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自己的良心是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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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8月31日,一列目的地为汉堡的列车在莱特火车站静静地等待着它最后一班旅客,距离出发还有三个小时,时间很充足,而在距离车站不远的地方,诺亚提着手提箱,在约定的地点等待,耐心随着指针逐渐变得焦急。
海伦没有出现,他懊悔昨晚就应该与她待在一起的,于是他在经过一小时的等待后朝海伦所在的公寓跑去,而此时此刻,从柏林某个夜总会出来的阿尔伯特和海恩,以及被他们灌得不省人事的朋友弗里德里希,顶着宿醉登上了军官专车。
“到了那边,可没有这种好东西玩啦!”阿尔伯特在后座搭住海恩的肩,说:“你可真猛,那妞儿们被你干得喊了一夜。”
“我真想找东西把她的嘴给堵上。”海恩酒醺醺地笑,昨晚他挑选的妓女有一双褐色的眼睛,他既想看她的眼睛干她,又不想看到她这张脸。不过到最后,他成功地把她弄哭了,要知道他19岁的体格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从那双褐色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让他很是受用,否则他也不会忍受她的叫声。
弗里德里希早已瘫软在副驾驶上,司机听着阿尔伯特和海恩在后座说着荤话,不禁红了脸。车缓缓行驶拐进选帝侯大街,阿尔伯特突然在后座发出一声怪叫。
“停车!停车!”他望着窗外的一道身影,顿时咬牙切齿起来,“我叫你停车!”
“可是,阁下,现在没办法停车,后面是军车,我们得拐到一边才不会挡路。”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向气冲冲的阿尔伯特,耐心地解释。
海恩也莫名其妙,顺着阿尔伯特的目光朝外望去,一道鬼祟的身影倏忽消失在街角,他没来得及看清,阿尔伯特发怒得直锤车门。
“见鬼!我要把这崽子剥了皮!”借着酒劲,阿尔伯特说着大话,却只能老老实实等车靠边。后面都是军车,在为某件事做准备,他可耽误不起。
就这耽误的一会儿,那人已经不见,阿尔伯特下车后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如果可以俯瞰这个城市的话,就会见到诺亚提着行李箱避开大路走进某条阴暗的巷子内,朝海伦的公寓跑去。他的脚步很匆忙,城市的楼房遮挡住了他的视野,他们都没能意识到彼此其实就在近处,也未能意识到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荒谬。
诺亚累得直喘,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来得及,他登上熟悉的楼梯,却见海伦的位于公寓二楼的房门大开,他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走进去却见里面陈设空空如也,他霎时呆立在原地。
他听到了脚步声。
“见鬼,我就知道你会来!”从卧室里走出埃里克的身影,诺亚在震惊中打了个寒颤。
“海伦,海伦在哪里?”他飞速走近埃里克,抓住他的肩膀,恶狠狠地说。前所未有的,埃里克在他深爱的友人眼中看到了愤怒和威胁。
“诺亚,你清醒一点,听着,海伦不可能跟你走,我现在就送你去车站。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埃里克由衷地庆幸自己等到了诺亚,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过于了解自己这位好友,知道他不可能就这么登上火车。不过,从法务部里溜出来的他还是及时赶到了,他会送他走,送“一无所有”的诺亚前往安全的美国。
他抓住诺亚的肩,把他僵硬的身体往外推,可是诺亚好似钉在原地,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不,”诺亚苍白的嘴唇直颤,“海伦不可能违背诺言,我,我不能没有她,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他打了个哆嗦,眼泪瞬间淌了下来。
“诺亚,听着,我的好诺亚,海伦不可能嫁给你,你怎么还不明白!她欺骗你也是为了让你走,诺亚,你清醒一点!”埃里克焦急地拍打诺亚铁青的面庞,他的呼吸好像都在这一刻停止了,“现在,你必须去车站,你恨我就恨吧,总比你死了好!”
他钳制住诺亚,把他带离原地,朝外的楼梯道拖去。埃里克咬紧牙关,眼眶发红,在他的怀里,他亲爱的朋友躯体仿佛失去了灵魂,轻若无物,他心疼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他已经支撑了这么久,默默地“远离”他,保护他,让他觉得自己在“恨”他,让他少一分对德意志的留恋。
“不!我要去找海伦!她不能嫁给别人,要她嫁给不爱的人,太残忍了!哦上帝,这一切真是太残忍了!”诺亚突然发起疯来,在楼梯道上嘶吼着,埃里克狠狠宰住他,两人闹出的动静引出一个骂骂咧咧的邻居,在看到埃里克的万字旗袖章后又识相地关上了门。
“你疯了!”埃里克扇了诺亚一巴掌,可这一巴掌并不足以让备受打击的诺亚清醒过来,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想要去找海伦问个清楚,被抛弃的悲痛让他失去理智,他在埃里克的禁锢中拼命挣扎,埃里克逐渐招架不住他,就在不慎松手的刹那,诺亚得力挣脱,一把推向埃里克。
“放开我!”他咆哮着,却只听见“啊”的一声,埃里克在这一推中倒退几步,脚下瞬时踩空,整个人翻了几个圈从楼梯道滚下去,轰地撞在墙上,当即陷入昏迷。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诺亚感到眩晕,忽然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底一片雾蒙蒙的黑,精神的剧烈震颤让他浑身哆嗦,苍白的嘴角只是扯了扯,便犯下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他没有去探一探埃里克的鼻息,而是在浑浑噩噩中朝蒂尔加滕公园跑去。
他是那样仓皇和狼狈,跌跌撞撞奔跑在马路上,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柏林大教堂前传来宏亮悠远、神圣的钟声,一道高级轿车车队行驶而过,他看到车队簇拥当中一袭婚纱的海伦和搂住她接吻的巴布。人们为他们欢呼,朝他们洒去芬芳的花瓣,庆祝这出征前的喜结良缘。
看着那飘舞在风中的洁白头纱,美丽,圣洁,如幻梦般美好。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轰然坍塌,他只觉得这是场醒不来的噩梦,注视车队远去,他愣愣地朝前追了几步,便两眼一黑,朝后倒去。
但他却没摔在冰凉的地板上,前来寻找他的理查德自后把他抱在了怀里。
“走吧!该死的,走吧!”
理查德强行将诺亚塞进杰克开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内,汽车扬起尾气,朝莱特车站奔去。
若是这一天的意外只到这里,那么所有的故事也便只到了这里。有时候命运中的一些巧合总是让人啼笑皆非,带有某种说不清的玄学意味。大概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就连埃里克自己都不会想到,他从迷迷糊糊当中揉着发痛的脑袋醒来的时候,眼前居然会出现死对头阿尔伯特的那张脸。
而阿尔伯特,喘着粗气终于找到了埃里克,在踏入这栋楼前,他只瞥见一道匆忙的身影,这身影远去的速度太快,让阿尔伯特作为党卫军的敏感生出几分警觉,然而他太过于在意沿路打听到的埃里克的行踪,对此不放在心上,并且全然忽略了身后的海恩在此刻已经僵硬到抽搐的表情。
他抓住海恩的手,忿忿地说:“那小子就在这里!走,咱们今天给他好看!”
他酒气冲天地把海恩扯进这栋公寓里,而海恩——早已呆滞的海恩,望着诺亚远去的方向,理智有片刻的丧失。诺亚的脚步为何如此匆忙?他提着手提箱,他要走了么?没错,他的确要走了,他要离开了。还能去哪里?如今逃亡的犹太人无非都是离开德意志朝西边儿走。诺亚要走了,他要走了,他离开我了。
心中的一个自己在无助的呐喊,要不是残余一缕理智尚能支撑他,他一定会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可现在他要哭吗?瞧,前面的阿尔伯特终于找到了埃里克,埃里克好像被揍了一顿,在揉他发痛的脑袋。然后这两个人不知道又因为什么可笑的理由争吵了起来。阿尔伯特嘲笑埃里克在这里被揍晕有损党卫队的尊严,而埃里克却反唇相讥,让阿尔伯特那可怜的自尊心被践踏得体无完肤,愚笨的脑子被玩弄在一言一语中。可——可这是危险的,因为阿尔伯特在这没有家族约束的地方和酒精的裹挟下,已经气得丧失了理智,挥舞起了拳头。
轰的一声,海恩看到埃里克被倒推出去,撞在墙上。阿尔伯特就预备再给他一拳,却不想埃里克惊恐地张大了嘴,嘶哑地啊了一声,两颗眼珠子便以一种极其可怖的形态凸出来。他本该顺着墙坐下来,却好似被吊在了墙上,犹如一块毛巾。
从他的脑后,鲜血蜿蜒而下。
阿尔伯特的拳头凝滞在空中,沉浸在悲伤中的海恩也霎时清醒。
两人瞪大了眼睛,望着挨了一拳的埃里克突然变成了木头人。阿尔伯特扯了扯嘴角,难以置信地笑,“喂,别装了,我就是推了你一下。见鬼!别跟我玩这一套!”
“阿尔伯特......”海恩咽了咽口水,指着墙面说:“钩,钩子.....”
阿尔伯特惊恐得捂住了脑袋,后退一步,“不,不可能!见鬼,怎么可能有钩子?见鬼!”
怎么可能有钩子?这个问题在后来邻居的证词中得到解答,很简单,这里是挂花篮的地方,只不过今天没有花篮可挂,但是,任谁也不愿意这里挂个人。
那个小拇指粗细的生锈弯钩自后扎进了埃里克的后颈中,让他当场殒命。有时候愚笨的脑袋在情急时刻也能灵光乍现,阿尔伯特转身钳住海恩的肩,几乎是以恶狠狠的、仇恨的,却带有心虚和讨好的语气,威胁道:“我们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紧咬牙关说:“他晕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海恩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
所以,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当然,我们需要给这件意外一个交代,一个看似普通的意外,其实包含太多人的选择。有的显露在外,有的则隐含在内。当海恩被盖世太保带去问询的时候,他承受着来自阿尔伯特家族的目光,或许,还有隐藏在他心中对诺亚的离去的愤恨在盘旋,让他说出终生懊悔的话语。
他还记得审讯官的脸在灯光下是白惨惨的,像死人。他手中握住的万宝龙钢笔因为紧张在颤抖,击打在桌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审讯室中呈现出审问者的催促与紧张,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好似在说——“你应该知道说什么,对,你知道的。”
海恩的确知道,可他的良心也知道。不过人和自己的良心是两码事,否则人为什么总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呢?
在这双渴求的、充满祈求与信任的目光中,海恩扯开嘴角,听陌生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来。
“是的。”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不至于颤抖,“没错,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这不啻于一种宣判,您要问他怎么想的,那么就让我们听一听他这颗卑劣的心在发出什么样的嚎叫吧!
——走了,反正你也是抛弃我走了,你背上这个罪名又如何呢?推给你,一切都好过了,良心?我没有良心。
在这里我们要指出,海恩的确天真地以为这个罪名是逮捕不了已经快要登上美国船只的诺亚,这推测并没有错,因为时过半日,那辆列车早已在汉堡下客,况且调查和确定诺亚的行踪也需要时间。可谁能想到,在诺亚这一路的逃亡中,有一双眼睛时刻都在盯着他呢?
这双眼睛是多么近,近到接到来自柏林盖世太保的电话,不出五分钟抓捕诺亚的人就已经到了他面前。杰克和理查德还记得,当恍惚的诺亚被告知他杀死了法务部官员埃里克·舍夫尔时,他们的朋友是如何从甲板上蓦然停住,煞白的脸上在片刻的崩溃之后竟迅速平静,露出令人不解的笑容。
“不要!”理查德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挡在诺亚身前,竟掏出一柄手枪对准了面前的两位盖世太保。
杰克抓住了诺亚,咽了口口水,说:“还有五分钟,船就开了,我们有机会。”
诺亚沉默地转身,朝他投去深深的抱歉的一眼,便走向理查德,将手落在他持枪的手上。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他亲吻理查德煞白的面颊,随即,在两位朋友呆滞的目光中——甚至没在盖世太保的钳制下,他自主地、自愿地走下了即将收起来的舷梯。
诺亚没能离开德意志,从下船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便扭转到不受控的方向。这方向引他走上一条极尽悲惨之路,在这条道路上,他将见识到真正的人间地狱。可因为这莫须有的“弑友之罪”,他竟心甘情愿地在这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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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一部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