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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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每天都要去格林德瓦火车站。那个时候,每天下午三点一刻,父亲总会准时到达那里,坐在月台上的长椅上,望向火车前来的方向。
他问过父亲,父亲说他在等人,至于说在等谁,父亲总是保持温和的缄默。这等待风雨无阻,渐渐地克里特也习惯了,有时候他会和父亲一起等,可父亲总说,他该去和别的孩子们一同玩耍。
但克里特不喜欢和别的孩子玩,如果父亲不让他在火车站里等待,他便抱着画板去山上画画,观察一朵野花,描绘一只蝴蝶,他可以打发一整天的时间。当然,有时候他也会画在站台里等待的父亲,他看起来很孤独,但充满希望。他唇角噙着抹很独特的微笑,并不是对自己的宠爱的笑,而是一种克里特说不清的、带有一种哀伤的笑。那笑容在晚上也看得见,父亲总爱抬头看月亮。
于是克里特也爱看月亮,当他十岁的时候,父亲的裁缝铺终于开张,期间可不容易,这是他用好几年在农庄里帮忙做工所得来的。父亲为他做了一套正装,带他去镇子上的学校报道。父亲向校长先生解释克里特小时候患过口吃,所以说话有点磕磕巴巴,但小脑袋瓜子绝对聪明,为了证明,父亲将自己画的画摆在校长面前,无比自豪地讲述他的孩子有多么有天赋。
那个时候,克里特与父亲亲密无间,直到十岁他还吵着闹着每晚要和他一起睡觉,可是渐渐地父亲不再允许,因为父亲说他必须学会独立,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是每个男孩儿的必经之路,不过,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克里特在漫漫长夜的辗转反侧当中,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某天夜里,他睡不着,想去楼下喝牛奶。推开门开后却听到了哭声,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父亲的卧室,透过门缝看父亲坐在窗前,沐浴在灯下,用手帕揩泪。父亲看起来很伤心,克里特也很伤心。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因为好久以前当他们还寄人篱下做哭活儿时,父亲都没有哭过。后来,也是在某个深夜,他偷窥见父亲从床底下拖出木箱,从其中拿出了一个烛台,点燃蜡烛后开始对着烛台说着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又开始流泪。
然而第二天,父亲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地对他笑,送他上学。克里特心中满是不解,疑惑的种子在他心中发芽,他多想问问父亲他到底为何哭,他究竟对着烛台在做什么?可多少次话到了嘴边,却总是说不出来。克里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不出来,他隐隐觉得,那种问题会让父亲痛,可不问,却让他自己痛。
他开始做噩梦,梦里是奇怪的场景,一座农场,一只小鸡,各色各样的面孔绕着自己。有一回,在吃早饭时他提起这个梦,对诺亚说明明没有什么恐怖的画面,但他总觉得很害怕。父亲当时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惊慌失措地去捡,连忙解释道他小时候的确在农场里生活过,之所以觉得害怕,可能是因为那只死去的小鸡。
可即使如此,隔阂逐渐出现了,克里特总觉得父亲瞒了自己什么,比如说,他总是不提及自己的母亲,还有,他也不解释自己背后那骇人的伤痕。这样克里特很不满,有时候他还会和他吵架,每回父亲都向他道歉。可他越是道歉,克里特就越是生气。两人之间逐渐有了矛盾,而这矛盾在一个人的到来后彻底爆发。
那一天,是非常寻常的一天。克里特看到,父亲难以置信地从长椅站起来,望向那个站在站台的另一头、低垂头颅形容枯槁的男人。十年,三千多个日夜,这一刻来得猝不及防,父亲还没走几步就跌倒,他连忙爬起来,无声地嗫嚅嘴唇,朝那个男人跑去。
而那个男人却愣愣的,当父亲痛哭流涕地抱住他时,他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记得自己还有双手,于是僵硬地搂住了眼前哭泣的人,老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回来了。”
而后这个叫“海恩·施瓦茨”的男人便出现在了家里,克里特躲在阴影中,警惕地瞧着这个身材高大却面黄肌瘦的男人,他本能地抗拒和不喜欢他,尽管海恩一再向他示好,他也不为所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身上有一股他不喜欢的气味,可这个人是父亲等待多年的人,况且他生了病,克里特不忍心父亲伤心。
海恩的确病得很重,可诺亚说,那是因为在狱里得不到照顾,换做是他来照顾一定会好得起来。事实证明诺亚说得没错,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海恩很快恢复了健康。那时他睡在诺亚的床上,而为了不让同住的克里特感到不悦,诺亚只好睡在储物间里。他们都能感受到,克里特不喜欢海恩。
克里特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是一个能懂得很多感情的年纪。他起先认为海恩是父亲的某个兄弟,正如他们对外所宣称的那样,而后他却觉得,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没那么简单,他们用德语交谈,总是望着彼此露出暧昧的笑。有一回他忘记带画板,临时从学校回家,结果看到了让他永不能释怀的一幕。
他看到餐厅中,海恩搂住父亲的腰,讲父亲怼在墙上热烈地亲吻着。父亲吻得很动容,勾住海恩的脖子,发出缠绵的轻哼。当他们分开后望向彼此时,克里特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爱情。
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不,是父亲背叛了母亲,他不仅从不提及她,还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有一回,三人一起吃饭时,克里特不动声色地问海恩他打算什时候离开。海恩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诺亚则第一回,准备向克里特坦白他和海恩之间的关系。
他对克里特说,自己和这个男人是恋人关系,他们很相爱,打算永远一起生活,当然,这生活当中一定要有克里特,因为无论是他还是海恩,都深深爱着克里特。
可克里特不接受,尽管他用装出来的笑容向诺亚点头,说自己知道了,可在他心里,他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了。
学校里有和美国院校合作的项目,当克里特将报名报递给诺亚时,诺亚明白自己已经挽留不住他。但去美国需要钱,得知这件事情的海恩开始在外找工作,帮人做工,一点一点的,他为克里特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克里特看在眼里,却装作视而不见。
他终于去了美国,在那里他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孤独时期,他有两个惊奇的发现,一是他喜欢男人的身体,他曾自嘲这可能是遗传自他的父亲。第二则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爱上任何人。长久以来,心中饱胀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似是恐惧,来自于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可他不明白,他只能将自己的情绪宣泄在画作上。最后,他根据自己梦境做创作的一组名为《农场》的画作为他带来了名气和金钱。他不需要接受来自瑞士的汇款了,尽管那个账户上的钱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增加,但他再也没有打开那个账户了。
他想要扼断和父亲以及那个男人的一切,为这他不能原谅的背叛。后来再一次晚会上,他遇见了一个年轻男人,他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深深地迷住了。同样,也是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很普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可他的眼睛吸引了他,好似有一股魔力在牵引他。透过那双眼睛,他能感受到一种灵魂上的安息。很幸运,那个叫做莱斯利·埃文斯的男人也对他有兴趣,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相爱了整整五年,直到另外一个普通的清晨,一个毫无任何特别意义的清晨。
他开车去邮局取策展人给他寄来的信件,在等待的过程中他百无聊赖地踱步在等待区里,听吊柜上的电视里一位漂亮的女记者很激动地说什么此地终于被开发,要全面地面向公众开放,同时还说,在开发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遗留的证据能证明那些人的罪,比如一位叫诺亚·奥菲尔斯先生留下来的数十张纸条……
他从不经意的一瞥到站定在原地,在听到父亲名字的刹那,他将目光投向电视,顺着镜头,他竟看到了自己梦中的农场……
“这里是修复过的地堡,毒气室的所在地,而这里便是火车轨道……”女记者兴高采烈地做着介绍,而克里特则彻底化为一尊雕像,好似什么轰然破裂,脑海中某个开关被打开了,不是在农场,而是在更前面的时刻,在一团会奔跑的剧烈的火光,在他被放进黑漆漆的箱子前所抓住的那个男人,在他睁开眼睛所见到的无数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在他被黑衣人摁住不断侵入的那个狭小角落,更在一列轰隆轰隆的火车上母亲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和亲吻……
时隔三十多年,他终于张开嘴,用意第绪语喊出了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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