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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爱与恨】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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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他前面的,就只有一条路

-----正文-----

我们该从哪里开始?或许,从一个党卫军军官终于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犹太人开始?

下着雪的灰色天空,树桠被冻住,张牙舞爪地向天伸展,仿佛绝望的求救。铿铿锵锵铲雪声和军靴踩在积雪上的滞涩声,以及皮鞭落下时带出的呼啸声和低沉的哀嚎声,撞击在冷灰色的低矮房屋上,被反弹出去,如幽灵般游荡在铁丝网围起来的这团空间中,直到充满,饱和。

雪落在睫毛上,如堆积的柳絮般模糊视野,他眨了眨眼,看自己呼出的热气被低温凝成一团乳白色的雾。透过这雾,他终于见到了他。

他的内心掀起风暴,他激动得难抑颤栗,却面无表情,走到正在铲雪的他的面前,冷峻地、直勾勾地盯住他。

不该与军官对视的戒律深深刻在犹太人的记忆里,那意味着毒打,甚至是死亡。是以他盯着犹太人几乎十分钟,那凹陷无神的眼眸终于抬起。

诺亚·奥菲尔斯手中的雪铲掉落,浑浊麻木的眼睛里露出惊讶。当然,尽管在这段日子里诺亚·奥菲尔斯丧失了很多情绪,但惊讶与恐惧却如影随形。毕竟死亡以令人无法想象的直白和惨烈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暴露于他面前,如魔鬼般摧毁他,压迫他。

但现在,这惊讶里中是没有恐惧的,相反,他笑了。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你,海恩……施瓦茨队长。”姓氏与军衔被说出来时是逐渐低沉下去的语气。黑色党卫军军服,左边领章上两条细杠旁缀着3颗星,右边领章缀着SS符号,犹如两道所向披靡的闪电。左袖上绣着的“Norge”字样的袖标显示他二级突击中队长的身份。

诺亚的笑容变得僵硬,变得苦涩,变得比这波兰的冬日还要寒冷。他认命般地垂首,看眼前的纳粹军官从腰间抽出皮鞭来。

所以,故事还要从这里开始吗?从海恩·施瓦茨终于找到了他的犹太人,在极狂喜中升起极度的愤怒,竟抽出党卫军特制的皮鞭抽打在诺亚只穿着单薄条纹样式衣裳的瘦弱身体上,看他在承受第一鞭时就倒下,却抑制不住扭曲的憎恨,拼了命地打第二鞭,第三鞭……直到诺亚的鲜血如颜料般混杂在灰‍‌‍黄‎‌色‍‎‎脏雪地里,满是伤痕的面庞上呈现出诡异的紫红,整个身体都在无助地痉挛……要从这里开始吗?

如果不从这里开始,那么便从一辆从德国跨越国界线开往波兰的火车车厢中开始?浑浑噩噩的诺亚被挤在角落里,看苍灰的天空从火车木板车顶的缝隙中掠过,听身体砸在铺满碎石的铁轨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噗噗噗,三个人撬开地板逃了吗?那么,为什么机关枪会打这么一长串的子弹,枪声那么富有节奏感,简直是撒旦的夺命催魂曲。

或者,再往前,再往前看看,也许还有更适合故事开始的地方。

比如海恩捡起一块石头砸向那面漂亮如水晶般的玻璃橱窗,他哭着,后悔着,害怕着,却为了可笑的理由将恶意对准了自己最爱的人;比如在昏暗的阁楼里,诺亚牵着海恩的手,在门德尔松的钢琴曲里,一句一句地教他念海涅的诗,教他念陌生的英文单词;又比如,在离去的伤心时刻,海恩丧失理智时留下的那一吻……

不,不是从这里开始的,最合适的开始,从来不起源于人物本身的行为,而是隐藏在行为之后的动机。不过,又是什么,决定了动机呢?

在这份回忆中,一切都要源于那个夏天,那个闷热的,令人窒息的,1931年的夏天。

“没了,没了,全没了。”十一岁的海恩看到父亲老施瓦茨手中的报纸落在地上,在一阵呆滞后,发狂般地拿起他赖以为生的工人锤,朝着家里唯一一张还能用来吃饭的木桌砸了下去,飞溅出去的木渣划上了海恩·施瓦茨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他还没来得及哭,就见母亲从厨房里中走来,急匆匆地在面前的围裙上抹去手上的水,跪在地上颤抖地将父亲扔掉的报纸捡起来。

“啊——”母亲的声音也是声嘶力竭的,但戛然而止,因为这个患有痨病的女人在极度的刺激下很快便剧烈咳嗽起来,海恩吓坏了,连忙从凳子上溜下,俯身到母亲身边,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报纸上的头条,一行黑乎乎的,却触目惊心的大字。

“达姆施特塔国民银行于今日正式宣布破产。”

自此以后,海恩的记忆中,就是父亲每日一早去银行讨债时留下的背影,那背影是无力和绝望的,老施瓦茨心里很清楚,这是无用功,银行倒闭是因为资本外逃,就算清算,像他们这样的小储户有成千上万。他们等不到了,他们是一粒粒被忘却的沙。

父亲自欺欺人地每天都去位于不莱梅东区的银行大楼前,有时他会举牌子,写上还钱的字眼和人群大声咆哮,挥舞徒有其表的拳头,有时候,会突然几近谄媚地随便拉住一名从大楼里走出来的不知是银行人员或者就是某位清洁工低三下四地哀求,但更多时候,父亲就只是蹲在银行旁橡树下的阴影中,用暗淡无光的眼神望着银行恢弘的大楼,让希望如谷物般被碾磨成齑粉,在廉价的香烟里被绝望一点一点蚕食。

海恩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熟悉酒味的,与其共同而来的还有难以忍受的饥饿。他的肚子成天咕噜咕噜直叫,就像一个洞,是填不满的深渊。当他哀求母亲能再给他一个土豆的时候,母亲则会用颤抖而神经质的手推开了他,转过身去,面向空无一物的灶台掩面哭泣。

“都怪犹太猪!他们有吃的,有喝的,咱们日耳曼人倒大霉啦!我们都要饿死啦!他们钉死了基督,又要饿死我们啦!”父亲醉醺醺地在家里发牢骚,将从酒馆里带回的一包黑面包碎渣扔给海恩,海恩火急火燎地用手抓着吃,生怕下一秒就被抢走。见他这副模样,老施瓦茨由衷地感到自尊被粉碎的悲哀,抄起手中的酒瓶就朝海恩砸下,酒瓶爆裂在破开肩上的血肉,留下一道一指多长的伤口,鲜血直迸,海恩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母亲很快从厨房里冲出来,推搡着父亲,父亲凝视海恩不断涌出鲜血的肩膀,突然抽搐般地狂笑出声。

谁也不知道老施瓦茨那天突然跑出门去是为什么,后来母亲一直告诉他,是为了给他买止血用的纱布,因为家里连给他包扎的纱布都没了,但海恩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当父亲凝视他的时候,他在其中看到了被酒精掩埋许久,但最终爆发出来的懦弱与绝望。

父亲没能战胜自己,死在了疾驰而过的卡车下。

得到微薄的赔偿金的母子两人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在母亲日日夜夜不休止的咳嗽声中,海恩默默忍受着饥饿与寒冷,他没去上学了,因为他连上学要穿的鞋子都没有。他过早地明白穷困带来的附加品,咕噜咕噜,肚子的叫声让他在夜里无法安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靠我做针织活儿,养活不了我们两人。”母亲那天罕见地牵起海恩的手,走进不莱梅料峭的灰色春日里,在一家犹太人开的零售商店,给海恩买了一双尺寸大好几码可以让他穿上个两三年的皮鞋。

“听着,你要去的地方很大,比咱们这大得多,无论是家还是街道,因为那是柏林!柏林,德国的心脏,我的海恩,你要去柏林了!”

母亲激动得眼泪直涌,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海恩只记得某一天早上母亲寄出一封信后就开始在喜悦与悲痛中来回切换,到最后混成一团,海恩想,大概就是因为这种精神的紊乱加重了母亲的病情,让她在自己去往柏林后的三年就撒手人寰。

不过,在这时,充斥着他那颗小小的心脏里的只有困惑和迷茫,他在新鞋里缩紧脚趾,怯懦而不解地抬眼,发出绵羊般软软的声音,问:“可是,妈妈,我为什么要去柏林呢?你也去吗?”

“你是去过好日子的……是,海恩,你是去过好日子的,有吃不完的面包,喝不完的牛奶,还有黄油和培根,酸菜和猪肘……”

母亲的眼睛望在另一边,车水马龙的街道,好像在对别人说话,可这世界与她又毫无关系。她被抽离了,陶醉在自我安慰中,在悲痛中麻痹那颗苦痛的心。她紧紧握住海恩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海恩的手被捏得生痛,可他不出声儿,只是任由母亲牵着,驯顺地走在她身边,接受安排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命运。

所以当那个自称是老施瓦茨的兄弟,海恩的叔叔的人站在家门口说要带走他时,海恩没有哭闹。母亲神经性的痉挛依旧在持续,他想要是自己再嚎上几嗓子,这可怜的女人定会晕厥在家门口。所以,这是出于对母亲的爱,绝非冷血的抛弃,尽管他的叔叔——菲利普·劳尔,日后一直在旁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夸赞或者揶揄海恩为“一个冷血的主儿”。

海恩走了,从火车灰蒙蒙的玻璃车窗上看月台上母亲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化成一个点,消失在不莱梅清晨的薄雾和火车的鸣笛里。他转过脸,低头看向自己不合脚的鞋。

“好了,小子,你是去过好日子的。”他听见劳尔叔叔说,声音呵叱呵叱得像是卡了口痰,带有明显的轻蔑与烦闷,“谁叫你父亲在战场上救过我一命呢?人情债难还啊!”

向东的火车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钻入德意志浓雾弥漫的森林,钢铁的轱辘碾碎海恩对不莱梅的回忆,他余生再也没回到过这里。

所以,一切的开始都来自于压抑的无处可逃的环境,来自于魏玛共和国政府控治理下德意志的紊乱与贫穷,无休止的暴力与歇斯底里。经济疲软,各政党大行其事,社会局面如同散沙。同根生的共产党与社会民主党斗得正酣,日益壮大的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横插一脚,将两者视为不共戴天的仇家。时任政府总理的海因里希·布吕宁在其中摇摆不定,纳粹党的“褐衫军”冲锋队横行,暴力不断,1931年冬天,禁止穿政党制服的总统令于12月生效,却收效甚微,换上白衬衫的冲锋队更加肆无忌惮,直至遭到总理布吕宁的制裁,那时尚未能得势的“元首”空有愤怒却无从宣泄。而1932年的春天,当海恩来到柏林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都会时,备受尊崇的保罗·冯·兴登堡总统即将迎来七年总统任期的结束。

空前惨烈的角逐即将开始,社会民主党,共产党,纳粹党将不遗余力,争取下一任政府的所有权。后来海恩想,其实自己并没有任何选择,因为身为一个极端纳粹分子的菲利普·劳尔是决不允许家里出一位布尔什维克或者孟什维克主义者,哪怕只是家里等同于佣人的名义上的养子。

等在海恩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便从他被送到希特勒青年团的时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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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达姆施特塔国民银行倒闭为真实事件,1931年7月13号倒闭。

民族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纳粹全称。在其上台前,德国为魏玛共和国,上台后称为“德意志第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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