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以正月二月甲乙之日,平旦,沐浴斋戒,入室东向,叩齿九通,平坐,思东方东极玉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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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秀没来得及说话,叶渺就已经抬起了头。她似乎也无意于知道顾秀的答案,伸手在顾秀胸前一拂,给她加了一个红光流转的保护罩。随即,她扬起手臂在空中舒舒一展,又是一排冰刃从她身侧呼啸而过,齐齐刺向了结界,这次,却仿佛是卡住了一般定在了那里。冰冷阴寒的杀意从脚下升起,惨白的霜花喀嚓喀嚓地凝结,转瞬就蔓延到了请室的结界线上。与此同时,以十二枚冰刃为中心向六个方向都开始冻出金色冰花,锋锐的冰凌、流转的金符和鼓张的结界一时陷入了胶着之中,似乎谁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那就由她来给再加点料好了……叶渺森然一笑,口中念诵起一段奇诡的咒语来。发音诡异,听起来不是现在大陆上所流行的任何一种语言,甚至也不是顾秀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叶渺在念动这段咒语的时候甚至连身上的气质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再是原先那种那凛冽而毫无生气的寒意,而是变成了一片诡秘的、充满着阴冷怨毒的血腥。
她在召唤怨灵!
顾秀陡然抬头,“你这是什么东西?”
叶渺冷冷一笑,在周围的怨气映照间显得有些鬼气森森:“不死国的鬼咒。能令怨灵受人驱使,就是学起来有点费劲儿。你要是早知道这个,那也不用费那些子功夫还要差点儿死在这儿。“
顾秀静默了一瞬,没有再开口。这绝不代表她信了。大概也只有叶渺自己知道,通常情况下,这只是代表顾秀根本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情……又或者她打算事后算账。
世间驱使鬼魂怨灵之术大同小异,原理都是用自己的灵气甚至是血肉元神喂养怨灵,然后用意念修为这种东西压制它。叶渺方才那一手用的就是后者,前者的话……她的灵力暂时还没有这个余裕。虽然撕裂元神这种事情……嗯,确实如书上所言,还是有点疼的。
不过再疼也就那样了,叶渺玩笑似的想,总归比元婴渡劫时劈的天雷要好一点。她手上注意着分寸,哪怕背后已经全都是冷汗,却也不敢抱得太紧碰到顾秀的伤口。时间在心里过得是如此的漫长,仿佛她和怀里的顾秀已经是地老天荒,可在现实中不过是那么几息,请室三百年的结界就被冻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冰墙。
这可是她的领域了。
叶渺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碰,面前的冰幕就在一刹那寸寸碎裂。无数的怨灵狂喜着逃了出去,散逸在请室之外。却又转瞬就融成了日光下的一片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的日头大得惊人,正午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目眩,盘水加剑石前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旁边还有几个人影。她向前走了两步,却是突然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了一般地身形一歪。
还不能倒。
叶渺在心里默念道,凭着不知哪里来的意志力把自己从昏黑的虚空里拽了出来。她左手小心地扣着顾秀的肩膀,右手撑着斩尘剑拄在地上,才总算勉强站住。她把满嘴的血腥强咽了下去。
跑过来的人似乎是叶英,叶渺用最后一分力气把顾秀托进他怀里,哑声说道,“照顾好她……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叶英似乎是点了点头。他不住地喊她的名字,叶渺却再也站不稳,昏昏地不知倒在了什么地方。
叶渺闯入请室救走顾秀的事不及下午就传进了顾籍这里,他将手下的家臣谋士挨个骂了一顿,面色阴沉,“你们不是都说顾秀关进请室万无一失吗?怎么叶渺会去把她救出来?事后叶渺重伤出来,你们又为什么不派人去追?”
执法堂堂主在他面前也只能唯唯称是,道,“本来周遭也有守卫,但是叶家清明堂的那个叶长卿带着人抢先过来把叶渺带走了,清明堂一脉近年来在叶家十分得势……”
顾籍怒道,“现下顾秀被救走,要处理她不知麻烦了多少倍!都是你当的好差事!”
卫珂在一旁神色淡然,“公子不必动气,顾秀本已身受重伤,又在请室中染上怨灵之毒,能不能活下来还要两说。当务之急,是趁叶渺未醒,设法尽快除去顾秀。”
顾籍闻言却犹豫起来,他可是听说了叶英专程来送的那句话。哪怕叶英来的时候笑得客客气气,说师妹言辞无状,请兄长不要见怪。但他却丝毫不怀疑清明堂已经站上了顾秀一边,倘若他真的动手……只怕叶渺醒来后也会真的杀了他。
他想起那个杀神就是心中一凉,顾家百年刑狱,才得一个请室。叶渺不过十七岁,居然就能一人一剑从里面闯出来,甚至于全身而退,那个人的修为……究竟是精进到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步。那句杀光顾家人的话,其实不过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毕竟顾秀之事是他一人主谋。若他真的杀了顾秀,届时底下的人将他推出去顶罪,借以安抚叶渺的怒气……那可就是必死无疑之地了……
他心中权衡利弊,总归不敢凭一己之身得罪叶渺。此人身份特殊,倘若真的对上,那些“大人”们也不一定会帮他。眼下他已经稳在家主之位,顾秀一个废人,又何必为她费多少心力呢?
叶渺醒来的时候已是在深夜,她撑着手刚从床上爬起来,只感到脑子里一片针扎了一样的刺痛。
剧烈的疼痛模糊了视线,她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外面的月色尚浅,应该没睡过一天……不知道顾秀怎么样了。她披了一件单衣朝外走,远远地就望见西厢房里亮着灯。叶渺毫不顾忌地一推门走了进去。
三五个人在床前围了一圈儿。叶渺扫了一眼,一个卫开,一个言师采……很好,叶英也来了,就是不知堂主哥哥有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事?
这几人此时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她。叶渺神色自若地走过去,径自问道,“怎么样?”
“要想暂且保住性命应当无碍。只是经脉俱断……一身修为便算是从此废了。”
叶渺心中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若只是和常人一般呢?”
卫开道,“老夫约莫有九成把握。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她身上所中的寒毒。毒气深入血脉,如非换血,恐怕是再也拔不出来了。”
“换血?”叶渺拧眉道,“换我的行不行?”
卫开皱了眉,“换血之术要求极高,虽是父母儿女也多有不成功的。这个……你和她血象虽然能合上,但你修炼术法是冰寒一脉,血脉中亦带寒气。患者身体虚弱,恐怕承受不起。”
叶渺毫不犹豫,“我可以废了重练。”
旁边一个红衣的少女忽然出声道,“叶渺小姐有所不知,换血之事若要行便就在这一两日,您此时纵使自废修为,恐怕也是来不及的。”
卫开低喝一声,“闭嘴!师采,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叶渺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言姑娘这话却说错了,自废修为这种事说起来麻烦,当真做起来也就是一念之间罢了。有什么来不及的?”
听她说得越来越过分,叶英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皱眉唤道:“阿渺!”
叶渺瞟了他一眼,“父亲已经死了,顾秀活着会动的亲人眼下就我一个,别的不是被顾籍料理了就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血脉。我不给她换血谁给她换?”
“不必了。”
床榻之上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居然是顾秀醒了。一屋子的人登时都朝那边看过去,一边的药童连忙扶了她坐起来。顾秀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软垫上向着叶渺淡淡一笑,“你要是修为尽废,恐怕一时也练不回来,那我便已离死不远了。换不换血,还有什么必要?”
叶渺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她静默片刻,向着卫开行了一礼,“方才担心太急……晚辈,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卫开忙道无妨。叶渺接着问道,“倘若不换血,她……她还能有多少时日?”
“倘若能细心调养,辅以针灸汤药,每日用内力温养经脉,五年总是不成问题。”
不够。
这远远不够。叶渺心中发凉,她和别人不同,她知道顾秀此生的志向绝不在于小小一个幽涉海,她少年时随父亲云游过四方,心中自有一片宏图壮志。她便是为此,也不能让顾秀在请室中成为怨灵,成为怨灵了还怎么出入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怎么能实现她的理想?
但这些她丝毫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缓缓道,“那就有劳卫先生了。”
卫开道了一声不敢,转身进了偏室写药方去了。其余几人也都识趣地纷纷告退,房中一时就只剩下了顾秀和叶渺两个人。
案台上点着烛火,刻了长明符的灯罩下火焰一分都不晃,明亮而柔和地散在室内。顾秀倚在床上,仿佛刚刚说那一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叶渺沉默着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轻声开口,“卫开说你手脚的筋络都能续上,以后应当与常人无碍。”
顾秀阖着眼,没有说话。
叶渺继续道,“只是以后……不能再拿剑了。”
她便觉得自己心里钝钝地痛起来,和躯体那种时时刻刻针扎一般的刺痛不同,更沉重,深入五脏一般。她恍惚中又想起在云迹轩的庭中,周遭是遍地的尸体,丰山老师护着她死了,她将微明剑的碎片一个一个捡起来,被居高临下的顾籍嘲笑是个废人。
一个从此不能拿剑的废人。
顾秀花了将近一刻钟才收敛起心神,她抬起眼帘,阿渺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表情严肃,顾秀没听见她方才说什么,轻声道,“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我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棺材里。”
叶渺低声道,“你要是成了怨灵就能长生不灭了。”
顾秀淡淡一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毕竟有些事情是不能让一个怨灵去做的。”
叶渺叹了口气,顾秀毕竟还是顾秀。不用她说,顾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救她不可。她自己心里都就什么都明白,根本用不着她费心解释。得失取舍这种事情顾秀从来不会做得比她差,只是……
“五年……五年怎么够呢?“
顾秀道,“不一定就是五年。我既然能从请室里活着走出来,那我就一定能接着活下去。”
叶渺倏尔笑了,“也对,毕竟是你的话,总该想想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
一时又是静默。
这种场面本来很不容易出现在她们两个人之间。但现在和以前情势不同了,叶渺心想,顾秀那么骄傲的性子,怎么会允许她做一个寄人篱下的受庇护者呢?她如今武功尽废,原先两个人一谈就是一整夜的术法剑道此时都成了禁忌的话题。她根本不敢提,惟怕一言戳中了顾秀的心伤。
倘若她是顾秀……算了。叶渺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毕竟不是顾秀。
她没有必须要实现的理想,也就没有那种必须活下来的执念。对她而言生死并无区别,来人世不过是匆匆走一遭,又有什么值得心心念念地去牵挂?
可顾秀不同。
这个人心里装着沟壑万千,装着南面帝国万里江山;她要的东西太多,她许的理想太大,以至于短短五年……根本不够。
顾秀见她许久没说话,居然径自靠在一边睡着了。叶渺掩下心里的百般滋味,扶着她慢慢枕在了枕头上,替她轻轻掖过了被角,注视着那人过分恬静秀美而具有欺骗性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抬手一弹掐灭了灯火,就这么静静坐在一边打坐调息起来。
叶渺闭上眼睛很快就入了定,居然没有察觉身后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人在一片黑暗中悄然睁开了眼睛。顾秀看着那个月光下的那个背影,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她其实没料到叶渺会来。
她和叶渺都不是看重血缘的人,即使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她也从来没有理所应当就认为叶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算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少年人心肠柔软多情,顾秀却从来不认为叶渺也会如此,叶渺一贯与顾舒亲近,对她多半只是顺便。顾籍抓这一点抓得很准,他没有对顾舒动手,只是借机把叶渺调出去然后给自己栽赃嫁祸而已。
他早早打点好了叶英,倘若叶渺回来之后知晓了内情,等这件事冷一段时间,要她和顾籍结盟也不是不可能。其实只要能保证叶渺在此刻两不相帮,顾籍就已经算是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了。可惜事实却偏偏不随他所预料的发展。顾秀想起昏迷之前,她在请室门口听见的那句话:
“……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这句话从叶渺口中说出来就绝不是玩笑,一柄利剑从话音落地那一刻就悬上顾籍的颅顶,只要他敢有一点轻举妄动,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叶渺的手里捏着顾籍得位不正的把柄,只要顾籍上位,就必然受她的掣肘。届时她做了叶家家主,身负顾舒的血脉,一举拿下顾家也是不是没有可能。然而她非但没有站在顾籍那边,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丝犹疑地选择了自己。
那个人月光下的侧脸结了层霜一样的冷淡,顾秀垂下眼睫,她其实应该感谢叶渺,这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至少有叶渺在,暂时是不会有人敢动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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