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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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恩穿着他完好如初的制服在清晨离开,他回望倚靠在店门口,彻夜未眠眼下挂着两团乌青正朝他微笑的诺亚,伸出手挥了挥。他轻声说出友好的“再见”,在内心幻想着能够与他再次见面。
记下了诺亚店铺所在的地点——选帝侯大道后的菩提树街区,他踩着轻快的步子,朝青年团集会的地点跑去。见他受伤,教官简单询问了他几句,便怒气冲冲地说要给社民党人好看,顺便赞赏了海恩以一敌多的勇气。不过,海恩其实心虚得很,整天都在为他的制服提心吊胆,但他低估了诺亚的水平,就连跟他靠得最近的弗里德里希都没能发现他制服破损的事实。
“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弗里德里希目光炯炯地望着元首的画像说:“我以后一定要参加党卫队,去保护元首!”
“党卫队可不是那么容易参加的。”海恩说,“最优秀的人才能参加。”
“我们一定没问题。看,咱俩的头发,最纯正的金色!”
“还要身体强壮,枪术好,能把手榴弹投掷五十米开外,最重要的是,勇敢!”
“你昨晚和社民党人打架了,大家都在夸奖你勇敢。”
海恩傻乎乎地笑,顿时觉得身上的伤都变成了荣誉勋章,于是他在训练中更加起劲儿了,这些被教官看在眼里。
“要是波茨坦的学院过来招生,我会介绍你去,在那里你会接受最高等级的教育。”
“那是什么?”海恩问。
“那是元首即将开办的学校,专门培养帝国最顶尖人才的学校,无论谁到了那里,等待他的就只有最光明的未来!”教官涨红了脸,好似自己也在那所学校了。海恩激动地直点头,这一刻他把昨晚与诺亚的那点交集全抛到了脑后。
等他结束当天的集训回到劳尔家时,却发现劳尔家一如反常不像昨天那样为元首的当政欢呼雀跃,被一种压抑低沉的气氛所取代。他们正在吃晚餐,餐桌旁没有弗兰茨。劳尔夫人和汉斯的眼睛有点红。
他照例等待这一家人吃完再上桌,但菲利普却罕见地在他准备走进地下室的时候叫住了他。
“你饿了吗?”菲利普问,语气出乎意料地温和。
海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里有土豆,当然,你可以蘸点盐巴和黄油。”
海恩走过去,坐在餐桌边,拿起一个冒着热气的土豆。他拘谨地撕开滚烫的土豆皮,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他开始心虚,满脑子都是制服。
“最近集训还适应吗?”菲利普问。海恩点了点头,咬了口土豆,没有说话。菲利普局促地笑了笑,很僵硬。汉斯开始抹眼泪了,而劳尔夫人则是转过了脸,抽抽嗒嗒起来。
海恩对这一家人的反应莫名其妙,于是他问:“弗兰茨去哪里了?”
菲利普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没有回答,沉默了大约五分钟,他说:“你以后会成为党卫军,你会保护家人,是吧?”
海恩点头,说:“我会的。”
“那你一定要成为党卫军。”
“当然。”
菲利普松了口气,将黄油递送到了海恩面前,海恩满心疑惑,还没能意识到元首的上台为他这样的早期加入青年团的孩子带来的好处。毕竟,在元首上台之前加入和上台之后加入是两码事,海恩所谓的光明的未来足够威慑很多人了。
他会成为一名党卫军,毋庸置疑,但此刻党卫军和冲锋队的矛盾开始显露,在青年团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
“冲锋队更加勇猛,恩斯特·罗姆是一位真正的军人!”
“他才不是真正的军人,他只会打砸抢烧,库尔特·冯·施莱谢尔将军手下的国防军队才是。”
“以后他会统领他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争吵声此起彼伏,海恩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考虑过冲锋队,因为他不喜欢暴力,在他看来,穿着黑衣服的党卫军比那些只会街头斗殴的“褐衫军”优雅很多。再说,要成为一名党卫军,还需要文化水平。他喜欢上文化课,学习读书和写作。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会对党卫军有新的认识。他还记得那是1933年的2月18号,一个普通的寒冷冬夜,弗兰茨仍旧不知下落,劳尔家的氛围逐日萎靡,海恩对此不感兴趣,他对这一家人没有丝毫感情。睡在地下室里,看墙壁上方的窄窗透过一丝冰冷的月光,他在与自己作斗争,想把某个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但他无能为力,只好陷入对那晚灯光下的身影的神思中。他很想念被拥抱时的温度,自己当时是多么脏,多么冷。
埋藏在心底的小甜蜜滋养着他的无法入眠的夜晚,直到黎明。就在他下定决心等白天集训后去选帝侯大街转悠一圈时,劳尔家的房门被急促敲响,在寂静的清晨,这砸门声让整个房子都抖上了几抖。
门被打开后,传来一拥而进的繁杂的脚步声,霎时吵闹与哭喊此起彼伏。海恩吓了一跳,起身穿上他的青年团制服——很奇怪,他穿的制服,这很重要,可当时他却是出于直觉,直到后来他也觉得神奇。当他顺着幽暗的楼梯走到一楼,发现客厅中菲利普已经被两个党卫军摁在地上,拼命地哀求。而劳尔夫人则抱着汉斯,瑟缩在角落。
空气里有烟雾的味道,海恩朝窗外探了探头。从劳尔家可以望见勃兰登堡门的方向,不同于往常,此刻那边的天空被照得红通通一片,巨大的浓烟滚滚腾空,撕破黎明的静谧。海恩心想,肯定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嘿!是谁在哪里!”一名党卫军发现了他,海恩吓得一哆嗦,连忙站定,行了个举手礼。
“Heil Hitler!柏林希特勒青年团,海恩·施瓦茨!”他声音喊得洪亮,手势做得无可挑剔,党卫军在瞧见他身上的制服后神色明显舒缓下来,落下手枪。
为首的党卫军朝他走来,“你姓施瓦茨?不是劳尔家的人?”他问,语气威慑十足。
看到被压倒在地的露出乞怜的菲利普,以及角落里哭泣的劳尔母子,卑劣在此刻占据上风,或者说,他足够敏感,可以洞见隐匿的危险。
“我不是。”他面目表情地回答,“我在这里当佣人。”
“见鬼!该死的赤色分子!”党卫军立即骂骂咧咧地朝菲利普一棍棒打下去,怒骂道:“让元首的孩子给你们当佣人!说!弗兰茨·劳尔在哪里,你们和昨晚的纵火案是什么关系!”
菲利普涕泗横流,脸上糊满鲜血,哆哆嗦嗦地求饶,连连声称自己是忠实的纳粹主义者,没想到儿子弗兰茨是个布尔什维克,他更不清楚今晚国会还被人放了火。然而党卫军却并不听他的“狡辩”,做了个手势,劳尔一家人便被带入了停在院子外的警车。
海恩强压心中的恐惧,无视菲利普和汉斯朝他呼喊出的恳求,他转过身,用僵硬的双腿走到客厅当中,坐在菲利普所独属的那张最柔软的沙发上,盯着前方的地板,直至所有的哄闹都平息,所有的人都离去,他才从巨大的惊惧中回过神来。
他打了个冷噤,但没有流泪。
他再也没有见到劳尔一家人。震惊全国的国会纵火案后,德国境内的共产党人和社民党人遭到了大肆绞杀。一座集中营从达豪拔地而起,专为这些反对分子所准备。抱着宁肯错杀不肯漏掉一个的指导思想,类似劳尔一家人的例子不胜枚举。
不久后,随着元首在临时国会克罗尔歌剧大厅召开的国会会议,宣称国会将按照授权法进行紧急总统令,暂时禁止言论自由,通讯自由和结社自由,涉及电话和邮件的隐私权暂时剥夺,起草法律将由国会主席全权负责,旨在打击帝国的敌人……纳粹德国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警察国家。
自劳尔家被带走后,海恩失去了监护人,被党内的福利委员会接管,党将亲自监护他。他仍旧晚上住在劳尔那栋空荡荡的房子里,在寂静的夜晚独自吃救济餐。他渴望自己能够快些长大,这样他就能去元首的学校了,据说那里什么都有。
他耐心地等待,在青年团里刻苦训练,比任何人都要认真,教官已经承诺他进入国家政治教育院“纳波拉(Napola)”,毕竟他是党的孩子,忠诚毋庸置疑。不过,他有自己的秘密,没人知道他会在集会结束后避开所有耳目来到选帝侯大街后的奥菲尔斯裁缝店外,透过玻璃橱窗偷窥那道坐在缝纫机前的身影。
有一回,他太入神,直到诺亚抬起头与窗外隐匿在菩提树后只探出个脑袋的他对上视线,他才猛然惊醒。自己在干什么?他吓出一声冷汗,转身就跑,皮靴啪啪啪地拍打在路面上,是难以掩饰的心虚的节奏。
在他身后,诺亚追出来,张嘴想呼唤他,却最终无奈地摇头。他想,这孩子大概又饿了肚子,于是等下一次海恩再度悄悄到来时,他看到在橱窗后那些闪闪发光的成衣展品下,竟放着一小根熏香肠,躺在洁白的瓷盘中,在灯光下油津津得诱人。一整天只吃了块黑面包的海恩直咽口水,丝毫没注意到门推开的风铃声竟带出了诺亚的身影。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进来吗?”
海恩心脏一颤,猛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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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库尔特·冯·施莱谢尔,当时的陆军将领,和兴登堡总统交好,代表军方。后在长刀之夜被杀。
恩斯特·罗姆:冲锋队的头子,冲锋队为其下军团(无编制),为纳粹党党内的军团,其妄想取代国防军的地位。所以希特勒为了拉拢国防军,后在长刀之夜中亲自带队解决了他。(其实希特勒不想杀他,但迫于压力不得不杀)。
国家政治教育学院(纳波拉):纳粹统治时期的一种中小型寄宿制学校,旨在培养党内精英。从纯种德意志党徒中选拔,除却中学的普通课程外,进行思想、体格以及军事教育。可理解为一种青少年军校。大多数教师都为党卫军。
本文当中所写的事件为“国会纵火案”,此事件据传是一名来自荷兰的共产党青年所为,自此纳粹便有正当理由对共产党人进行大肆绞杀。但又有人传其实这是纳粹的自导自演。长刀之夜就是希特勒取缔冲锋队,抓捕恩斯特·罗姆,以党卫军取代冲锋队的那一夜。下一章会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