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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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愈之后,入眼便是簌簌而落、如鹅毛般厚重的白雪。海恩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默然地注视窗外。冷杉的树梢上,雪落了薄薄的一层,天是阴沉的浅灰色,就像水泥墙壁倒扣在上方。天光阴暗,屋内烧着炉子,他胸口的枪伤闷闷地发痛,长久的悒郁之下,他的伤势恢复得很缓慢。
这雪唤起了他的一些回忆,提醒他失去另外一个人竟如此之久。自上回他晕倒在雪地里,已经足足九月过去,如今,1942年已经走到了尾声。他不被医生允许出行,为了他受伤后变得脆弱的肺。也好,他想,如今外面太冷了,他不想诺亚在这种雪天里还要去打水。他总是忧心他冻伤的手。
空气里传来烤土豆的味道,别墅里看照军官起居的管家夫人这段日子尽心尽力地照顾海恩,她记得他以前胃口总是很好,而现在端上来的餐食总是吃过几口就原封不动地摆在餐盘里。
“这可不行,您得多吃点才能恢复。”夫人端来烤土豆,说:“德国式的简单做法,加点盐巴,会让你的胃口好起来。”
“谢谢您。”海恩坐在窗前,披着毛毯,神情冷淡,说话时眼皮都不抬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您最近去过溪边么?”
“去了,草地都被雪给盖住了,过不了几天,怕是要封冻了。”夫人将盐巴洒在剥好皮的土豆上,递给海恩,“医生不让您吃太多的肉,等您胃口好起来,我给您烤牛骨吃。”
“谢谢您,我只希望可以出去走一走。”
“等雪停了,孩子,等雪停了再说。”夫人摸了摸海恩的头,以她的年纪她的确可以做海恩的母亲,是以她在私下总忍不住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她是个单身母亲,孩子死在多年前的一个雪夜。当时贫穷的德意志有不少她这样的女人,是纳粹给了她一份工作。
海恩浅浅地笑了笑,小口吃起烤土豆来。这味道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劳尔家缩在地下室里吃烤土豆的日子,那个时候他也如现在这般一无所有。可真的是一无所有么?他吃着吃着,眼泪落在盘子上,吞咽伴随着哽咽,他想,现在的自己可真是糟透了。
似乎每个人在这段日子里都倍感煎熬,就连佐莫尔和路德维希都是。作为马奥集中营的最高管理者,佐莫尔逐渐感到力不从心,为了分散其余地区的压力,马奥集中营承接了过于繁重的灭绝任务,好几次佐莫尔命路德维希去和柏林办公厅或者东部战区的管理处去协商,缓解马奥集中营的负荷——“毕竟,军官们都已经在超负荷地工作了,冬天食物也不足够,可焚尸炉还得加紧建造。”
“我明白,我会尽力。”路德维希每回都这么回答,可佐莫尔却认为他的协商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火车照样满载源源不断而来,空气因为日夜不息地焚烧尸体而变得臭不可闻,以至于在周围的城镇居住区都开始有各式各样的流言。而柏林那边却要求屠杀必须是绝密。
佐莫尔瞧了一眼路德维希,他见他云淡风轻喝着咖啡的模样,颇有种他就是有意为之的感觉。他舍不得让别人来干这项光辉的任务,因为从屠杀当中他可以获得很多快乐。而他并非综合管理者,自然不用操心佐莫尔要操心的那些事。
“可以的话,叫西门子运走一批人,他们那边虽不缺人,但可以进行新一轮的挑选和淘汰,或者集中营内减少劳动者的数量,我是说,为了度过这个冬天,只能减少人数,虽然如今焚烧炉已经饱和,但我想在这种冰天雪地里常规死亡的尸体还可以存放一段时间,等下一座焚烧炉建好再进行统一处理。至于流言,也很好办,我会和波兰境内的几个大型集中营的领导人进行商讨,统一口径,就说我们在这边进行机械的制作和改造,工厂或多或少会污染环境,这些他们必须得忍受。”路德维希察觉到了佐莫尔的不悦,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他到底还是尊敬他的。
“那就有劳您了,霍斯阁下,我想施瓦茨队长的伤势已经恢复,您的出行最好让他进行全面的安保,最近周遭也不太平。”
“如果他有那个能力,周遭也不会不太平了。”
“今时可不同往昔,这边有苏联人的影子了。有些游击队和俄国佬搭上了线。”
路德维希轻蔑地笑了笑,他从来不将苏联人放在眼里。放下咖啡,路德维希站起身朝佐莫尔颔首,“那么,请您放心,我会尽力。”
路德维希本身就有好几个会要开,他和一些国内的大公司都有密切的合作关系,在他临行前的两天,他刚忙完事务从管理大楼回到别墅,就见海恩的专车停在别墅门口。
“等候您多时了。”海恩叩响他的车窗,行了个礼,鞠躬说:“尽管您不愿意,但保护您是我的职责。就算您不让我同行,也得让我提前为您踩踩路线,以保证绝对的安全。”
路德维希勾起唇角,“我没什么不愿意的,施瓦茨队长,倒是您,您可真让我意外,这会儿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了?”
“您是文化人,艺术家,很会揶揄人,我们这种军校毕业的粗人说不过您,但在党交给我的任务上,我向来尽心尽力。”海恩恭敬地说。
路德维希挑了挑眉,笑道:“那就麻烦您了,您进来吧,外边雪大,书房内有地图,既然要踩踩路线的话,您就为我规划一条最优路线吧。”
“当然。”海恩后退一步,为路德维希打开车门。路德维希走向别墅,开门后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
门开后,车灯刺激那跪在门口的人垂下眼睛。诺亚手里拿着擦鞋布,熟稔地将路德维希军靴上的残雪和泥泞擦去,当擦完这双后,诺亚才恍然后面还有一双,他自然而然地跪着去擦另一双,擦得很仔细,很专注,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双鞋的主人将怎样心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自始自终没有抬头,日夜思念的人就在自己眼前,他却在日日的擦拭中麻木到早已不知抬头。直到靴面被擦得锃亮,直到这人跟随路德维希走向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他才将淡漠的目光移动到那人的身上。
他愣在原地。
目光相触,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是物是人非的感伤,又是不堪面对的闪躲……然而这相触一闪而逝,甚至在诺亚移开之前,海恩就收回了目光。来到此处并不容易,他不想诺亚受到半分诘难。
当海恩跟随路德维希去往书房后,诺亚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小心翼翼地跪在楼梯口擦拭栏杆。他不被允许再次靠近书房,那里站着两名谨慎的守卫。诺亚认识他们,他偶尔会为他们缝补军服,是以他可以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
他当然听不见里面在说些什么,他只想靠近这里,离那个人稍许近一些,然后在他出来之前就悄悄离开。他不希求与他见面,也不渴望与他说话,他只想在这里,隔着一堵墙,听他的声音隐隐绰绰地传来。很轻,轻到飘进他的心里,在他心里织起蛛网,捕捉翩飞的爱意。
栏杆擦完了,他怨恨自己动作太快,应该擦慢一些的,他转而去擦地板,却被守卫用鞭棍轻轻戳了戳。
“够了。”守卫冷冰冰地说,“下去,如果你不想挨鞭子的话。”
就在此时,屋内也传来几分动静,诺亚慌忙点了点头,转身下楼,隐身于楼梯背侧。他听到军靴踩在楼梯上,就像踩在他心上,沉重而有力,让他的心脏猛跳,让他从阴影处探出头,想在这声音消失前再看上一眼。
“诺亚。”紧随海恩下楼的路德维希朝四处张望了一番,叫了他的名字,“诺亚,出来。”
海恩伫立在原地,不悦地看向路德维希。但他没有说话,私心让他也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他一眼。
诺亚的呼吸有片刻停滞,他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低垂头颅,驯顺地从楼梯后走出,手里还拿着抹布。局促不安地站到两人面前,盯着这两双被他擦得光洁的军靴,并不抬头。
“为什么躲在那里,还怕我们的施瓦茨队长对你做出什么么?这里可是我的地盘。”路德维希饶有意味地开着玩笑,拍了拍诺亚的肩,将手落在他柔软的后颈,暧昧至极地捏了捏,“去送送施瓦茨队长,瞧,你只顾着擦鞋,连他裤腿上的泥点都没看见。”
诺亚点头,再度跪下身去,抓起自己的袖口轻轻揩拭海恩的裤腿。
“不用了。”海恩后退一步,让诺亚动作的手僵硬在半空,“我不需要,一会儿还得去执勤,谢谢您的好意,霍斯阁下。”
“哪里,明天我可要麻烦您,好了施瓦茨队长,诺亚很想为您服务呢,您瞧,他都用自己的衣服给您擦。”
“我很感谢,但现在我要走了。”
“这么快?不跟您的朋友叙旧了?”
“我是来工作的,阁下。”
“那么,希望您每次过来都是为了工作,施瓦茨队长。”
“那是当然,您不用担心。”
海恩转身,守卫为他打开大门。诺亚跪坐于地,和站在他身后的路德维希一同目送海恩步入寒冷的夜色中,车灯闪过,映照出纷飞的雪,也映照诺亚湿润而不舍的泪眼。海恩的车没有停留,径直驶出了别墅,消失在院外的路上。
“冷吗?”路德维希脱下自己的军服外套,披在诺亚身上,他扶他站起身,推着他往二楼走。
“他很聪明。”路德维希轻轻地笑着,在诺亚耳畔说:“你知道的吧,他这是为了来见你,他找到了新方式。”
“不,我不知道。”
“别骗我,诺亚,你真不会说谎。”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那你这眼泪,又是为谁而流的呢?”路德维希用食指温柔地擦掉诺亚眼角的泪水,将他抱进怀里,略带懊丧地说:“你总是让我头疼,诺亚,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真切地让我感到伤心了,也许也许……”
他突然说不出了,第一次,他将脸埋在在诺亚的颈侧,受伤地沉默起来。他想,自己恐怕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那个在他心里酝酿多时却不舍得实现的设想,也许是时候了。此时此刻,他只需要一个契机,或早或晚,他知道诺亚会给他这个契机,可他却不堪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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