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却好像越来越不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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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不周山格外静谧,以至于哪怕一点声音都能让人听得格外清楚。
“你觉得现在的他很奇怪?”
“嗯。”
沈宴脚步一顿,不再往前走,而是隐在树丛阴影处往茂密林中看去。那里桃叶轻摆,借着皎皎月光,他看见了结界中背对他而立的荼白和荼白对面的郎峰。
“怎么奇怪了?人不还是那个人?而且你之前不是还说他已经真的爱上你了吗?”沈宴听见郎峰这样问荼白。
这是……在说自己?他心里突然生出不安。
“他是爱上了我没错。”沈宴隐在树后,听见白日里还在与他亲昵拥吻的人声音冷漠,不带半分感情地说出了这句话:“可是我却好像越来越不爱他了。”
端着托盘的手猛然握紧,沈宴脸色霎时惨白。
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那边的两人还在交谈。眼前空旷没有任何遮挡,话语声就这么透过结界一滴不漏地传到沈宴耳中,让他连想不听都做不到。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期盼他爱上你吗?”似乎是被他的话彻底弄糊涂了,郎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疑惑。
荼白闻言垂着脑袋纠结地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片刻后他轻轻呼出口气,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荼白慢慢抬起脑袋,那张在月光中显得格外漂亮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郎峰,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件事情。”
似乎是真的很纠结,荼白犹豫半晌总算张了口,皱起的眉头却显示出他心绪的不宁。
“我花了两万年给凌绝重铸神魂,可是,可是。”他停顿了一会,这位向来高冷如千山霜雪的仙君眼里有抹不去的真切困惑:“可是醒过来的他却让我感觉非常陌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确确实实,我现在看见他就心生恐怖,再无当年半点爱意。”
话语声一滴不漏地送进沈宴耳中,明明都是熟识的字眼,可他却好像听了什么天书一般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从前的傅凌绝剑心纯正,剑道更是再正直不过。高冷倨傲的外表下有一颗旁人无从得知的仁爱之心。因此我虽然清楚地知道他不爱我,可我仅仅只是在一旁看着他爱着整个仙界的样子便觉得自己仿佛也被他这么爱着。”
“但现在的他却与从前全然不同,不仅是不再在乎仙界,或许是因为堕入了魔道,我感觉在如今的他眼里,别人的性命成了很不值钱的东西。无论是风月阁里的魅魔花魁,还是凡人信徒。他都能够毫不留情地杀死。”荼白看着郎峰,缓缓将自己的所见全部一一说清。
“如果说诛魔是他的职责所在,那么诛杀那些凡人信徒却已然违背他的道。”荼白垂着眼睫,表情怪异。
“你是说傅凌绝杀了他们?”郎峰也跟着皱起眉头。因天道有约,凡界从古至今其实一直受仙界庇护。而对于傅凌绝来说,无论是修仙还是堕魔,每一个凡人都是他的子民。可是现在的他却杀了自己的子民。
“是。”荼白慢慢抬头,苍白脸上透着真真切切的惊慌恐惧:“因为沈宴的缘故,我在那日后便去司命宫查了命格记载,然后我便看见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将那些人带回仙界教化,而是选择了抹杀他们的存在。出手狠辣,态度漠然,就如同抹杀掉一群蝼蚁一样杀掉了他们。”
“虽然我从前一直期盼被他爱上,但是郎峰,我想我或许真的不爱现在的他。因为我甚至开始对与他相处感到厌烦。”荼白皱着眉头,表情恹恹,像是跟如今的沈宴相处真的是一件令他极其厌恶的事情。
握着托盘的手猛地一用力,脆弱木盘直接化为木屑,一部分扎进他手心带来锐痛一部分从他手中掉落。装着热腾腾桃花羹的碗也跟着托盘一起掉下去,无声无息地落进草丛里撒了满地。
沈宴呆愣在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明明每日都与自己恩爱不已,如今却在深夜对着好友说出了与表现完全不同的心里话的荼白。
“因为现在的他对我而言真的太陌生了。”荼白有些无力地靠住身后的桃树:“我只要一看见他便会想起那些被他抹杀的弱小凡人。他亲吻我,我会恍惚嗅到血腥味;他触摸我,我会感受到鲜血的滑腻。我的爱人似乎不再是我的爱人,而是变成了一只残暴的魔。”
“他对我深情款款,温柔以待。我却只觉得他恐怖。”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贯穿白日长虹,破开乌云皎月,猛地一下将沈宴从头到脚劈了个结实。
自己从重生以来就不断对着这人生出好奇,一开始只是好奇他与傅凌绝之间的感情,后来是好奇他本身,再后来风月阁一行中误打误撞与他欢爱,从那时起他便成为了自己心里完全独特的存在。
从入不周山以来,云海里相拥,桃林下接吻,温泉里欢爱,那些自认识荼白以来在点点滴滴相处中生出的所有爱意和温存都在这一句恐怖中化为灰烬。他所有的爱意付出都被彻底否定,这让他后背一阵阵地止不住发麻,从未有过的耻辱感使脸颊变得滚烫。
他想起自己曾经还兴起过彻底抛弃自己的身份去成为傅凌绝的卑微念头。那时的真切祈求都在这一瞬间化成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晕头转向,反应不能。
他以为自己真的获取了荼白的爱意,却原来人家从头到尾都不爱他这个冒牌货。即便是换了皮囊,变了身份,付出了全部的真心,自己在他眼里也永远比不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凌绝道君,而仅仅只是一只残暴的魔。
“恐怖……恐怖……”沈宴喃喃自语,扯起的唇角处露出森森白齿,注视着荼白的目光也变得格外阴森。
当年堕魔时天道施罚的囚笼仿佛又在此刻降临,将他想要往前去的脚步生生束缚在原地。然后时间倒流,无形的雷劫再次轰然落下,只不过这次雷劫降临的地点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上。
胸膛里一颗心脏被无形玄雷劈得焦黑,挛缩,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都片刻的发黑。鲜血从无数的创口涌出,密密麻麻涌入四肢百骸的痛逼得他指骨握紧捏得发白,额角更是青筋暴起。
上次也是这样,明明他是为那些无辜的人类报仇才屠戮魔物,可是天道却说他手段残忍降罚于他。这一次的他是为了护住荼白才出手杀死那个魅魔和那些信徒,荼白却也觉得他残暴。
两万多年过去,没有任何不同,他又一次被背叛了。
他隔着月光认真注视着结界中的荼白,只见从来在他眼前面色柔和的人此刻正皱着眉头,一张脸上是满满的忧愁和厌烦。原来扯掉假意遮掩的面纱,这才是荼白看他的真实表情。
刚刚才情窦初开,开始笨拙地学着去爱人就这么狠狠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从来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总是骄傲地昂着脑袋的凤凰第一次颓丧地垂下了头。
即便是心里的恨意已经要凝成实质从中溢出,他最后还是没有出声也没有走出那片阴影。而是在原地站了许久以后便直接转过身子抬步往山下走去。
因为桀骜叛逆如他第一次不敢去直面自己的对手——即便那里站着的不是玄武,不是傅凌绝,而只是一朵再弱小不过的山茶花。
山茶花很弱小,可是握住了他整颗心的山茶花却很强大。只要轻轻合拢手掌,就能让沈宴在他面前溃不成军,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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