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青烟一点,寂寞旧山河。草入语,风絮言,美人则紫台黄土,英雄则白草青霜。”
双主角死亡预警。
-----正文-----
01
商细蕊自火车站与程家二爷一别,回家就发了高热,烧了一天一夜,请了西洋大夫,打了退烧针,也不见大好,急得小周子三九天里满头是汗,听了胡同口坐堂大夫的支招,夹着包袱就往庙里跑,想求一点儿观音脚下的香灰做药引子。
着急忙慌往庙里奔,冷不防在门口跟一个穿着素青直裰的和尚撞了个满怀,他抬起头刚要道歉,一眼见那人的脸,冲口而出——“师爷,原来您在这儿呢。”
那和尚身量高挑瘦削,素淡中透着气派,不是那日落发的宁九郎还有哪个,他记性极好,自然认得小周子,可世事无常,与王爷分别之后,搬进了与这方丈相交不错的庙里修行,便不想过问尘间俗世,装作不认识的样儿,“施主您一个在家人,这声师爷我当不起的。”
小周子自程家二爷走后,自家师父又病着,心里一直不踏实,宁九郎的声音软和熨帖,在这还飘着雪花的时节,带着他仿佛回到了卢沟桥事变之前的日子,他顺从的跪下,在他脚边磕了三个头,泪就止不住了,“师爷,我师父高烧不退,二爷去香港了,求您给拿个法子吧。”说着搂紧了九郎的小腿,就把脸往上蹭,蹭的僧袍下摆上一滩鼻涕一滩眼泪,九郎心里叹口气,心说这爷俩也是真像,那日蕊哥儿也是这般搂着自己,他嘱咐了好久,要他抓住那点真切,听这孩子的意思,许是有了变数。
叹口气,他找主持讨了这寺里最是清心败火的丸药,便跟着小周子冒着雪往蕊哥儿住处赶,到了一看,蕊哥儿蒙着被子睡在炕上,脸烧得通红,他让小周子去把丸药化开,再取出一个玉枕给蕊哥儿垫上,又倒出一些药油倒在手上,握着蕊哥儿的手,开始给他揉搓虎口和关节的穴位,一边揉着,一边瞧窗外的雪花,闷坐着忽然瞥见那药油瓶子上的黄签子,想起来这药是王爷留下的宫中细药,眼睛上渐渐蒙着一层雾色,蕊哥儿的样子是他想过的自己可能会有的样子,他原以为见过了大劫大难,能大彻大悟不惜残生,不料自个儿仍是个没骨气的,倒是每日佛前三柱香,吃一碗素面,硬硬朗朗的。
九郎陪着蕊哥儿又熬了一天一夜,不住地帮他揉按着穴位,总算退了烧,蕊哥儿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瞧着面前的九郎,犹不敢认,战战兢兢得问,“我不是做梦吧,九郎?”他冲着孩子点点头,蕊哥儿一把搂着九郎的腰,如那日一般紧紧得搂着,嘴里一直嘟囔着,“可把您找着了,九郎,我求求你了,就陪在我身边了,成吗?”宁九郎本想彻底遁世,没料想他以为程商二人会一并走,如今蕊哥儿竟然单了下了,他心里一软,问出来,“为什么没跟着程二爷走?”
商细蕊瞧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那个刚从南阳到王府来学戏的小孩子,眸色中都是坚定,“他去香港拍电影,和二奶奶还有少爷一起,不是挺好。我要留在北平唱戏。”宁九郎瞧着他叹了口气,想着这问也是白问,就如自己是怎么也不可能去新京是一个道理,伸出手揉了揉蕊哥儿的头发,“你病了,得养一养身子,如今没什么戏好唱,把班社交给周子去南阳乡下赶一季庙会,咱们去京郊住一阵子吧。”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可商细蕊却觉得心里像是开了冬天的水仙花,暖香阵阵,仿佛隐约还能闻着九郎身上素净的檀香味儿。
02
青龙桥紧邻西山脚下,有上风上水之说。西面有玉泉山,白龙塔矗立其上;东面、北面皆有群山作为天然屏障;南面有京密引水渠缓缓流过。宁九郎刚挣上包银的时候,想着少年时曾经与王爷游春走马,来过此处赏桃花,便在此处买下来一片农舍并几亩田,交给王府里的靠得住的包衣奴才打理,只是每年春上来住几日。这回他领着蕊哥儿来住,老管家早晓得了王爷的去向,主子的事不该他过问,可他见过从关外逃出来的流民,心里倒是挺敬服这位宁老板。
他们来的这个时候正是快要过年的时节,秋收完事后,庄户上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猫冬季节,偏赶上皇协军下乡清剿,粮食都藏在西山洞里还好,可村里养着的鸡、鸭、猪都被扫荡一空,都是一个村出来的,不过是批了身黄皮,说话就抖了起来,“太君们吃你几口肉是看得起你,要是太君一时兴起,要吃你媳妇儿的奶,你不也得乖乖奉上吗。”宁九郎领着蕊哥儿躲了起来,听着外面皇协军这么说,蕊哥儿这性烈之人,眼睛里都要渗出血丝来,恨不得抄起木棍儿就往前冲,九郎死死按住他的手,轻声叮嘱,“别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
皇协军走了,除夕也近了。这个年是桌上只有馒头咸菜的年,管家端上桌的时候,神色有点儿不安,“委屈宁老板了。”九郎在吃上倒是随便,掰开一个馒头,就着咸菜吃起来,宫里锤炼出来的姿容依然雅致,彷佛是在吃满汉全席上的细点。商细蕊在南阳乡下唱戏的时候,虽然没有置办金的、玉的头面,可也从没断了吃肉,但他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拿起馒头就着酱豆腐,倒也吃得蛮香,一边吃一边问九郎,“您说周子他们在乡下,不会遇上什么事儿吧。”
九郎轻轻掰着馒头,也有点拿不准,“大约不会,钮白文是跟着我多年的老人儿了,场面上的事儿他能应付,横竖周子是在北平跟着你唱的人,断不至于在乡下压不住台。”这话他说出来,不过为了宽一宽蕊哥儿的心,自从侯玉魁唱死在台上,他梦里便常常想起很多年前,八国联军冲进圆明园的事情,把戏子们关进鸟笼子里,没日没夜的取乐,他经过,他懂。他只是不愿在蕊哥儿面前说这些,横竖晚辈该得晚辈的那份儿想头。
为了把话题岔开,俩人除夕守岁的时候就开始聊戏,谈过年前的封箱戏,蕊哥儿说起他爹在南阳的时候,封箱总要露一露范儿,勾得座儿们明年再来,因此只在封箱唱猴戏,商家棍化作齐天大圣的如意金箍棒,看得座儿中的孩子眼睛都直了。九郎便顺着他的话头,和他聊起曾经在宫里过年奉戏,有一年是全本的龙凤呈祥,中间的截江夺斗,是商菊贞和他演。“那天我是前孙尚香,中间临时赶一个糜夫人跟你爹配一下,那黄披上的纽扣我忘了解开,我都开始念‘将军你看曹军杀进来了’这句词儿了,他抓住这个机会,向右看了一眼,马上又转过头来,低声说:‘快点,纽扣没解开!’,就在这个时候,场面上的锣鼓已经响起来了,我又急忙上了椅子,下一个身段就是他抓我跳。你爹也真是虎,硬生生扯下来这黄披来。也多亏了他硬拉,不然老佛爷跟前,可是交待不过去了。”
这苦年月里,俩人这样聊着天,难得能笑上一笑。
场院空空,天上堆满了星子。
03
宫廷金炉篆霭,烛光掩映,金盘上托着玉碗,花枝招展银瓶。
虽说不在北平的宫里,满洲小朝廷的除夕,顺着大东亚共荣的意思,操办得比原先清廷还热闹,新京的宫里,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能凑的能用的,尽数亮出来了,晃得齐王爷眼晕。他在此处挂职是部长,然而还有个日本派来的参议,大决策轮不上他,除夕夜歌舞升平,请来了哈尔滨的白俄女人跳舞,穿着巴黎红磨坊十年前最时兴的式样,流苏缀满了全身,一动起来浑身乱颤,日本高层和年轻的宗室子弟,笑着叫着,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齐王爷看不过眼,便借故身子不爽,提前离席了。
不要司机送,说是要迎着雪走回府邸,疏散酒气,其实他没醉,自那日与九郎一别,他仿佛再也不能醉了,喝再多的好酒,入口都是苦涩的。
雪下得很大,他想起往年的除夕,他们都谢绝宾客,两人围着烧的热热的铜锅子,吃涮肉,芝麻酱小酥烧饼,再相对而饮,九郎自己酿的梅花酒,西郊自个儿一朵朵收回来的梅花细蕊,他用纤长的手指摘去不能用的柄子,把最嫩的花蕊和着最烈的白酒,玉泉山的雪水化开蜂蜜膏子,润进酒里,这酒一年只得两坛,这样的酒,他才舍不得给旁人吃,总是除夕夜,两人亲亲热热地吃上几杯。九郎喝到美处,两颊泛起微红,他不由得逗他,“娘娘”,九郎很自然地接了下句,念白如酒般醉人,“高力士”,说着站起身来,带上身段唱了贵妃醉酒,微醺的眼眸,柔中带着韧劲的身段,无一处不美。
如今记起来,他只记得里头的两句,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新京街上空空地,这么冷的天儿,又是除夕,再穷也是一家人守着过年,哪有人在街上乱跑,小饭铺都关了张,他披着狐狸皮大氅走过了一条街,竟意外看到一处小酒铺还亮着灯,里头只有几张小桌子,灯光幽暗,但看得出桌子擦得干净,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看到墙上写着的菜码,只有茴香豆,花生,猪头肉和腊肠。也是,这样的地方,卖的就是混浊的大酒缸,多少穷苦人也吃不起菜,一颗铁钉子咂摸味道,就一碗酒,本是解乏。他刚开口,就见里面出来了个穿长衫梳油头的掌柜的,低着头往缸里打酒,粗粝的陶碗里满满一碗,放在他面前,他抬头一看,惊了,这人面相竟然十分像足了九郎!
他颤巍巍着声音问,“九郎?”那人笑了,声音里透着南方人特有的尾音,“客人,这不是郎酒,是散白酒。瞧您穿得这么好,哪能上这种地方来喝酒来。”说着又一边认真的擦拭着柜子,齐王爷晓得这世上之奇,无所不有,相貌相似也是寻常,便扬手把碗中酒一饮而尽,又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钱,推在桌上,冲他喊,“给我一碗接一碗的上!”
刚跟唐飞从哈尔滨下来执行任务的秦德龙心里纳闷,这人瞧着就贵不可言,老地下的直觉让他浑身绷紧了弦,这时候亮着灯原是要等唐飞来接头,电台还藏在地下酒窖的夹墙内,谁承想除夕夜还有客人赖着不走,妨碍他执行任务,有心把人灌醉,打了一碗散白酒之后,又兑了高度数的苏联伏特加进去,这碗可就比刚才那一碗烈多了。
等唐飞进来的时候,齐王爷已经喝了第三碗,看到唐飞进来,秦德龙才露出真正的笑容,还没说话,齐王爷已经醉了,醉眼惺忪得看这笑容,活脱脱是九郎的模样,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想去拉他的袖子,到底是老地下,秦德龙身手也不满,一歪身子就侧过去了,这边王爷没站稳,连人带旁边的木条凳一并翻倒在地上,唐飞忙过去扶,看了正脸才想起来,这是那次跟着太君来视察的贵胄黄带子,虽没有权力,到底有身份,干地下这行的,都机敏,他冲秦德龙使个颜色,他笑着会意,拉着王爷又灌了一碗酒,两人一起驾着他胳膊,塞进警车给送回了府邸。
除夕过了,便是新年,齐王爷宿醉醒来,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也想不起,昨夜在酒馆的事。
04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云遮住了阳光。
开着话匣子,原是想在屋里听听戏的,可只听见里头拿腔拿调的报着新闻,“庆祝上海沦陷!淞沪会战,大日本帝国的胜利!”商细蕊和宁九郎都是去过上海常驻的名角儿,那么多的租界,那法国的梧桐树,那程家宅子里装着白瓷片能亮出水音儿的卫生间,还有和平饭店的席梦思,就这么着,就归了日本人了?!想着想着,两人的心里多添了不安。商细蕊他转回身来,看着九郎,不顾得想什么,他只愿痛哭一场,可眼里并没有泪,九郎叹口气,这会儿才问出心里的话来,“为什么给了你票,你还是没跟着他走呢。”
商细蕊叹口气,两只手来回的搓着,冲口而出,“那您不也没跟着王爷走吗?”这话出来,才晓得自个儿说错了,可收也收不回来,便只好看着九郎,一脸的懊恼。九郎神色如常,没有生气,他太懂他了,他们原是一样的,梨园魁首,在台上永远是光鲜夺目的,下了台自然觉得,自己得尊重自己,不能跌了身份。可偏偏世事难料,很多觉得真切的事情,不过是镜花水月,反而不如唱戏,来的简单直接了。
他说不出什么,只闭着眼,起了个昆腔的调子,唱了起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在了,九郎唱完之后,屋子里静静地,就听那话匣子里继续庆贺着大日本帝国的胜利之音,商细蕊于是站起来,把那话匣子关了,对着九郎硬扯了个笑模样。这时候,正好有人敲门,老管家把人让到院子里一看才发现,是跑出了一头汗的钮白文,长衫下摆全是污垢,九郎也是第一次见这位戏提调这副狼狈相,心里一紧,这年月准没好事儿。
听钮白文气都没喘匀,就冲商细蕊说,“新民会到处找你呢,说是梨园行会的开箱戏,非你不成,定要梨园魁首来,还点了戏,要看天女散花。”这新民会是日本参谋部和日本特务机关仿效东北伪满协和会成立的汉奸文化组织,所谓的“新民”,是让中国人从思想观念,组织秩序,全得换成日本模式,将日本人视为亲爸爸。一提谁是新民会的,老百姓都远远躲着走。惹不起,躲得起。这开年的第一场戏,去给日本人散花,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骂化了啊。九郎一把拦着,“新民会怎们就知道蕊哥儿在这里?”
钮白文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白开水,一口气喝光了,擦了擦嘴边的水,又接着说起来,“新民会现在也是狗急跳墙,上次侯玉魁出事之后,他们就不敢硬来,也是托人给我递过话来,说是要找商老板唱戏,但是把我们绑着下大狱的事情,倒是没敢干了。”商细蕊满脸不在乎的说,“哼,我又不是没进过日本人的大狱,姥姥,又什么了不起的,就不给他们唱了,怎么地吧。”瞧他一脸的刚猛,全不似那戏台上千娇百媚的旦,钮白文自那天伺候商老板当着日本人的面儿唱战金山,就晓得这梨园魁首,一代一代,都是有钢骨的人。这会儿话赶话,他也不得不说,“您下大狱之后,新民会说了,京剧不听教化,要把行会里的人都押送山海关,彻底绝了咱们这行。横竖他们也在扶持蹦蹦戏,什么打苍蝇大劈棺之类的戏码,倒是天天演得欢。”
外头的天儿渐渐暗了下来,三个人在屋里点上蜡烛,九郎安静了半晌,突然蹦出了一句,“树大招风,蕊哥儿这会不要再犟了,这庄子上我还埋了点儿小黄鱼,你都带上。让钮爷送你,出城一路奔香港吧。”钮白文忽然醒过神来,这位爷莫不是想跟日本人来硬的,要劝也不晓得怎么劝得时候,商细蕊突然跪下了,磕了个头,含着眼泪说,“九郎,我早就想认您做师父的,您不让,但我心里就是把您当成我最亲的亲人,这会儿日本人是冲我来的,要是我不去,咱梨园公会上上下下,可还指望谁呢。”
宁九郎看着他,眸中都是柔光,钮白文看他神色超然,宛如庙里供着的水月观音,只听他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你既然想认我做师父,我便破了自家的规矩,收下你这个徒。如今这年月,一切礼数就都免了。”转头看向钮白文,“钮爷,您给做个见证吧。今个儿,我也收徒了。”钮白文操办过的拜师仪式何止百起,可今日并没有礼数,没有拜师的酒席,只余下天地君亲师至义,宁九郎既是他的长辈,又商细蕊的亲人,也是他的师父,这回认下了,在这乱糟糟的年月里,天地也不能不容。
商细蕊一直跪着,听九郎这么说,他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九郎把随身带了多年的菩提子手串褪下来,给蕊哥儿绕在手上,然后问他说,“既拜了师父,那为师有令,你听是不听呢。”
蕊哥儿又磕了一个头,神色郑重,“师父言出如山。”
九郎微微一笑,“那好,为师令你现在带上钱,和钮爷一起从京郊绕道直隶的乡道南下,战事不平,再不要回北平来。”蕊哥儿楞了,两眼中全是想辩解的意思,但九郎更坚决,“你不愿去香港没关系,我听话匣子说,蒋委员长在重庆成立了陪都,你去那里搭班也成。咱梨园行的好玩意儿没绝呢,你给我拢好了班社,多带几个好徒孙。”
蕊哥儿不愿意,紧紧抓着九郎的衣袖,“师父。”
宁九郎一摆手,狠狠地把两人推出了门,隔着门喊了一句,“快走,我不想在北平再看见你。”
商细蕊只觉得这会儿心头血都冷了,懂九郎是想保全他,可他怎么能舍下九郎,正在这时候皇协军巡防的灯光在远处山头亮起来,钮白文拉了拉他的胳膊肘,“商老板,咱快走吧,我是这里的生面孔,咱耽搁不起。”一面往山里跑,商细蕊一面想起小时候在王府学戏的画面来,跑着跑着,又想起他那时跟着程二爷去送九郎,只听见王爷在门口拍着门喊来,不经意间已满脸是泪,他一边跑一边顾不得擦,冷天的风刮在冰湿的脸上,疼得他心里发慌。
05
大年下的,按照满族人的规矩,原该去宫里请安拜茶,可齐王刚起来,一边喝着醒酒茶,一边往嘴里塞奶酥饽饽时,就有日本驻军的手下来请,说是在靠近山海关的地方,有人投投私运兵工厂的器械入关,兵工厂里的枪械数目完全对不上了。王爷不慌不忙地问,“兵工厂事,当请主理军事的龟岛君,你大清早的来找我做什么。”那人品阶虽低,可仗着自己是太君亲信,素来不把这些没有实权的满族贵胄放在眼里,呵呵一笑道,“兵工厂里的骨干工人多是日本工人,可运输队不一直都是在您工业部长的管辖范围里,少了东西,找您问问也是正常啊。”王爷的凤目微微眯着,心里掂量了一下此事,观此人神色,约莫真的是日本人吃了大亏,这会儿无法上报,便扯皮起来。
于是请人看茶,他径自回房换过了轻便的西装,披着厚实的黑貂皮大衣,跟着他上车去了。
坐上车原以为大家要一并往新京的小朝廷里走,没想到车子一路往郊县开去,新年里,关内早就厚厚地积雪盖着田,按说忙活了一整年的农人应是在家喝酒猫冬,可道旁还有不少穿着单薄的半大孩子,围着田埂想找些什么来吃,自去年东北爆发大鼠疫以来,关东军号称是要治理,实则是清理门户,无论男女凡染病者,填埋焚烧不一而足,剩下这批命大的孩子,父母双亡,便成了流民。
齐王爷望着车窗外的这些人,脑子里很混乱,一会儿想起九郎早年对他讲的身世,“王爷,我本是好人家的孩子,因着淮扬大水,冲毁了家里的田,不得已卖身葬父,跟人牙子进了戏班。”;一会儿想起当年对着蕊哥儿的那句戏言,“若是真打起来,道旁卧贫病,累世皆王公的也不少见。”又想起那年自己去天津开工厂,要推土造厂,也毁坏了一批滨海边儿上的水田,苦主来闹,他下面的人仗着身份,赔钱了了事的沉泛。不由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晴明穴,头实在是疼,大年初一的早上,这群孩子莫名刺了他的心。
胡乱想着,兵工厂到了,龟岛手下的野尻大佐正在对全厂人实行严刑拷打,每一个工人,无论中日还是朝鲜的身份,都跪在冰凉地水泥地上,上身赤裸着,熬皮鞭,这鞭子倒是公正,一人一下,他给人立着规矩,若无一人供出枪械丢失去向,他准备给这厂子在日本再招一批工人。横竖报效帝国之心者,人皆有之,不独他们。见到齐王爷到场,他也一点面子不讲,只抬了抬手中拿着的马鞭,示意他先坐下。
齐王爷刚坐下,就见有个朝鲜人熬不住,用蹩脚的日语供出来,生产上的于科长一个礼拜没来了,人不知去向。即抓着话头,便有人顺藤摸瓜地查了起来,约莫又过了半天的功夫,冬天的夜黑得特别早,天要擦黑未擦黑的辰光,已经理出了一条线。大概是于科长在生产手册上每次都虚报了一到两件的数目,匿下来一批枪械藏在仓库的阁上,随后扒着铁路逃了。至于人逃到了哪里,这个于科长是去年春上从林河市技工学校被举荐来的,看着老实巴交地,大伙儿万没想到这样的人,能挟这么大一批货跑了。派人打电话到林河的警察厅,吴鹏接得,简单了解了需求之后,倒是四下派出人去搜捕这个于科长,可自古来的灯下黑,他这憨货哪里能想到,于科长前脚离开兵工厂,后脚便在组织的安排之下进了林河警察厅,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这边林河正在展开巡夜的搜捕,兵工厂这里的野尻大佐就又收到了上峰急电,说在北平西山的一次清剿里,打扫战场的时候见过一支这一批丢失了枪中的一把大正十四年式。既然是北平的游击队用上了,这批货就肯定流到了北平,大佐看向齐王爷,“您在北平听你是个人物,还要麻烦您跟我们下一趟北平了。”
他抽完手头的烟,微微阖首,心里想起一阕词,故国凄凉,剩粉余红,往事思量一晌空。用烟头的余热刺进自己的掌心,骂自己蠢,以为事事精明,算无遗策,却不过是个傀儡,还不如侄儿,惯了做傀儡来的舒坦。
06
其实距他离开北平也不过几个月,再回来却是近乡情怯,亲知近故一概不见,他跟着野尻等人开了不少无用的会,等着他们又剿了一次“匪”,枪械的事情依然没有下落,可再过两日就是正月十五,正好是驻北平最高长官东田的生辰,这帮日本人纠集起新民会说要北平梨园行在这天开箱,每一家班社都要唱出歌舞升平的拿手好戏,再次敦促了新民会找梨园魁首来给东田长官庆生日。新民会会长是刚上任的一个天桥地痞,为了找商细蕊,他连年都没过好,这会儿又问他要梨园魁首,他背上冷汗都下来了,东田长官多大的派头,这事儿要是办不成,捏死他还不跟捏死个蚂蚁似的?!
他一离开日本人,就纠集手下抖起了威风,“都给我去找商细蕊,找到了重重有赏,听见了吗。”这帮地痞原都听他差派,可找了一春节之后,人都没见,水云楼商家戏班,也早离开了北平,这会儿的再找也无用,大伙儿正面面相觑,就听有个原来在梨园行混饭吃跑龙套的说,“太君问您要的是梨园魁首,咱何必只想着商细蕊,横竖梨园魁首,又不只有商细蕊。”他不长听京戏,一时懵住了,就听这伶俐的小混混继续说了下去,“我听一个朋友说,前几天瞧见宁九郎回来了,只要绑得他来,何愁开不了锣。”
这人原嗑着瓜子,听他这么一说,把嘴里的瓜子皮往地上狠狠一啐,“他在哪儿?你去给我找他来!”见他这么急,那人也不敢卖关子,“听说他回来之后,就住在雍和宫里,头发也长起来了点儿,人还挺精神的。”既然人在,那就好办了,他伸出手搭在手下这人的肩膀上,“大正月里的,咱都讨个好彩头,你原先在梨园行混过,你给我把话递到,老子就是请他给太君唱一晚上,他要是识相,就乖乖地上来。要是不识相,”说到这,他顿了顿,咳嗽了一声,冲他露出三白眼中眼角的戾气,“那老子就让新民会同皇协军,把梨园公会所有名册上的人,一家家查点拜访到。”那个混混虽然年轻,早年也听班里师父说过九郎的脾气,不敢打包票,面上强寄出一个笑,“属下尽力而为,若是成了,还要请您对太君,多多美言几句。”新民会会长也不说话,把手里的瓜子抓了一把放在他的手心,“兹要这事儿办成,我不但要在太君面前夸夸你,还要按此刻的数量,给你这些颗金瓜子儿。”
九郎自住进了雍和宫,便做好了有人上门的准备,这混混也不敢托大,他知道自己辈分低,按照梨园行的规矩,买了三样礼物才进了门,说明来意,倒是客气,说太君要请九郎出山,不过是唱出堂会,显示日中联欢之情。一个梨园行的下九流,披上新民会的皮,就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九郎心里很看不起,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只是用眼尾瞄着他,开口声音仍然是保养得极好的水音,声音不大,字字清楚,“那我要是不去呢?”
那混混也是有备而来,“您要不是不去,自有皇协军来请咱整个梨园行,为了这梨园行,您可能驳了太君的金面呐。”他原是心里做好了计较,也不愿和他闲扯,眼睛微微阖上,静静地说,“去也成,我有几个条件可以提一提吗?”那混混见他松了口,拍着胸脯,“兹要您去,什么条件都等您开。”
“一,我原有私房衣箱存在王府,唱戏要穿,让日本人送来。”
“这应该的,成。”
“二,戏码不能规定,我自会决定唱什么。听说你们关了老弦儿,放出来,我的唱,需他的琴。”
“成吧。”
“三,新民会今天出个布告,愿意退出梨园行的人,到你们这报道,可自行退出。”
“您这……”
九郎眼也不抬,“若是不愿,就罢了。”
“别,别呀……成吧。”
他坐在那里入定,一言不发,那混混讨了他这些允可,倒是松了口气,也不愿多缠,径直走了出门去八大胡同下处,想着松散松散。
宁九郎这才站起来,望着雍和宫里的古树,在阴天之下显出几分老气与颓唐,叹了口气,慢慢念了句白口,“将还是一员好将,可惜他老了。”
07
正月十五,月将圆未圆。
北平的天气倒是很好,无风无雪,齐王爷在来赴宴的路上,瞧见在这一派干冷中街边柳树微微发出绿芽儿,想起很多年前,与九郎二人往郊区赏春走马的日子,愣着出神,底下人问他才缓过神来,朝酒宴中迈步,进得门来,瞧见中间搭着戏台,刚开始纳闷,听旁桌的人聊天,“今儿为了太君生日,请来了最红最艳的白玉霜,那腰那叫一个软,啧啧。”另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瞧你没出息劲儿的,白玉霜不过天桥唱蹦蹦的小娘们儿,哪比得上前朝太后老佛爷御封的梨园尚书……”下面的话还很多,可齐王爷坐在距离戏台最近的主桌上,竟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九郎,九郎怎么可能来应东田的堂会,他太阳穴开始突突乱跳,连野尻给东田敬酒都没察觉,也没察觉到台上已经开始演白玉霜的拿手好戏,马寡妇开店,那小媳妇千娇百媚的思春样儿,看得台下的丘八们各个心头火起,若不是太君还在,怕要出怪声怪腔,闹起台来了。
在后台,九郎正在给自己上装,他倒没说自己想唱什么,角儿嘛,有时候临上台前改主意也是常有的,横竖座儿瞧得是角儿,不是为了某折戏。老弦儿一脸感激,瞧着他勒头,偷偷的擦眼角的泪,九郎手上没停,只是轻轻劝了句,“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说着包好了大头,有人帮着开了他的衣箱,他伸手摩梭着厚实的樟木箱,拿出里面掐金边走金线的一件大红女蟒,抖开才见上头绣着九尾的凤凰,凤凰的眼睛缀着红宝石,一展开便是熠熠生光,伺候的人帮他披上蟒,系上玉带,老弦儿突然哇一声哭出声来,九郎冲他一乐,“你怎么了。”他张着嘴,眼泪顺着皱纹对垒的褶皱流了一脸,哭了一阵子,扔下句,“想起从前南府了。”
九郎心里也想哭,从前不懂珍惜,从前真好啊,可上好了妆,自个儿便不属于自个儿了,是角色的了,他也不搭腔,只伸手示意跟妆的给自己带凤冠,他现在戴的这顶凤冠是齐王爷在天津开厂之后,硬要送他的,点翠上缀着颗颗圆润的合浦珍珠,顶上那正凤每走一步都会跟着做凤点头状,那时候的他笑道,“这凤冠戴上才是个俏王妃。”他冷着脸要去啐他,却被他一把揽在怀里,行云步雨过巫山。
年轻,真好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了妆戴了冠,隐约有当年的样子,只可惜,自个儿知道,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到底繁华难再。闭上眼,心说,若是再来一次,定然舍不得关着门,连最后一面,都为曾见上。
全副装扮齐整,老弦儿看着他,“角儿您今儿唱哪出?”九郎冲他一拱手,“烦您了,今儿要请您的笛子,唱昆的,刺虎。”自从狱中见过商细蕊,这会儿再瞧九郎,老弦儿从腰间摸出笛子,“得嘞角儿,今儿伺候着您昆的,甭看咱老了,依然傍得您扎实严整。”九郎上口道,“有——劳——了。”
这时候从下场门走下来的白玉霜在后台跟九郎擦肩而过,望着他的头面出神,心说这样好的东西倒是少见,九郎也不去看他,听得笛子声起,便缓缓跟着曲牌上场,他一出场,还没亮相,齐王爷的泪不自觉盈满了眼,这衣裳这头面,这人,都是在熟悉不过的,可偏偏他一站在灯下,就觉得眼酸心苦,止不住的泪涌出来,怕人瞧见只得默默别过脸去擦了。九郎站在台上摆出子午相,刚要随着端正好的曲子开口,就瞧见了台下第一桌主桌上的客座的齐王爷,心仿佛停了跳动一般,只愣着神站着,老弦儿瞧着倒是不慌不忙,又奏了一次过门,这短短一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四目相对,也不能说些什么,九郎稳住心神开始唱,“藴君仇,含国恨,切切地藴君仇,侃侃地含国恨。”
昆腔本就比京戏来的曲高和寡,新民会不少人也听不大懂,日本人大约也只有几个明白什么意思,不过瞧着九郎在台上范儿大衣裳美,还给了一个碰头好,王爷是懂戏的,这会儿血都凉了,九郎自从那次天津给“皇上”演过铁冠图,就再也没动过这个戏,这时候再演铁冠图,不再是劝诫的《撞钟分宫》,而是直接的《刺虎》,后面的词儿,他懂。
“誓捐躯,要把那仇仇手刃,因此上,苟且偷生一息存。”
多年相知,他怎会不明白他的性子原是这样的烈,不然也不会径自剃发出家不再相见,他伸手摸了摸腰中的枪,手心里开始还有凉汗,这会儿可是全明白了,他佯装吃酒,换到了东田的身边,还满脸堆笑的要给他把盏。唱完前头的[端正好],再唱[滚绣球],唱道,“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时,突然水袖中甩出一支匕首,冷光快如电,直愣愣冲着东田的心口直插了进去,东田整个人从座位上径直向后栽了下去,现场顿时大乱起来,新民会那请九郎的小混混直接吓得尿了裤子。
这边的齐王爷沉着冷静,几乎是在九郎扔匕首的时候拔出了枪,冲着戏台脚的两个日军亲卫一边一下,枪枪毙命,回首就是给东田补了一枪,再看向野尻的时候,对方已经把枪举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九郎跳下来,又一把匕首从水袖中滑出,扎入了野尻的颈子里。齐王的危机虽暂时解了,可日本方面早就缓过神来,一个有品阶的军官冲着九郎背心就是一枪,另一个皇协军头目也掏出枪来补了一枪,九郎多年微动武戏九郎多年未动武戏,本凭一口气撑住,这会儿的两枪,让他人彻底倒了下去,血污从他胸口不断地涌出来,污了大红锦缎的蟒袍,处处如桃花血一般,他倒是平静,眼睛瞧着还站着的齐王,默默挤出最后一丝笑容——到底是老天怜我,让我再见了你一面。
看他的样子,齐王爷竟出奇地冷静起来,到这会儿,杀一个不亏本,杀两个赚一个,他也没数枪里有多少颗子弹,只是看着穿日本军装的便一一招呼了过去,不愧是太后老佛爷御封的满清第一巴图鲁,子弹打光的一瞬,有一枚散弹射到了他腿上,他忍者痛,摸到了一个卫兵身上配着的刺刀,在东瀛求学的岁月里,他也参加过帝国大学的军训,步兵操典第一课,刺刀见红!他觉得自个儿像个少年郎一样,手里的枪心里的血,都是滚热的,他扛着枪蹿进了戏台的暗角,以前他看九郎,总喜欢站在有些暗的下场门,瞧他满台的彩儿,这会儿的下场门成了天然的碉堡,他把头龟缩在场面桌里,只要有人凑近,就是一枪,枪法之准,与“皇军之花”的关东军精锐相比也不逊色,驻扎北平的新民会,皇协军都看傻了,真正往里冲的,自然还是日本人。
子弹渐渐打光了,他感觉小腿的血渐渐不顺畅起来,脑子里竟闪现出多年前,九郎与他去西山踏青,那是清明刚过不久,路边的新坟还未干,人家烧的纸钱如火化蝴蝶在坟头跳着舞,九郎背靠着青山望着他,眸中撒满了星子,那时候他年轻,刚学了几句赵孟頫的掌故便胡乱诹起来,指着这坟头,对九郎说起那首我侬词来,“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后面的词没说完,九郎就连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戏班出身的人最忌讳乱说,九郎听得脸煞白,连忙找出腰间系着的桃木符让他的手捂上,一脸嗔怪,“胡扯?!你要是去了,我就天天给你扇坟来。”那时候的他们还小,大清还在年月哪里想到日后的艰难,如今也不必九郎来小上坟了,真应了自己的话,“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他笑着向前,一边舞着刺刀,一边不知道自己身上中了多少下,见身子好歹到了九郎附近,终于支持不住,向着他的身子摔了下去,正摔在九郎的腰窝上,九郎人还有热气,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也说不出,只得眼睁睁望着九郎,伸出手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他的心跳竟快了些,仿佛好多年前,两人一道去摘槐花,他第一次借着吃槐花的名义,在阳光明媚的五月里拉他的手,十指相扣,掌心虽开始微凉,但心跳还是快的,心里还是暖的。
08
北平自从被封为故都,它的排场,手艺,吃食,京戏……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动,去找那与前朝天子有同样威严的人和财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岛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热闹的天津在半夜里也可以听到低悲的“硬面——饽饽”;在上海,在汉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说京话的巡警与差役,吃着芝麻酱烧饼;香片茶会由南而北,在北平经过双熏再往南方去;连抬杠的杠夫也有时坐上火车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贵人的棺材。
不过,红白事情在大体上还保存着旧有的仪式与气派,婚丧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场。婚丧事的执事,响器,喜轿与官罩,到底还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赶上的。出殡用的松鹤松狮,纸扎的人物轿马,与二十四个响器,依旧在街市上显出官派大样,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华与气度。要是按照平常年月,齐王爷、宁九郎这样的身份可不得大操大办,金丝楠木的寿材得压得杠夫迈不开腿。
正月十五的深夜,日本人是怎么处理的这件事,竟没有一个字流露到街面儿上。大伙儿该下灯笼的下灯笼,该开市的开市,像是完全不知道东田太君被梨园魁首宁九郎击毙这件事,往日连天桥秘辛也都是成片累牍报道的北平时报哑巴了,总裁薛千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无人敢提一个字。只有那些前一天得着新民会令说能脱籍梨园行的人,心里念着宁九郎的好,所谓同业魁首,照拂同业。
只有一个破衣烂衫像乞丐一样的老弦儿,在街面儿上吹着[朝天子]的曲牌,心里念着那下半场未唱完的刺虎,“一任他碎骨粉身,一任他扬灰展尘。今日个一笑归泉,费贞娥啊,费贞娥,可惜你大才啊呀小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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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老舍先生对本文的影响。谢谢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