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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是只有你疼我?

-----正文-----

谢哲被警察送到程远家里的时候,一屋子三个大人加一小孩全都整齐划一地沉默着,好像在举办什么严肃的追悼仪式。

民警拉着小孩儿冰凉的手,尴尬地咳嗽一声,说,查了下,这孩子的亲戚里也就你们有能力收养他,看在他那么小就没了爹妈的份上,你们能养就养,不能养的话——

就送福利院去吧。

民警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只是匆匆地就走了出去,留下三人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晚上,谢哲端了根板凳坐院子里发呆,程氏夫妇也不避讳,就在堂屋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小孩儿的去处。一边放了学的程远看似安静吃饭,实则立起个耳朵仔细听自己爹妈的谈话,在听到他们要把谢哲送走的时候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妈,别送走了,你们把他留下,我来当他哥。

程远瞟了一眼院子外面坐着的谢哲——他心软得要命,见不得那小孩儿坐院里一边听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谢哲就这么被留下了。

那场鲜血淋漓的车祸好像刻在了小孩儿的脑子里,原本开朗活泼的一个人好像一夜之间吓没了嘴巴,整日整日沉默得像个雕塑。

程远倒也不介意,每天傻呵呵地带着他弟到处溜达,看得他爹妈焦心得不行。

谢哲来这边什么手续户口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法上学读书。程远每天早上起床烧水煮粥,等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折回去把谢哲喊起来,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就裹着一身晨雾往镇上学校里去。程远在教室里面读书,谢哲就坐在外面收发室里听保安爷爷絮絮叨。

下课铃响了,在收发室里昏昏欲睡的谢哲被窗子外的拍打声惊醒,回头就对上程远傻兮兮的笑脸。

阿哲,给你,吃糖。

程远摊开手,一颗被揉得皱巴巴的大白兔奶糖躺在他手心。

谢哲没接,用眼神问他从哪来的。

程远抓抓头发,说,我考试考了第一,班主任赏的。说罢他也不等谢哲反应,动作飞快地剥了糖纸,把大白兔塞进小孩儿嘴里。

好吃吗?他问,眼睛亮晶晶的。

谢哲看着他哥希冀的目光和不自觉做吞咽状的喉咙,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没告诉程远,这大白兔在城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新鲜玩意儿,谢哲在原先的家里三天两头地吃,吃得都已经算得上腻味了。

晚上回家,程远拎着谢哲的衣服领子闻闻,皱着眉把他弟推到了茅厕门口。

他掀开帘子冲谢哲说,今天该洗澡了,我把热水都烧好了,毛巾是新的,就挂在桶壁上。

谢哲看着里面相当原始的茅坑,哆嗦着疯狂摇头。

咋了?地上挺干净,你别怕。程远满脑袋问号。

哥,我不想。

你害怕啊?

哥,我害怕。

程远笑一声,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声线里带着沙哑,他无奈道:哥帮你,成吗。

于是兄弟俩挤在狭小的茅厕里,旁边就是冒着热气的水桶,程远帮他弟把衣服脱了,拿着毛巾汲了水往谢哲身上擦。

初秋的夜风刮过来已经带着凉意,谢哲站在他哥旁边止不住地打哆嗦,他不自觉地就往身边人靠了靠,程远身量比他长,蹲在那里像堵墙,把帘子外漏进来的风挡了个严实。

程远手上动作轻,生怕把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弄疼了,谢哲也乐得让他哥伺候,感受着身上淋下来的热水,几天以来第一次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洗完澡换了衣服,身上干爽的谢哲躺在床上,旁边睡着程远。他哥在学校念书一整天累得不行,几乎是挨着枕头的一瞬间就困到眼皮打架,没两下便睡死了过去。

谢哲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看房梁上悬挂的腊肉,耳边是程远轻浅的呼吸声。

晚安,哥。

他说。

谢哲就这么跟着他哥来回上下学好几个月之后,程远爹妈不知道从哪得了风声,听说他们家儿子下了课有事没事就往收发室跑,一时间生怕程远当哥当上瘾把成绩落下了,心一横就禁止谢哲再跟着程远出去上学。

于是谢哲顿时就没事干了,一整天地坐在院里槐树下发呆,想收发室爷爷的八卦,想他哥傻呵呵的笑脸。

程远放了学,火急火燎往家里赶,踩着一地夕阳跑回家却没见着谢哲的人影。

他顿时有点着急,跑去灶房问爹妈却得到否定的回答,程远急得要命,生怕谢哲出点什么事,匆匆放下书包就出门去找,没走两步他又跑回来,把楼梯口养着的兔子抓了一只抱怀里——他知道谢哲最喜欢自家这肥兔。

程远一手拎兔子,一手作喇叭状喊他弟的名字。少年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火红色的天幕下,惊起一树叽喳叫嚷的麻雀。

阿哲——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程远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才在水库边上找到了抽着鼻子的谢哲。

程远急了:哭啥?谁弄你了跟哥说说,你别想不开啊,这水库里可没你爹妈!

谢哲看他一眼,抽抽鼻子不说话。

程远更急了,思来想去就一屁股坐到他弟旁边,把怀里抱了一路的兔子塞给谢哲。

小孩儿不哭了,下巴搁在兔子背上,红着眼睛看平静的水面。

哥,你打水漂给我看。

我?我不会啊!

你打给我看。

我真不会!

你打。

......我打我打。

程远拿他弟没辙,只好站起来在地上挑挑拣拣,选了块薄的,咬着牙铆着劲往水里一扔。

扑通。

石块落水,花都没溅出几点。

谢哲呼噜呼噜兔子毛,说,哥,王有金打得比你好多了。

程远失落之下捕捉到了一点苗头:王有金找你干嘛?

谢哲沉默了,他抠着地皮慢腾腾地开口:他们说我是没爹妈的少爷,说我是不要脸的丧家犬,说我娇生惯养这么久,在这儿吃苦肯定活不长。

操。程远骂道,他还说你什么了?

——他们还说,你保护不了我一辈子,我不是这里的人,你也不属于我。

谢哲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低着头,通红的眼眶早已经流不出泪,他只能一边抠地上的泥巴块一边摸兔子耳朵。

就在程远抓耳挠腮地想安慰他弟的时候,谢哲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程远下意识一惊,但是仍然由着他牵。

哥,谢哲喊。

哎。

谢哲抬起脸,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盯着他哥看,水面上拂来的晚风吹起他耳边碎发,程远透过发丝看见他潭水一样清澈的眼,心头一跳。

哥,他们都不疼我,只有你疼我。你一直陪着我,答应我,好不好?

谢哲一眨不眨地看他哥,那模样真的像极了一条丧家犬。

程远看着他,沉默了。

好。

过了好半晌,他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说。

回家的路上,哭了一下午的谢哲趴在他哥背上睡着了。

程远头顶着火红的晚霞,背着他弟一步步走在泥泞的土路上。

谢哲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真正睡着,可即便是入了梦也止不住地掉眼泪。他趴在程远单薄的后背上低低地啜泣,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爸爸,不时还喊两声团团,程远猜那是他以前养的狗。

小孩儿抽抽两声,嗫嚅着喊:哥。

哎,程远应着。

哥。

哎。

谢哲喊一声,他哥就答一声,即便知道是小孩儿梦里说话,可程远就是想一声不落地应下来。

哥,我想吃大白兔奶糖。

程远沉默了。

好,哥明天给你买。

可是事实上程远一个毛孩,哪里又能搞到钱给他弟买劳什子的大白兔奶糖。

第二天是周末,程远随他爸去镇上赶场,趁着他爸和买菜的人讲价,偷偷从零钱匣子里顺了一块钱塞进自己兜里。

谢哲被程妈勒令待在家里,就只能乖乖地坐在槐树下等他哥回来。程远回来看到他弟,先是神神秘秘地把人拽到树后面,然后左右看了一圈,做贼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大白兔。

哥给你买的,别告诉爹妈。程远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上,笑嘻嘻地嘘了一声。

谢哲攥着糖,哑巴似的盯着他哥看,好看的眼睛转也不带转一下,直把他哥看得脸红。

看什么?吃你的大白兔去。程远红着个脸,不轻不重地搡他弟一下。

谁知谢哲反手把糖扔到地上,抱着程远肩膀哇哇大哭。

只有你疼我,只有你疼我,哥......

他哭着喊。

大白兔这事很快就被发现了。不过是程远自己说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趁着谢哲去灶房接水,程远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爹,妈,说个事。

讲。

我上午偷了一块钱给阿哲买糖,还剩两毛在我枕头底下,糖在阿哲那件黑色褂子的衣兜里。你们骂就骂我吧,别骂阿哲,都是我自作主张,你们打我吧。

程远闭着眼睛说完这句话,不出他意料地,耳光果然应声落在了脸上。

程远被绑在门口的槐树上,他爹暴怒得像头狮子,手里攥着皮带一下下往自己儿子小腿上抽。

一下,两下,被高高挥舞的皮带撕开晚风,毫不留情地落在程远的腿上,在夜色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远安静地咬唇站着,不时抽搐两下。他妈站在一旁小声地啜泣,却也并未阻止皮带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哐当。

程远循声望过去,看到他弟打了水回来,此刻正站在院子里望着这方,脚边摔着个搪瓷碗。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谢哲这个沉默得像尊雕塑一样的怪小孩突然就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声音大得把对面邻居都喊了出来。

哥!——

他哭喊着,一边止不住地尖叫,不远处的程远看见谢哲整个人都在发抖。

程爹嘴里骂了两声,看了眼四周凑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气冲冲地扔掉皮带走回了屋。

大白兔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谢哲在程家的日子也就这样草率地到头了。

程远逆光靠门槛站着,沉默地去望正在收拾行李的谢哲。

说是行李,其实和来时并无两样,只两套衣服和一条围巾。谢哲站在蛇皮袋前踌躇两下,犹豫着把袋子里那包大白兔拿了出来,却被程远摁着手塞了回去。

谢哲笑了,这还是小半年以来程远第一次看见他笑。

哥,你干嘛呢。

你路上留着吃。

哥,你别哭。

......嗯。

哥,你张嘴。

谢哲剥开一颗大白兔,喂进程远嘴里。

哥,好吃吗?

......你能不能别走?

谢哲又笑了,一双眼睛死水潭一样平静。

哥,你觉得呢?

去福利院之前,程远突然拽住了谢哲,往他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一条银制的长命锁。

谢哲着急忙慌地想要拒绝,却被他哥‌‎‍大‎‌‌力‌‎‍‌‍一搡推上了车。

程远站在车门外,双手作喇叭状大声喊:

谢哲——长命百岁——

下一句他放低了声音,喃喃道:等再见面,哥请你吃糖。

坐在车上的小孩儿再也憋不住了,攥着那把陈旧的长命锁,躲在车窗玻璃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丧家犬一条,哪里来的长命百岁?

谢哲走之后,程远仍是按部就班地生活。上学,回家,两点一线,比以往不同的是他突然变得沉默了很多,好像那个怪小孩走的时候也顺带捎走了程远的舌头。

他就这么平静地读书,然后高考凭着全校第一的分数上了城里一所小有名气的一本。

他的舍友都是城里人,也并不因为程远的出身就做出什么歧视的事,相反还在一些事上格外地关照他,饶是程远这副沉默的性子也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期末聚餐,舍友将地点选在了学校门口新开的火锅店。

程远很少出来吃饭,对于这种热闹的环境有些不适应,索性就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笑着看舍友们聊天打趣。

不远处一个送菜小哥几次回头看向他们这桌,程远透过蒸腾的热气瞧见那人脸上的欲言又止。

很快,在那小哥又一次状似不经意地经过他们这桌时,程远抬手叫住了他。

哎,那位小哥。

那人闻声一哆嗦。

程远看他一副瑟缩的模样更觉得可疑了,就在他以为是小偷的时候,那送菜的突然就回了头。

程远手里的筷子啪一声落地。

阿哲?

谢哲好像听见了什么恐怖至极的话,打着抖就往外面跑,跑的时候跌跌撞撞,好几次撞到店内来来往往的人群。

程远变了好多啊。谢哲心里想着。他肤色还是那样,一看就是太阳底下晒出来的、健康的小麦色,只是面容比少年时更英挺,还戴上了眼镜。白色针织衫很配他的脸,收脚的牛仔裤也很衬他的腿。他真的变了好多啊。

谢哲一路不停地跑到火锅店后面,蹲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他抽抽鼻子,闻见自己身上闷人的油腻味道。

公立的福利院待遇并不好,供着他读完高中,就不再提供学费。

回想到过去十年猪狗不如的日子,谢哲撩开自己的袖子,手腕处一块圆形疤痕相当醒目。

那是福利院院长拿烟头烫出来的。

谢哲突然就好难过。程远变了那么多,可他怎么还跟条丧家犬一样。

程远还是跑出来了,他找到火锅店后面的时候谢哲正在抽烟。

火星一明一灭,劣质焦油燃烧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谢哲眼神陶醉。他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借着油腻的路灯光,程远看见他喉结处纹了一只青黑色的、展翅欲飞的鸽子。

——阿哲,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变成一只动物,你想变成什么?

——我不知道。哥,你帮我决定吧。

——我又不是你,哪能帮你决定。

——哥,你最疼我,你帮我决定,我不会吃亏的。

——那就鸽子吧。

——鸽子?

——嗯,鸽子。阿哲,你就给哥像鸽子一样,飞出去找你的蓝天吧。

程远闭了闭眼,心跳如擂鼓。

阿哲。他喊。

谢哲回过头,目光死水一样平静。他不作声,只是走近两步,张开嘴把烟吐在程远的脸上。

程远皱了皱眉,透过迷朦的烟雾,他看见谢哲不真切的脸。当初青涩的少年已经褪去稚气,但眉目仍清晰地显示着他就是那个,程远整整五年都没法忘掉的谢哲。

程远,你跟出来干嘛呢。谢哲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程远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你有光鲜亮丽的人生,你跟出来干嘛呢?

你过得这样风光,你跟出来干嘛呢?

......五年了,你跟出来干嘛呢?

谢哲连着三个反问,问得他嘴唇都哆嗦起来,可是程远仍是一声不吭。

谢哲不想再沉默下去了。他叼着烟迈步走开,和程远擦肩而过。

我答应你了的。

程远在他身后蓦地开口。

谢哲脚步一顿。

不管你答应了什么,都忘了吧。

他狠狠吸了口手里的烟,说。

见到程远,谢哲也没心情再回去上班。他在火锅店附近徘徊许久,抽光了一个月分量的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是很想回公寓去。二十平的小空间时常给他一种窒息的感觉,棺材一样带着绝望的、密封的死气。

谢哲就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溜达,走到河边上,突然心血来潮就想打水漂。

福利院附近也有条河,谢哲没事干就爱在河滩上打水漂,技术已然是炉火纯青。

他在地上挑挑拣拣,拿了块薄的石片往河面一扔,石头轻盈地在水上起伏跳跃数十下,然后安静地落水。

他再捡,再打。石块与水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哲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打着水漂,一直到街边的大排档都安静下来,四下里只剩他轻浅的呼吸声。

他突然想起程远。

谢哲抬手摸烟,没摸到。他开始觉得心烦,踌躇片刻后抬腿往回走。

就去看一眼,看看他还在不在。谢哲心想。

程远一直在火锅店门口坐着,怀里抱了个纸袋子,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哲老远就看见他,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慌——他赶紧找了个玻璃橱窗,借着微弱的路灯光打量自己的脸,迟疑片刻过后还是走了过去。

谢哲在程远旁边坐下的时候,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他立刻就不坐了,抬头就想走人。

哎,干嘛去?

程远一把拽住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这么多年不见,就这么招待你哥我?

松开。谢哲皱着眉。

不松。程远闷声笑道。

操!

哎——怎么骂人?

谢哲被程远摁着肩膀坐下来,身上难受得像有蚂蚁在爬。

他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结果一张嘴就被程远喂了什么东西进来。

劣质的奶精味在唇齿间漫开,甜得谢哲喉咙发齁。

程远拿起手里的大白兔糖纸,在谢哲眼前晃了晃,说:

哥说了再见面请你吃,就一定请你吃。

谢哲不作声,只是沉默地嚼着奶糖,表情狠厉地好像在吃仇人的肉。他匆匆咽下一颗,又从程远手里抢过另一颗,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糯米纸在他嘴里化开,谢哲嚼着嚼着,鼻子就开始发酸。

程远仍是笑着一言不发,抬手用袖子给他擦眼泪。

谢哲手里攥着糖纸,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大白兔那个标上。

哥,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只有你疼我啊?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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