来不及了,我们打车去吧。”
方谨识不作声,他们大三在一起,如今才工作一年,积蓄不多,平时吃穿都紧着来,尚且维持房租,应该能省一点是一点。
陈其安知道方谨识内心所想,拉住他的手轻轻摩挲,“不差这一点钱了,总比迟到好吧。”
方谨识任由被牵着手,半晌,点了点头。陈其胺笑了,打开手机软件招车,等了一会儿,一亮白色新能源汽车停在面前,陈其安拉开后车门坐进去。
方谨识没去和他同坐,而是坐到了副驾驶。车子驶离街道,人流商铺倒退。
日落西边,像个火球一样被青色包围。车子开上高架桥,方谨识望着远处的夕照,乌珠被映亮。
身后窸窣响动,陈其安挪到他背后,开口道:“对了,任哥也来,你记得问好。”
方谨识垂下浓密的眼睫,忽然感到胸闷气短,他好像不是去奔赴一场朋友之间的聚餐,而是一个与上层的交际,冥冥之中感受到些许压力。
沉默了片刻,陈其安继续说:“知道了吗?喊任哥就行,别忘了。”
“知道了。”方谨识抬手按按额角,压下心里的烦躁。
十多分钟的路程里,他回忆起有关陈其安嘴里的任哥的信息。
任无戌,本市任重集团董事长的小儿子,是方谨识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中最出挑拔尖的男人。
无论是样貌身材,还是背景家世。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一般来说应该是个纨绔风流的少爷,但任无戌毕业于世界顶尖的学校,拿过的奖项不少,又洁身自好没有风月债,谦虚低调,在业内口碑极好。
关键是,长得太帅了,是那种野性的帅。方谨识记得很清楚,因为任无戌的长相一眼难忘。他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翩翩风度,明显从小就养尊处优。和戴良是大学同学,关系很要好,两人经常有业务往来,私下也总一起聚会。
方谨识偶然认识他也是在大三的暑假,彼时任无戌刚从国外回来不久,戴良提出一起吃顿饭,他和陈其安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还有共同的朋友,那段时间总聚餐。
第一次见面是在烤肉店,那时候每个人都很青涩有朝气,没有什么顾虑,无话不淡,以酒代水。他们两个人最先到的,然后是另外两个朋友,戴良和任无戌最后才到。
当时方谨识坐在最里面,靠着墙,陈其安挨着他。对面有两个空位,戴良本想让任无戌坐在中间,后者拒绝了,坐到方谨识的对面。
那顿饭方谨识食不知味,因为他一抬眼就会和任无戌的视线对上。第一回对视,方谨识拘谨地笑了笑,而任无戌似笑非笑,微微眯缝着眼,那样子让方谨识身体不禁一抖,犹如被饿狼盯上的感觉,接下来他全程垂着头默默吃饭,偶尔低声和陈其安说话。
任无戌的目光太有穿透性,要把方谨是钉在墙上,下一瞬便会扑过来撕咬他。方谨识想到这儿,四肢百骸像有电流通过,又凉又麻。
身体一倾,被安全带箍住,司机说到了。两人下了车,进入店里,陈其安说出个数字,服务生讲他们引至二楼包厢。一开门,里面圆桌旁已围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西装革履,俊逸儒雅的便是戴良,剩下两个分别是徐桓和郝晟。
陈其安堆笑着打招呼:“戴哥,桓哥,晟哥,不好意思来晚了。”
“没来晚。”戴良笑笑,招手示意他们落座,“还有个人没来呢。”
方谨识随着陈其安坐下,听他们闲聊。
戴良摘下手表寒暄:“小姨还好吗?”
陈其安苦涩一笑:“好多了。”他的母亲去年得了病,治疗花费不少钱,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陈其安也是富养长大的,一时接受不了家道中落,抑郁一阵子,被方谨识鼓励着重新面对生活。
戴良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还是老样子,安慰道:“没事,我妈在家里那边有人,帮忙照看一二。”
“哎呀,这多麻烦。”陈其安忙说,“谢谢你啊戴哥。”
“小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忽然戴良话锋一转:“小方,两个月不见,你好像瘦了呢。”
方谨识正在愣神儿,听到自己名字眼睛一眨,缓缓露出个笑容,“前一阵加班,没休息好。”
只比他大了两岁的戴良老气横秋地说:“年轻人,要注意身体啊。”
方谨识点点头,暗自腹诽,我要像你有钱,早不干了。
等了一会儿,徐桓看向门口,“任哥到哪儿了?”
戴良看着手机,“刚下飞机,正在往这赶。”
没等多久,门外响起皮鞋踢踏地板的声音,不疾不徐十分稳重。下一瞬,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推门而入,套一件长至大腿的深灰风衣,脸上挂着一抹淡笑。
“不好意思,来晚了。”
其他人跟着戴良一齐起身,戴良笑道:“哪里的话,快坐。”他扫了一圈,视线落在方谨识身旁,“坐小方旁边吧。”
方谨识身体一滞,才发现只有自己旁边有空位,倏地感到别扭和不自在,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任无戌一直盯着方谨识,动作神情一概看在眼里。他无声地笑,阔步走到方谨识旁边坐下,卷起的风里携着男士香水味道。
方谨识吸了吸鼻子,分不清这是什么味道,还挺好闻。任无戌脱下风衣,卷起衬衣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他放松地靠向椅背,双腿岔开,右腿碰到了方谨识的。
方谨识小幅度一颤,不动声色移开腿,那人紧跟着贴过来,隔着两层布料,他感到一片温热。方谨识眼角瞥向任无戌,对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云淡风轻地和戴良聊天。
怎么回事,不是故意的?
方谨识蹙了蹙眉,退无可退,就这么僵着身体让任无戌触碰。陈其安顾着加入话局,没有发觉男友的异样。
他很成功,任无戌看向他,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还处着呢?”
陈其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尴尬着没接话,戴良笑着解围:“你们处挺长时间了吧,感情真好。”他意味深长地瞄了任无戌一眼,无视对方沉下来的脸色,继续添油加醋:“什么时候结婚啊,还等着随份子钱呢。”
听完这句话,方谨识淡淡地看了戴良一眼,作为陈其安的亲戚,催婚的玩笑话无可厚非,他不好拂面子。
陈其安松一口气,一把搂过方谨识的肩膀,表情甜蜜,“我俩不着急,先安稳下来再说。”
方谨识身体偏移,腿部自然地离开任无戌,他不禁看了对方一眼,心脏狠狠一跳。
任无戌明明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相反他的脸阴沉沉的,透着一丝凶狠与不屑,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方谨识收回眼神,抿了抿嘴唇,微微挣脱陈其安的胳膊,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和恋人过于亲密。
恰巧服务生敲门端来三盘烤鱼以及几打啤酒,烤鱼氤氲着热气,配菜丰富,卖相极好,让人看了垂涎欲滴。
戴良给每人递啤酒,轮到方谨识时,陈其安接到自己手上,“他不喝啤酒。”
“我知道。”戴良笑笑,“我以为现在开始喝了呢,毕竟上班有应酬。”
方谨识思索片刻,抓回那瓶啤酒,“现在能喝。”
陈其安没再管,起开啤酒盖子倒入杯里。众人开始吃饭,时不时闲聊几句。陈其安一边聊着,一边给方谨识夹鱼肉,他见方谨识盘里只有配菜,以为他不好意思夹肉。
方谨识沉默着接受,趁陈其安没注意,用筷子将白嫩的鱼肉刮到餐盘下面。偷偷摸摸的以为没人发现,身旁一直安静的人突然出了声。
“叫服务员点餐。”
徐桓出去叫服务员,一个男生进来递出菜单,任无戌接过,随意翻看着,然后把菜单放到和方谨识之间的桌面上,低声说:“看看吃什么。”
嗓音刻意压得低沉,钻入方谨识的耳朵里酥酥麻麻的。方谨识怔愣,半晌摇了摇头,“我不吃。”
“那我随便点了。”任无戌几乎将菜单上的主食全点一遍,还有甜品和小菜,清一色地避开了鱼类。
方谨识无法推托,最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戴良打趣道:“无戌,没见过你这么能吃啊。”
任无戌漫不经心地回他:“反正你请客。”
戴良:“……”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崩塌。
主食甜品一样一样的上,弄到最后桌面放不下了,服务生推个小车进来,将东西全摆在上面,停到任无戌身侧。
任无戌拿起其中几样分给他人,说:“想吃什么自己拿。”
这句话乍一听是对在座所有人说的,可方谨识莫名感觉,他是对自己一个人说的,因为任无戌说完,曲肘碰下自己。
方谨识中午就没吃多少,晚饭又吃得晚,这下真饿得不行,妥协地对任无戌说:“我想吃那个饭,麻烦你。”
任无戌轻笑,伸出手端给他,等方谨识吃光后,又递给他一碗藕粉圆子,对方勉强吃完,他不厌其烦地继续投喂。
胃撑得不行,方谨识感觉再吃下去就要吐了,他垮着脸推开盘子,陈其安见状,用方谨识用过的银勺将剩下的全吃进肚。
不知怎的,任无戌刚才还笑吟吟的俊脸登时黑了,浑身萦绕低气压,他一口喝光啤酒,杯子“咚”的一声砸到木桌上,周围顿时鸦鹊可闻。
郝晟颤声问道:“……怎么了任哥?”
任无戌没说话,戴良适时开口:“没事,无戌可能是奔波得太累了,大家接着吃。”
这谁还能吃得下,陈其安也不明所以,不敢动筷。酒过三巡已是十一点多,他的手机铃震响,显得很突兀。陈其安急忙掏出来查看,神情猛地一凛,站起身来迈向门外,“我去接个电话。”
方谨识的目光跟随着陈其安,眼下这番境地让他不知所措,陈其安走后更是尴尬至极。好在对方很快回来,站在门口很抱歉地说:“公司有个文件出错,领导让我马上回去,对不住各位,你们吃好喝好。”
然后他看向方谨识,语气略微不自然,“谨识,你打车回去吧,不用等我。”说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方谨识半起的身形僵住,他想跟陈其安一起离开,谁曾想对方走得那么快,都不等他说一句话。
心脏快速跳动,方谨识脸皮很薄,因为尴尬而浮上一片粉。他跟这帮人不熟悉,不可能继续待下去,清了清嗓子说:“那我也走了,不好意思。”
戴良摆摆手,善解人意地说:“正好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下次再见啊小方。”
方谨识应了一声,抬腿向外走。身后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任无戌在他身后说:“我也先走了,还有点事。”
方谨识的脚步立马加快,边走边打开软件招车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快点离开此地。
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车接单,方谨识心里很急,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慌张。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踩在方谨识的心上,控制他的心跳。
“我送你。”
任无戌的嗓音平淡无波,可方谨识却听出几分危险,他没回头,嘴里拒绝:“不用了,谢谢。”
任无戌说:“市里有政策,出租车夜晚有时间限制,你现在打不着车。”
“你要是走回家,一个晚上也够了。”
方谨识皱眉,他怎么不知道有这种政策?
任无戌的声音软下来,透出一丝乞求,“我正好办点事情,顺路送你,怎么样?”
方谨识不语,他又不知道自己家在哪,怎么会顺路?
下一刻,任无戌就消除了他的疑惑,“陈其安告诉我的,西城区民安小区,是吧?”
晚风吹拂方谨识的额发,他看见周围有过路人好奇地注视这里,任无戌太惹眼了,他们两人之间气氛也很怪异,不宜多待。
方谨识只好答应:“好吧。”
任无戌轻笑,似乎很愉悦,他打个电话,一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奔驰出现在街角。
奔驰停在前方,司机下来为他们开车门,方谨识有些拘谨,想要坐在副驾驶,手还没搭上车把,一只大手搭上他的后背。
“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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