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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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的惊吓,迫使冉千雁转了性子。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成了个哑巴。
那铺子原来是新开的,店主快四十了,原本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她受不了大城市的逼仄,想着自己年龄大了,存款也充足,因此在部门里又一次要她做冤大头的时候,一气之下裸辞跑了。她用老人留下的房子开了间杂货店,她成了这村里新一位老板。
妇女心善,她叫冉千雁洗澡换衣服,又给她热了碗姜汤。
“出来啦?来,喝掉,别感冒了。”
冉千雁抬起头,看了妇女一眼,手没动弹。
妇女当她是戒心太强,怕遇上了拐卖的,也就没有强求,把汤搁在了小桌上,想着等父母来接人了再要她喝下去。她在冉千雁书包侧边的袋子里找到了个砖头机。防水的,开机很顺畅。她就是用这玩意儿联系上的家长。
门板“当啷”的一声被关上。屋里没开灯,但好像变亮堂了些。冉千雁往窗户那儿望去,一副烟雨后的清丽景象。这暴雨真是来时急去时快,不过一会儿功夫,眼瞅着就要放晴了。
过了约莫半小时,曹淑华迟迟赶到。
她今天涂了脂粉,厚重的底妆并不很好地遮盖了她的疲惫。她也曾经是珠光宝气的妇人,自家中破产,而今不过三年功夫,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仿佛一夜苍老了。
店主把曹淑华往里屋接。见到女儿的那一刻,曹淑华腿软了下来。
她艰难地挪步到冉千雁身边,很快速地坐下,好像快撑不住那具孱弱的身体。
冉千雁穿着店主的旧衣服,上衣下裤都短了些,因而大量的皮肤裸露在外,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曹淑华拉过冉千雁的手,一遍又一遍,来回抚摸着。一定要抓到女儿,因为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天知道她接到店主来电的时候有多焦急。彼时她还在应酬,为一笔五位数的生意,事成后她能拿到绩效奖金,可以给冉千雁买几套好衣服。她早盘算好了这笔钱的用法,所以她不肯松手。然而在得知女儿一身脏污地跑进了陌生人家里时,她却又恨不能把这一切都推掉,只想飞奔着、飞奔着往孩子那儿去,巴不得下一秒就把人给见着。
还好今天遇上的是好人家。
冉千雁在母亲的嘱托下喝下了姜汤。
外边,曹淑华正在给店主道谢,听着很焦急,甚至带上了哭腔。店主并不把这件小事儿放在心上,对她而言,应对这位过于激动的母亲比收留一个孩子要困难多了。
曹淑华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感谢的话语,几乎要把妇人夸成了神仙、佛祖一类的角色。这高帽可带不起。妇人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举手之劳的事情,您不必这样。再说了孩子也听话,一直乖乖巧巧的等着呢,有这样的闺女是福气啊。”
“您别说啦,是您心肠好。您不知道啊,那会儿下雨的时候我就有点担心了,好大的雨,那么暗的天,真怕她找不着路回不了家。真的,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心都碎了。哎,可怜我走不开,来这么晚。早晓得要有这么可怕,我就不让她自己回来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负责啊!”
“没有的事儿,你们忙嘛。做父母的不都是这样,孩子能理解的。”
“是啊,她从小就善解人意。刚搬来那会儿说是会吃苦,她不情愿,但还是和我们过来了。是我们对不住她,就希望她能好好读书,以后稳定点有个工作,我们做父母的就能舒心了……”
曹淑华在大起大落间荡漾了一回,正是最脆弱的时候,眼下难得有个听她说话的,于是把人家当成了老朋友,一个劲儿地倾吐心事。这下店主真觉着为难了。她下意识地把视线往门那边放,正对上冉千雁向她投来的目光。
店主像是找着了帮手似的,忙给招呼冉千雁说:“姑娘,过来吧,和你妈妈回去啦!”
她把冉千雁移交给曹淑华,又讲了几句客套话,好歹把人送出了铺子。
回村的路上,曹淑华执意要牵着冉千雁走。她没了办法,便把手递给了妈妈。
“雁儿啊,以后还是妈妈去接你吧。哎,今天真是把妈妈给吓坏了,本来生意还在谈呢,突然就进来一个电话,我去接,结果就这么件事儿!妈妈真的怕了,不是怕别的,就怕你一个姑娘在外边遇到什么不测。还记得以前小学时候,有个女孩儿不久被抢了嘛——你说妈妈的担心是不是很有道理啊,你说说,是不是就这个道理……”
冉千雁不搭腔。她背着书包,低头观察着脚下的泥巴路。
她什么也不说,自然也没人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日子得照过。回到学校,冉千雁自觉地和周围人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时间长了,老师发觉了她的变化,便找她谈心。冉千雁早有预感。她说她没事儿,只是想更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老师不疑有他;只有冉千雁自己明白,在否定掉过去后,她人格变成了一块破布。她守着这破烂的灵魂,此后再也不敢受伤。
她麻痹了自己,学着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当真扑进了学习里。她的成绩有了很大起色,月考后的家长会上,老师用尽溢美之词来表扬她的勤奋,然而她听说后却不很自在。她清楚这成绩怎么来的;努力了这么久,她依旧能感受到自己有一块是空的。
临近期中,有个女孩的生日要到了,她和她的朋友们时常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事儿。原来这这班学生的年龄并不统一。那女生读书得晚,到今年就十八了。
成人礼,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不过冉千雁和那帮小团体不熟,她之所以记着,全然是为了另一个人。她想到了他的生日,应该也就在这几天了。
不明缘由的,她突然很惦念他。他们太久没交流过了,久到她不知道该用何等身份去同他说话——但“生日快乐”,不论放在什么关系里都可以脱口而出吧?
于是她开始准备。
她没有很多钱,买不到什么精致的东西。说来也怪,那阵子中学里又流行起了些小学生的手工,冉千雁所在的班上,几乎是人手一罐水宝宝、一打卡纸、一盘编绳。冉千雁从中获得了灵感。她在学校的便利店里卖了些长条状的折纸,又把水果罐头吃了洗净,晾晒在窗台上。她要江鸿在生日那天收到整整一罐子的纸鹤。
冉千雁的行动力很高,敲定主意后,她很快开始了工作。她几乎把课余时间都耗在了叠纸鹤上。下课做,晚自习做,甚至寝室里熄了灯,她开着台灯,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叠着自己的纸鹤。屋外有无数雀鸟在飞翔,然而她只看得见手里的一只。
一天,冉千雁叠着纸鹤,记起以前读过的一个有关祝福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据说在欧洲的某座城市里,有一种奇特的点心。它看上去和饼干并无不同,但一口咬下去,可以吃到一张糯米纸制成的纸条,纸条上用糖浆或者别的什么写着“祝您生活愉快”一类的话。他们管这叫做“幸运饼干”,有点类似中国人在饺子里放糖以求得好运。
冉千雁对着折纸空白的那面发呆。她想如果我的礼物能给江鸿带去好运,该是件多快乐的事情。
她提起了笔,几乎没有迟疑。
她把自己的话全藏在了脆弱的纸鹤里。
九十九个纸鹤,刚好填满这个小小的玻璃瓶。冉千雁想象着自己把它送给江鸿的场景。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惊讶、喜悦、疑惑……她暗地里设计着种种情节,确保自己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法让她动摇。
谁知那天刚巧下雨,还正好下在了她坐公交去学校的路上。又是雨。冉千雁无助地想,或许这辈子她都和绵延不绝的阴雨分不开了。
门卫还认识她。冉千雁附和着他们热情的寒暄,脑门不觉渗出了冷汗。
好容易说明来意,本来她想把礼物放下就走,偏偏江鸿正巧从校外回来,他俩直接打了个照面。
这下更尴尬了。
好几年不见,江鸿长高了不少。从前她和江鸿基本是平齐的,如今她得仰着头才能捕捉见那人的眼睛。
然而冉千雁并不想跟江鸿对视。她甚至不敢看他。
“好久不见,那个……”冉千雁瞥了一眼怀中的玻璃瓶,胸口闷闷的,似有百感交集。她有太多太多想说的了,但又该从何讲起呢?“对不起,那天是我错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还说它干嘛呢。
可那件事儿到底是她心头一根拔不去的软刺。她要道歉,什么时候都行,唯独不该是现在。她没有带伞,从公交车站走过来难免淋雨,水顺着头发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不愿在江鸿面前示弱。尽管她清楚自己已经足够狼狈了。
“礼物,生日快乐。”
她到底只憋出一句,没等江鸿反应,把瓶子直接塞了过去。她故作潇洒地走进风里,耳边全是都市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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