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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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在某个人死后,故事的节奏就趋于平缓了。毕竟无论是讲述者还是倾听者都知晓这个国家、这场战争的必定的命运。但作为当事人,我们这份回忆录当中的主角们仍旧过着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的“生活”,如果可以说这是“生活”的话。但我们知道,用“生存”这个词语可能更为恰当。
春天到来的时候,阳光慷慨地倾洒。一只小脑袋搁在窗台上,透过灰黄色的玻璃朝外探望着,噙在这双好奇的眼睛里的还有本能的渴望,他多想穿着爸爸给他做的小布鞋,去外面的空地上走一走,跑一跑,让阳光没有遮挡地落在自己身上。瞧,木桩子下面有丛鼠尾草,在风里像只毛茸茸的尾巴摇晃着,他好想用手去摸一摸,用脸去蹭一蹭。
外面应该比这里要暖和,他想,因为有阳光,阳光把灰色的农场都照成亮闪闪的银色,把地面都照成镜子似的反光,把那些走在阳光下的黑衣服叔叔们各个都照得脸蛋红扑扑的。要等到下午,阳光才会从朝西的营房大门、拉着铁丝网的窗户照进来。那时阳光就会变成橘子的颜色,他吃过橘子,是爸爸带回来的。他说,是抱过他的那个黑衣服叔叔送的。
绝非因为孩子的淘气,当一只彩色蝴蝶扇动着小翅膀飞进营房里时,他从上了晚班正在打瞌睡的约书亚叔叔怀里挣脱,穿梭在床铺间伸着小手追逐着,他多想和这只可爱的蝴蝶做朋友,他们可以一起飞,一起跳舞,蝴蝶在营房内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好像迫不及待回到阳光下似的,扑扇着就飞出了门外。克里特望着它、跟着它,全然忘记了爸爸和叔叔们每天都在耳边的叮嘱,不要走出门外,不要走到黑衣服叔叔们的面前......可蝴蝶多可爱啊,他眼里只有这只蝴蝶了,所以当他撞在正在巡逻的党卫军腿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时,他的眼睛还直勾勾地望着那只飞过了铁丝网朝远处飞去的蝴蝶。
“蝴......蝶!”他伸着指头,一只手抱着党卫军的腿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抬起头,朝这个低头看着自己,好像呆住了的叔叔傻笑。
“竟然......”那名党卫军无比震惊,虽然他早有听过传言,但从不认为这些犹太猪有这种本事,可当孩子真的蹒跚跑来还撞到他身上时,一种被欺骗被蔑视的怒火从心底兀地燃烧。
“叔叔。”克里特用意第绪叫他,他听不懂,只看到这孩子在对他笑,笑得让他心里发毛。他几乎难以遏制自己想要拿枪崩了他的冲动,因为那双纯真的黑眼睛在此刻映照出他所有的罪恶,将他赤身裸体地扔到了审判面前。
“见鬼!该死!”他一脚将抱住他的腿傻笑的克里特踹了出来,克里特飞了起来,头重重摔在一米开外的地上,身体本能地挺了两下之后,剧烈的疼痛才汹涌袭来。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
他的后脑勺被磕破了,他用小手摸了摸,全是血,他怕血,好像自己曾经被这种液体所淹没过似的,他怕得要命。这时他记起爸爸说的话了,于是撑起手朝营房爬去,可他的四肢不听话,颤抖地让他没爬几步就一头栽在地上。而此时他的哭声吸引了更多党卫军,有个人被气得脸色发白,一手把他拎起来扔到铁丝网旁边,抽出鞭子就啪啪打在他身上。
克里特不懂,不是说黑衣服叔叔们都很爱孩子吗?他们虽然会抓走孩子,可从来不打孩子,之前那个黑衣服叔叔也没打过他。他们多像,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头发!克里特在挨了两鞭子之后就不出声儿了,因为疼痛到了一定的程度是会掐住嗓子的,他哭不出来,只能无助地打摆子。
他想自己应该要和咕咕一样了,因为咕咕死前也是这样打摆子。可咕咕是在他怀里不动的,自己想在爸爸的怀里......可爸爸去养小鸡了,爸爸不在这里......
他用血糊糊的小嘴巴吐出“爸爸”这两个单纯的音节,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到爸爸的身边。而这时,仿佛他的呼唤得到了回应,诺亚从焚尸场的后门走出来倾倒骨灰时,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回头便看到百米开外的铁丝网处五六名党卫军团团围着什么,他怔怔地放下骨灰的推车,朝他们走去,在透过他们黑色的裤腿缝隙看到一只曾被他握在手心反复多次缝制的小鞋子时,他发出惊恐的叫声,瞬间脸色变得死人般的煞白,捡了块石头疯了似的朝那群党卫军跑去。
他怒吼着将石头砸在一名党卫军的头上,和另外几名党卫军缠打在一起,虽然多数时刻是他在挨打,被鞭子抽得直颤,但他从未有过如此疯狂的反击时刻,这是早就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想要纯粹的报复。他对这些接受了命令不能伤他性命的党卫军又踢又咬,甚至趁某人不注意时抽出了他腰间的匕首,哭着朝他们举起来,挡在克里特身前。
“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我要和你们这些恶魔一起死!”他咆哮着,愤怒和仇恨让他拥有无可比拟的勇气,仿佛下一秒真的会将这柄匕首插进某人的胸膛。
“见鬼!老子先毙了你!”一名党卫军气极,掏出手枪就对准了诺亚。
“你疯了!这个是大队长吩咐过的!”另外一个人连忙卸下了他的枪,“我们担不起这个责,别说大队长,施瓦茨队长会弄死我们的!”
“难道我们就要遭受这种屈辱吗?妈的!”一名党卫军被诺亚用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他是那个用鞭子打克里特的人。
“总有办法的,哼,迟早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下去。到时候我会把你单独挑出来,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诺亚牙关打颤,仍旧不肯落下匕首,恶狠狠地说:“把海恩叫过来!”
“你说什么?”党卫军难以置信,这时,他们看到诺亚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把海恩·施瓦茨给我叫过来!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是你们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大队长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都得死!”诺亚哭着大叫道,将匕首往脖子前送了几分,一道血线出现,鲜血蜿蜒而下。
“见鬼!去,给施瓦茨队长办公室打电话,快去!”
党卫军们四散开来后,诺亚才感受到疼痛,他双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他再度颤了颤,就哭着转身把半睁双眼、倒在血泊中的克里特抱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他抱着克里特嚎啕大哭,身后营房里的队友们目睹了这一切,暗恨中兀自抹泪。
当海恩赶到时,克里特已经在诺亚怀中晕了过去。诺亚像患了失心疯一样,坐在地上无声地嗫嚅,不断说着对不起。他的身形在零落残血的土地上摇摇晃晃,仿佛只要一阵风,他就会彻底倒下。
“上帝!”海恩懊恼地锤自己的头,摘下军帽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崩溃地大喊:“上帝啊!”
他跑过去把这两个血人儿抱在怀里,再也不顾别人的看法,再也不顾会加之于自己身上的非议,他捧起诺亚的脸,颤抖地用手帕揩拭他脸上混杂鲜血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
“你来了。”诺亚脸色惨白,因疼痛抑制不住地痉挛,却用最后的力气将克里特往海恩怀里送,“带我们的孩子去医院,快......快去。”
“不......”海恩痛苦地摇头,“我也要带你去,就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将把克里特抱在怀里的诺亚一同横抱起来,朝后方的军车跑去。他仓皇的神情和悲痛的眼泪被地堡里的党卫军们看在眼里,与惶惑和不解同时到来的,还有无边的恐惧。
他们知道,施瓦茨向来睚眦必报,决绝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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