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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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对于一个人怪异举止不加以解释而将他塑造成一个平面化的荒诞形象的行为,是非常不负责任的。可话语很多次到了嘴边,却都不知晓该怎样说出来。好像巨石压在井口,迫使这段往事被埋在心底的深处,分毫都不肯向着阳光敞开。
当路德维希坐在发着高烧、嘴里喃喃不清叫着“母亲”的诺亚身边时,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封锁心中的那段回忆,以至于让人都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就好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残酷无情、荒诞不经、阴险狠毒的掌控者。不过这也没错,这是他所有表面行为的集合,而他的内心呢?这些形容词加之于他的灵魂,还能如此之契合吗?
他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落在诺亚滚烫的额头上,却触电般地收回,懊丧到猛地站起身,掏出腰间的手枪就对准诺亚。他对自己说,只要扣下扳机,就能结束这场可怕的让他沉沦的噩梦,可枪在他手中抖出了残影他都未能如愿。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他落败地瘫软在椅子中。
凝视眼前这个人,这个在他心中生了根了人,爱和恨让他扭曲到癫狂。
“我是你的朋友。”久远的童音在他耳边响起,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修筑的回忆城墙破开了一道口子。多年前,当他已经在年少的心中埋下反犹主义的种子时,一个孩子就这样闯进他的生活,然后又如风离去。只留下了席勒,和他一生的惘然。
医院病房,米白色的窗帘,稀薄的阳光,斑驳的树影,打着石膏的腿,战后衰退的家族,悒郁的一颗少年的心……他坐在靠窗的病床上,因为一场事故他被马踩断了腿。这完全是无妄之灾,源于1923年的魏玛政府管理下处处都会发生的暴乱。为了镇压共产党人的游行放出的枪声让马儿受到惊吓,12岁的他刚从剧院里出来,便被一匹横冲直撞的马带倒在地,踩断了小腿骨,不得不在医院里度过他的暑假。
父母在筹集资金,为了他们所拥护的那位还不能称之为领袖的正谋划着一场啤酒馆暴动的党魁,父亲很热衷于他的演讲,经常在啤酒馆里挥舞拳头。有回他也被带去了,在那慷慨激昂的演讲声中,他两眼闪闪发光,稚嫩的心灵从此找到了人生的新道路。就在他想要成为青年运动者在暑假帮党魁进行宣传的时候,他却被困在医院里。所以他恨医院,并认为这场事故很有可能隐含某种阴谋。
“一定是反对派,或者是犹太人搞的鬼,因为他们知道元首的宏伟计划。”他恨得咬牙切齿,望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右腿,用力地将拳头捶在被褥上。
在文化行业里纵横捭阖的霍斯府邸此际的产业几乎全部用于政治用途,是以父母没有能力让他住上高级病院,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亲自来照顾他。因为元首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讲最重要的就是坚强和男子气概。于是他总是默默一个人,独望窗外,手里拿着本元首精心撰写的宣传册。
“可是,这种东西不好看。”有一回,他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他吓了一跳,从床上蹭的坐起来。
“小心你的腿!”站在他面前的孩子笑着说,把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放在他打着石膏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几乎一眼就从他褐色的头发和眼睛,以及他高耸的鼻梁上认出了他是个犹太人。于是他根本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厌恶,高傲地扬起了下巴。
“你当然不会觉得好看,因为这里面有针对你们的言论。”
“我知道,不过,我是说文字,你瞧,他前言不搭后语,一点都不美!”
“你才多大?你懂得什么叫做美?宏伟的计划和人类的意志就是美。”
“我九岁了,你说的我的确不懂,可母亲说,德国中论‘美’的话,得看席勒,你读过席勒吗?我可以给你一本席勒的诗集,因为我母亲爱看,她也住院了。”
“不,我不要……你是谁?我不和你来往,我们是两种人!”他愤愤不平地说,可那孩子咬着下唇哧哧地笑了,脸红得就像个番茄,手指绞着衣角,傻乎乎地说:“你明明就很缺朋友。”
“我没有。”他固执己见地转过头,等他再度转身时,身边的孩子却已不见,他只当这是场闹剧,并且暗自告诉自己,等下回那个犹太猪过来时一定好好教训他一顿。自己已经十二岁了,就算断了条腿,揍他一顿可不在话下。
可当几天后那孩子捧着席勒的诗集走过来时,揍他一顿的想法却在见到他脸上的泪痕时消失了。这个孩子哭着朝他走来,把诗集放到他的手中,自顾自地爬上他的病床,靠在他怀里不住地啜泣。他第一次拥抱他的时候他就是在哭的,所以在过往的很多年,他都乐意见到他哭泣的模样。脆弱让这个孩子变得很美,让他心中暴力的欲望瞬息湮灭。孩子告诉他,母亲在这一日去世了,他很伤心,他需要朋友的关怀和拥抱。
“可我不是你的朋友。”他们甚至都没有告诉彼此自己的名姓。
“你是我的朋友。”孩子往他的怀里钻,哭得停不下来。他坚硬的心在这眼泪中融化了,他伸出手,将他搂在怀里,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轻言细语地安慰他。
后来孩子走了,他们在医院总共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孩子壮着胆子想和他交朋友,第二次却是离别。他猝不及防地闯进他干枯无聊的医院生活里,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这本席勒的诗集。后来他看遍了席勒,为之审美理念而震惊,也让他的艺术大门更彻底地打开。而因为孩子说席勒是最懂美的,所以他在今后的人生里最爱席勒了。
当然,仅是如此,并不能让他对这个人在意到这种程度。他的确很迷信,他一直觉得,有一股暗中作祟的力量让他不住地向这个人靠近。比如在多年后,当他步入中学,成为了一个有觉悟的崇高青年时,他的好友巴布因为陷入了爱情,便拉着他去蒂尔加藤公园守望每天都会路过公园某条林荫道的女孩儿。
“不要让我和你做这样无聊的事。”他明显不耐烦,党务中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想要你帮我看看,这个叫海伦的女孩以后到底能不能进我家,你知道我母亲,她是演员,这女孩一定要漂亮,我觉得很漂亮,可万一别人不觉得漂亮怎么办?”
巴布兴冲冲地带他躲在一根粗壮的菩提树后,他万分不耐,却因为巴布的家族仍旧在几个党派中摇摆不定,拉拢他有一定的价值。于是他耐下性子,在树后等待那位他丝毫不感兴趣的女孩。
是的,在这一回,他们等到了。不仅是巴布等到了海伦,他还等到了他。当然,对于他来说,这个“等”出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这个早已在他记忆中消失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他看到他长高了,虽然还是一副瘦弱纤细、不堪一击的模样,但他的笑容没变,依旧那样纯情和不含杂质,清澈到以至于让他感到不适。当他和女孩笑着分手,揣着本书朝公园深处走去后,巴布朝海伦骑自行车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而他,在告诉朋友这个女孩十分优秀一定要追上手后,顺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走去。
“你在读什么?”他站在少年面前,夏日菩提树浓郁的树影摇晃在他们身上,就像久别重逢的电影画面。
“我在读《浮士德》,先生。”少年扬了扬手中的书,抬眼笑盈盈地回答。
“哦?你现在读歌德了?”他有些惊讶,也有些失望,你该读席勒的,他想。
少年没能听出他话语中暗含的意味,因为他已经把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他站起身,笑着说:“您要读吗?如果您要的话,这本书可以送您。”
“你到处送书的?”
“啊?”少年睁大了眼睛,疑惑道:“您何出此言?我只是觉得……您是个爱看书的人。”
“不劳你费心,我有《浮士德》。”他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根本没有认出自己,那个在自己怀里哭泣索取安慰和温暖的孩子,把自己忘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在身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中怀揣明显的不悦离开了。
第二回短暂的见面,他还能用某种巧合来解释。少年的出现以及其对自己的遗忘让他的确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一想到他们所属的这个团体将最终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就连他也不复存在,他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所以,遗忘也没什么不好的,自己要做的也是遗忘,免得以后下不了手。他如是想。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柏林大学的图书馆,一本席勒的剧本集从他手中不慎掉落,就在他为这本剧本集感到心疼时,这本书却被另一双手捧起,呈到了他的面前。
“您是路德维希·霍斯学长吧?!我听闻您好久了,一直想要和您见面,和您详细地聊一聊……”
激动的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仰头看着自己,漂亮的褐色眼睛闪闪发光,像两枚透明的琥珀,蕴含世界上最澄澈无暇的灵魂。从这道熟悉的笑容他认出了眼前的人,可这个人再一次,用他单纯的目光告诉他——他忘了他。
他每一次都能记得他,可他每回都忘了他。
他觉得好笑,从他手中以“夺”的力度拿过剧本集,擦肩而过时,将冷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屑地说:“没那个兴趣。”
年轻人呆滞在原地,随即又快步跟上来,崇敬万分地对他说:“也许您现在没兴趣,但我会让您对我有兴趣的,我叫诺亚·奥菲尔斯,您写的有关席勒的论文我可以倒背如流!特别是关于《墨西拿新娘》的那篇!您真厉害,分析出了席勒对于合唱歌队之意义的见解究竟为何,古希腊永远不会过时!悲剧永远都是最美的!没错,悲剧就是活的围墙,将我们和现实世界完全隔绝开来,保存其理想根基和诗性自由......这就不得不提起《浮士德》了,从古典浪漫主义来看,席勒在很多地方受到歌德的影响,当然,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我想说的影响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而是在灵魂上,可以说,他太过于了解对方,以至于被对方塑造了灵魂……您瞧,我可以给你分析他们诗......就是这样!您还要听吗?好吧,您走得太快,我跟不上,我会给您写信的!要知道我最崇拜您!在这所大学里,不,是在这个世界上!”
年轻人喋喋不休的话语最终被他甩在身后了,但他再也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了。
原来他叫诺亚·奥菲尔斯,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知晓他的名字。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以至于在党务工作上心不在焉,这是少有的情况,因为元首面临选举,如今已经是关键时刻。而他则是全国大学生同盟的高级干部,以后也将是党卫队中的中流砥柱。他处于一个迷茫且混沌的状态,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心里攒着股情绪,不断地拍打他,敦促他。可他要做什么呢?他不甚清楚,直到他收到了诺亚的信。
“见鬼!他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犹太人,居然敢给您写信!”学生同盟中的干部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我叫人给他一顿,该死的犹太猪,学校里就不该存在他们!不,是这个世界都不该!”
“算了菲利克,这是迟早的事。”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封信放进裤子口袋里。
“他这种行为对您来说是种侮辱!”巴布气冲冲地说,望向一名新入党的叫埃里克的学生,“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小子!埃里克,我记得他之前有回来找你说过话!”
“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埃里克红着脸低下了头,攥紧了拳头。
“好了巴布,别放在心上。对了埃里克,最近工作遇到过困难吗?我想给你更多的任务,一会儿我们在学校后的咖啡厅见面,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你。”
他从他朋友那里了解了有关他的大部分事情,他想,也许是自己对他的过于关注才让埃里克察觉到了不对劲,决心蛰伏在自己身边。他当然知道埃里克是怎么想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后来,他们在戈培尔博士的号召下发动了文化清洗的运动,当汽油浇在那些书上面时,要说他不心痛是假的,可极端的信仰已经彻头彻尾地霸占了他,与他心中关于艺术的良知在做疯狂的斗争。火光在他眼里燃烧,他的心砰咚砰咚直跳,他佯装冷漠注视这一切,直到诺亚从人群里冲出,朝着火堆跑去。
“你们这些疯子!你们都疯了!这是人类的瑰宝,是全人类的!你们有什么资格销毁属于全人类的东西!”
他大喊地冲上去,将不断朝火堆里扔书的学生同盟推倒,可不消几分钟他就被按在地上,拖进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站在高台上的他惊骇万分,这个人竟为所钟爱的文学和艺术不顾生命了?他为他的举动而战栗,就好像是他自己冲进火里救书似的。这一回,他不顾旁人的看法将诺亚从学生同盟的拳打脚踢中救出了出来。诺亚浑身是血,早已昏迷,捡回了一条命,却被永远地赶出了学校。
是以他不能经常看到他了,于是他运用了学生同盟之外的手段,也就是盖世太保的力量去关注诺亚,偶尔——很少,他也会亲自来到他家外,坐在车内,隔着几道玻璃默默地看缝纫台前的他,看他读书,看他缝纫,看他打电话,看他笑,看他忧愁......就这样他能看很长时间,好像自己就在他的身边。再后来,他发现这个人对谁都是那样,拥有令他不悦的单纯的热心。他知道他救助了一个孩子,是青年团的孩子。那个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将他放在心里了,每天都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走。他突然觉得,这个孩子就像另外一个自己,所以他不喜欢他,一直都不喜欢他。
时间越拉越长,这份回忆的豁口越来越大,简直到了剖白的程度。如果要悉数讲下去,恐怕篇幅惊人且啰嗦。所以现在要缓慢地收拢了,要让注意力再次回到现在的时间点上来——狭窄的阁楼里,床上的人依旧在发烧,在流泪,而坐在他床边的人则冷汗涔涔,认为自己今生都无法摆脱这股可怕的神秘力量。
这力量让他永远地、持续地、不自觉地向他靠近,让他站起身,放下枪,掀起被子,让他躺在他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在这股力量面前,他的信仰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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