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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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是东家从街上捡回来的。

邋遢可怜的小孩，才七八岁，就敢和一群半大少年对峙，还打伤了对方好几人。

东家看中他那股桀骜狠劲，让保镖赶走落败方摇来助阵的人，救下奄奄一息的孩子。救命之恩、收留之情，小狼嘴上不说，都铭记在心。

他其实是有名字的，只是没什么人叫。大家以“小狼”呼之，为的是这孩子在训练场里横冲直撞、无所畏惧模样，任谁看了都无法不喝声彩。

真是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狼崽！就连东家也坦言“此子日后大有作为”。

东家黑白通吃，底下养着的人不计其数，但都不像小狼这样年幼。

哦，除了小少爷。也就是东家的独子，彼时才五岁。

东家和夫人年少相识，情谊甚笃。可惜后者难产而去，只留下这么个独苗，自然视若珍宝。

然而溺爱往往招致祸害。

“他无法无天、颐指气使，你居然跟我说是缺乏陪伴，想要吸引注意的表现？”在外雷厉风行的东家，听完心理医生的话，嚷道，“什么狗屁道理！”

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耸耸肩，说：“您不信我也没办法。”

东家冷静下来：“可我明明找了很多人照顾他。”

“那些人听您吩咐，对小少爷只有敬畏没有关爱，自然也不敢直言管教。”

“何况他们来来往往，会加深安全感的缺乏。”

“小少爷需要的是长期、稳定的陪伴。最好是同龄人作为榜样引导。”

二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向安静站在一旁的小狼。

得到的是冷淡回绝：“我不当保姆。”

“好孩子，不是让你当保姆。”东家言语恳切，“我儿子实在不像话，偏偏我又没时间……也舍不得管教他。你就当多个小尾巴，他有什么错处，你可劲揍，不用手下留情。这样行吗？”

恩情无以为报，小狼最终还是点点头，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然而，两个孩子的初次见面，就闹得不太愉快。

小少爷被保姆牵着走进房间的刹那，就注意到了端坐在书桌前、很好看的小哥哥，只是那小哥哥看上去冷冷淡淡，还有点凶，令他发怵。

小狼自然也看到了小少爷。

那是一个很白很漂亮的男孩，像是瓷娃娃，只是没有瓷娃娃的温和乖巧。

相反，小少爷的傲慢和盛气凌人似乎与生俱来。即便他或许并不自知，但那种睥睨的仪态，实打实令小狼不喜欢。

小少爷巴巴地跑过去，却吃了个闭门羹。

他问东问西，小狼却只回答“是”，或者“不是”，似乎并不愿意和他多讲话。

讨了个没趣，小少爷便也不再搭理。他蹲下来，注意力被另一个事物吸引。

那是小狼养的，一只小小的、“愁眉苦脸”的哈巴狗。

它趴在桌腿边，懒洋洋打着盹儿，对于小少爷的抚摸半点不搭理，甚至扭过身子摆出抗拒姿态。

被骄纵惯了的小少爷如何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视。

他将不敢对小狼发作的怨气全宣泄到了哈巴身上，伸手就想把它攫进怀里。

只是就像小少爷被东家惯坏了一样，小哈巴也被小狼宠得胆大包天，它感受到敌意，便不再温顺友善，龇牙咧嘴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

这是示威！小少爷气了个倒仰，想也没想，就作势要打。

其实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不听话的哈巴，然而还没碰到哈巴分毫，就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拍开，“别打它！”

小少爷呆住了。

手背上红了一片，火辣辣疼，可这还不是最令人愤怒的。

最过分的是小狼厉声呵斥，那么冷冰冰，就好像他是多么十恶不赦的人那样。

霎时间，委屈漫上心头，小少爷抑制不住地大声哭起来：“你打我，我根本就没想打它，你却为了它打我！呜呜呜……我就知道，你们谁都不喜欢我，我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

反应如此激烈，保姆吓得赶紧去找人，小狼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无措。

到最后，颠三倒四的哭腔里，已经并不仅仅是对于这件事的控诉了。

小少爷是年少无知，但并不代表他蠢。

父亲安排过来的人表面上哄他、喜欢他，却在背地里瞧不起他，说他是灾星，一出生就害死了那么温柔可敬的夫人。

他都知道。

就连父亲实际上同样隐约因此而无法完全接纳他，他也知道。

这些话，本来都被小少爷藏在心底，较劲似的不愿跟人提起的。

却在此刻，如泄了闸的洪水般，一股股往外冒，堵都堵不住。

倾诉出来后，小少爷又是气恼又是后悔，索性扑上去，全然不顾小狼比自己高大许多，揪住他的衣领，说：“你不让我打它，好，那我打你。你也打我，我们痛痛快快打一架，别说我欺负人！”

说着，他就一拳头挥过去，打在小狼脸侧。

然而，料想之中的回击却迟迟没有落下。

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句：“你是先生的儿子，我不会打你。刚才……对不起。”

这人居然还会道歉？

小少爷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就连小狼的眼神，也比他大哭之前显得温和许多了。

但如果说不打就不打了，那显得多没面子。

小少爷蛮横地说：“别跟我来这套，道歉没用。我就要和你打架，我才不要你看不起我。”

到最后，这场闹剧以东家赶来，强行领走小少爷告终。

保姆事无巨细告诉了东家，包括小少爷的大哭，和童言无忌说的话。

那天晚上，父子二人来了个促膝长谈。

东家上了心。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儿子难以管教的外表下，憋着那么多苦楚。

真是人小鬼大……他又是唏嘘又是懊悔，耐心向小少爷解释，从来没有人觉得他不该被生下来。

“爸爸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妈妈也很喜欢你。”

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严厉而不近人情的，乍然听到这种话，小少爷几乎是懵了。

他好半晌才回过神，红着眼圈点点头。

解决完家事，接着便是处理小朋友之间的矛盾。

东家摸了摸小少爷的脑袋，叹息道：“今天的事，诚然你们都有错，但你的错误更大，你知道吗？”

小少爷摇摇头。

东家便跟小少爷讲了那条小哈巴和小狼的故事。

小哈巴是小狼在街上流浪时捡到的。流浪狗遇到小流浪汉，就不再是流浪狗；小流浪汉有了流浪狗，就不再孤孤单单。

有很多次，小狼被别人欺负，是哈巴冲出来，汪汪大叫，用孱弱的身体迎敌。

是以，小哈巴对小狼来说，是很珍贵的存在。

小少爷听得痴了，之后沉默许久。

他很少反省自己的行为，这回却当真后悔不迭。

想到白日里他挥拳打了小狼，对方却没有还手，更觉羞赧。于是他便请求父亲带他去向小狼道歉，东家欣然应允。

他们过去时，小狼还没睡，正靠在床头看书，哈巴则缩在毛毡旁的小窝里。

看到来客，小狼还以为是来问责的，慌忙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先生，小少爷，我……”

话音未落，却被扑了个满怀。

小少爷紧紧抱住他，说：“对不起，哥哥。白天是我错了，你脸还疼不疼，我给你呼呼！”

怀中的身体很温暖，小狼不知所措地望向东家，像是求助。

却见东家只是袖手旁观，笑眯眯道：“男孩子，不打不相识。既然是好朋友了，今晚你们一起睡吧，我走了。”

那天晚上小少爷窝在小狼的被窝里，紧紧搂着他的小哥哥。

就像后来很多个夜晚，两个人、一条小哈巴狗，欢声笑语洒满了房间，其乐融融。

之后几年，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彼此。

正如心理医生所说，有了玩伴和榜样后，小少爷蛮不讲理的锐气一点点收敛了回去，骄矜依旧，却不再是无差别发脾气。

他只对小狼颐指气使，但那更多出于在亲密关系里的肆无忌惮。

只是，好景不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东家越发看出了小狼的资质上乘，便越发倚重，有意无意将事情交给他去做，意在磨炼。

东家这些年打算金盆洗手了，他想把干净的产业留给小少爷。剩下的，自然也需要托付可靠的人。

是以，小狼越来越行色匆匆，留在家中的日子都短，更别提和小少爷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了。

小少爷十五岁那年，小哈巴生病没了。

对于狗狗来说，实在算不上寿终正寝。小少爷很难受，但他知道小狼更加不好过。

年岁渐长，小狼愈发喜怒不形于色，气质沉稳了很多。

但是小少爷知道，哈巴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

小少爷是在小狼卧室里找到他的。

进去时，后者正站在落地窗前，骨节分明的指间，夹着一支烟。

缥缈的烟雾弥散开来，少年的肩背已经不再单薄，坚实可靠中，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听到动静，小狼回过身看到小少爷，便将烟摁灭了。

“你又抽烟！”小少爷哼道，径直走过去。

但他很快便看出小狼平静的表情下，有压抑着的难过，于是那点子责怪霎时烟消云散，他拍拍小狼的背，声音软下来：“别难过了，小哈巴会成为快乐天使的。”

小狼看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显而易见，这个安慰没什么说服力。

在小狼面前，小少爷是不需要顾忌什么的。

他思考了良久，轻声唤道：“哥哥。”

小狼微怔，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眼下出于安抚，小少爷原以为硬着头皮喊完会很尴尬，但脱口认出后却仿佛并没有隔阂。

那么，接下来的话也不会磕绊。

小少爷抿了抿唇，和小狼四目相对，诚恳地说：“你别难过了，好不好。真的舍不得的话，你可以把我当你的小狗，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的。”

如此界限不明的话，却被这人说得毫不狎昵。

很难说小狼听到这话时什么感受，总之他愣住了，并且难得露出有些惊愕的神色。

这幅模样取悦了小少爷，他一鼓作气，学小哈巴那样，亲热又讨好地凑上去啄吻。

蜻蜓点水般的接触，痒痒的，令人心猿意马。

眼睛、脸颊、下巴……

就快轮到嘴唇时，小狼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地侧头避开，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嗯，动怒也比刚才那样好，至少像个活人了。

“啊呀呀，被我吓到了吧。” 小少爷噗嗤一笑，说，“我在学小狗呀，像不像？好啦好啦，不要愁眉苦脸了，我们去吃饭吧，你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音落，小少爷便抓住小狼垂在身侧的手，硬是将人拖走了。

可惜他没有注意到，转过身时，小狼那稍纵即逝的隐忍哀伤。

被保护在象牙塔里的小少爷，情窦半开，做什么事情都是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他大抵不会知道，在他尚且懵懵懂懂之时，他的玩伴已经在历练中过早地成熟起来，知晓了不相配这三个字如何写就。

或许哈巴的离去对小狼而言，并不仅仅是失去一只小狗。更意味着，他人生中为数不多可以缓口气的温情港湾，又失去了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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