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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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最后一盘游戏，冉千雁朝天伸了个无比夸张的懒腰，强打着精神收拾了一下桌子，把零碎的道具收回盒子里，打着哈欠从走出房间，把东西随手搁在了门口柜台上。

前台见她这副模样，眼笑盈盈道：“辛苦了呢冉姐。”

“没事儿。你早点回去吧，不是还晚自习吗，别误了。”

“知道了冉姐。”

其实她已经在收拾了。冉千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板，从来把大学生当人看。她来这儿打工，还没出现过误课的情况，甚至有时生意红火，她心疼冉千雁要加班过凌晨，主动留下帮忙，也被一嘴“不能影响学习”给堵了回去。

她背起挎包，一脚迈出门，又折回来，俏皮地说：“那我走啦冉姐。明天见。”

“明天见。”

前台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傻笑起来，打趣道：“对哦，明天周末，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冉姐男友啦？”

冉千雁笑骂她：“滚啊！你还是快走吧！不送了！”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渐远了。

店内，一位衣着素雅的女性也走到门前。她旁听完两人的玩笑，轻轻拍了一下冉千雁的肩膀，接着闹道：“这怎么说？小颖可太期待见到你那男友了。”

“拉倒吧，她期待的是那家伙认识的人。”冉千雁边说边有气无力地往回走，重重地把自己砸在柔软的沙发上，“我真没想到现在写剧本的也能出名……追星的现在可怕到这个地步了吗？偶像和谁有过合作交流都知道，八百年前的旧账都能翻，有这功夫还不投身公安，天天网上吵架你黑我我黑你，闲出屁了。”

“可能她们也乐在其中吧。”

“不知道不清楚。”冉千雁重重地叹一口气，“也可能是我老了。最近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一天天困得要死。”

另一人深以为然：“春困夏乏秋打盹，总得沾一样。”

“那今天陶梓关店吧！”

“滚吧你！”

最后这店门还是被二人一起关上了。

冬天刚结束，还没到时令，天黑得很早。六点半，路上星星点点地亮起霓虹灯。陶梓家位于东区边缘，距离千岛创意园区有好几公里远，还要转车。放在以前，这段路的前半程，两人会一起度过。她们在同一辆公交车上闲聊，不觉就到了站。然而最近冉千雁刚相亲相到了男友，正值稳定关系的阶段。陶梓为了好友的终身大事，亦然退出回家联盟，给二人留足够的空间去谈。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名天天接送女友上下班的人，她也认识。江鸿——她在无数自己愿意付费购买的电视剧和电影的“编剧”一栏里看到过这个名字。冉千雁和江鸿从小一起长大，中间有过分离，结果年近三十又因为相亲凑到了一起。陶梓听说后，脑中闪过无数带TAG的纯爱故事，并自觉代入“助攻”一角。

而小颖——也就是那位前台打工的女生——在冉千雁把自己相亲的经过讲述出来后，态度就更可怕了。她是当红偶像楚羽阳的粉丝。这位有着绝佳Live感的舞台天才，在媒体采访中多次提到江鸿，并表示他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因此“江鸿”这个人在楚羽阳粉丝群体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从周二到周五，小颖念叨了不下十遍，要江鸿一定有空来玩。

对此冉千雁一个头两个大。她还没感觉出什么呢，怎么周围人一个赛一个的积极，简直恨嫁。

公交进站了，陶梓挥手跟冉千雁告别。不一会儿，江鸿也来了。

他见冉千雁坐在公交站台的长凳上，大步走了过去，低声说：“路上有点耽误，久等了。”

冉千雁“嗯”了一声，站起来。

他们安安静静地走着。江鸿话很少，她也就不说话。一幢幢高楼随着他们的步伐往后撤去。天色越来越暗，路过地铁口一个著名的风口，冉千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了？”江鸿平淡地问。

冉千雁没说什么。下一秒，她身上罩了件宽大的风衣，带着人的体温，很暖和。

“还没到夏天，明天记得多穿点。”江鸿说。

冉千雁应了一声。

然而她心里却在想，他变化好大。放在以前，这件衣服也会到她身上，只是后面跟的绝不会是充满善意的提醒。

如果是十来岁的江鸿，他要说什么呢？嘲笑或者说教吧。记忆中这个大了他两个月的男生，总是积极扮演着恶魔哥哥形象。他不似如今这般沉稳，很爱见人急眼。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每次被江鸿欺负，她都想办法捉弄回去，两个人打打闹闹的，从小学到中学，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她其实不是很习惯这样的江鸿。

沉默中，冉千雁的思绪飘回到相亲那天的馄饨店。

是的，冉千雁和江鸿的相亲是在馄饨店里进行并完成的。馄饨一定没有想到，自己这么生活化的食品，竟也有被拉来给人结缘的一天。

冉千雁不情不愿被母亲叫来相亲。她年方二八，事业有成，和好友合伙开的桌游店每月有好几万进账，自己也在供一套小房子，可以说在当下青年女性里条件优越。然而她的恋爱经历为零。这一点足以让她在一众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比其他人矮一截。

往常过年回老家，她最不愿面对的就是婚恋话题。今年一月，小她两岁的妹妹在老家举行了婚礼，新郎是她去年的相亲对象，邻县一位憨厚老实的男人。冉千雁打心底为妹妹高兴，却又不得不面对那个传统的问题。

婚礼结束后，她能明显感到自己母亲心思活络了许多。她开始出现在公园的相亲角，有一回冉千雁给母亲投保，满屋子找她身份证，意外看到包里折起来的好几份简历——相亲用的那种。

她忍不下去了。上周，她答应了相亲邀约，本想借此机会挑明自己目前没有结婚的意向，然而没想到来人竟是江鸿，一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那天很温和。没有风，缺了暖意的太阳被云层层裹住，不至于刺眼。馄饨店里雾气缭绕，不拘小节的人们在此大声交谈，冉千雁从拳馆听到西区一处建筑工地，还有工地上的废渣，觉得很是跳跃。

她早该想到，能把初次见面安排在这种地点的，只会是故人。

江鸿长高了许多，像抽条的树丫。冉千雁从前的个头和他差别不大，可能有那么一两年，她比江鸿还要高一点，但毫无疑问，现在她被远远甩在了后头。男孩子发育起来真可怕。

更可怕的是，江鸿说完“好久不见”后就哑巴了。他们面上各自摆着一碗馄饨，可他们不能指望馄饨能开口说话，像个媒人似的替他们自我介绍。

冉千雁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尴尬。馄饨店比咖啡馆可怕多了。一起吃馄饨的往往都是熟人，因此周围越嘈杂，越显得他们特殊。冉千雁原本以为，自己和江鸿久别重逢，搜肠刮肚，总能掏出点话来讲。但十多年过去，她变了，他也变了，然而一些癖好又没有跟着改变，于是所有话题都变得不合适起来。两个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还要凑上同一场相亲。

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灾难了。

然而江鸿却神情自若，仿佛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切都如他预料的那般发展。

冉千雁这才领悟过来，她其实很想亲近江鸿。幼时养成的，她对江鸿的心理依赖还存在着。两个人的场合里，她永远是跟着江鸿走的那方。曾经的张牙舞爪，不过是仗着宠爱，对哥哥撒娇。

“阿嚏——”冉千雁打了个喷嚏，中止了回忆。

江鸿放缓脚步，语气中透着不悦：“你昨晚几点睡的？”

冉千雁很不好意思地说：“两点半……”

“早睡。”江鸿强硬道，“春天还敢这样造作，真不怕感冒。”

冉千雁“嘿嘿”两声，示意她知道了。

神游间，他们已经穿过另一条商业街，走过公园大门，马上就到冉千雁所住的小区门口。这地方以前是划给市里水电单位的住宅区，有点门道的人才能住进来，因此人烟稀少，基础设施却非常齐全。

对独居女性而言，人烟稀少其实意味着危险。不过在老城区那种热闹的小巷里住好像也不大安全，两相权衡，她宁愿选择能享受生活的地方。

过完马路，江鸿今天的护花使者任务便完成了。冉千雁想不明白，编剧都这么闲吗，怎么天天有空陪她走路。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可能是今天江鸿对她的关注她找回了一点小时候的感觉，她飘了。

江鸿可能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侧过头睨她一眼，道：“这不是作为男朋友该做的吗？”

冉千雁一激灵，下意识回他：“谁说你是我男朋友的？”

说完她就后悔了。可能真的是感冒了，冉千雁觉得自己今天的失言格外多。

果然，江鸿停了下来，就在冉千雁侧前方约一步远处，似笑非笑地看她。

“当初我们不是说好……”

他语调慢悠悠的，每拖一秒，冉千雁的羞耻感就陡增一分。她恼羞成怒地踮脚捂住江鸿的嘴，中止这刽子手的宣判：“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的我对！是我请你假扮我男朋友躲相亲的，我知道了别说了啦——”

冉千雁脸红彤彤的，很快又蔓延到耳朵和脖子。灯光下还能看见她额头渗出的细密的汗水。好面子这种事情，从八岁到二十八岁，真是毫无长进。

江鸿笑得狡黠。他取下冉千雁的手，好声道：“不说了，以后不说了。”

冉千雁狠狠瞪他一眼。毫无杀伤力。

“对了——”也许是为了把脸皮薄的冉千雁从刚才的插曲中拉出来，江鸿一转话题，谈起另一件事，“我之前说的，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哦那个。”冉千雁一时没反应过来，思索片刻后才知道他指代的是什么。

“嗯，剧组那边也快了。后面可能会影响你们生意，不好意思啊。”

冉千雁满不在乎道：“生意没什么，钱又不是没给够，大家也都同意。”

“那就好。”

冉千雁接着道：“但是另外一件，就你说想我客串个角色，我可能还要再斟酌一下。毕竟我没学过，也没演过。你那角色我看了一下，还挺重要的，我没什么信心能演好，可能还要考虑一下。”

江鸿“嗯”了一声，“应该的。”

冉千雁有点儿纳闷了。江鸿好像无所谓她参不参演。

相亲到相最后，他俩一人给对方提了个想法。冉千雁说想要江鸿假装她男朋友，好给家长那边交差，江鸿同意了；江鸿说他最近参与的一部电影，讲青春的，现下还在找景。他知道她开了一家桌游店，想借一下，顺便邀请她在影片中露个脸。

这人刚开始谈的时候，说她哪哪和角色适配，简直是本色出演。然而等冉千雁拿到剧本，她发现这个角色并不是背景板，相反还会对主角个性转变起重大作用，便迟疑了，说过几天再给他答复。

现在这个答复有往“否”方向发展的大趋势，江鸿却表现得相当无所谓。冉千雁不大满意江鸿的这个反应，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好。

冉千雁突然抖了一下。她回神，原来是江鸿把衣服收走了。

“又在想什么呢你？以前还不是这样，这几天都走神几次了。”江鸿把衣服重新套上，扣好，“虽然我私心你能接受邀约，但你肯定也有自己的考量。决定好了告诉我一声，三天后我可能还找你，那就是最后一次了。再犹豫就算了。”

说完，江鸿凑近了一点，伸手弹了一下冉千雁的额头。这是他们重逢后有过的最亲昵的举动，很多足以破冰的意外都发生在这个夜晚。

“明早我来接你，记得发短信。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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