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之下,海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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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渺推了她朝树下走,“梨花香淡,我觉得还好。卫开有没有叮嘱过你有什么别的不能闻的气味?溶月斋的梨花一季一开,整年都不会谢。你要是想看,病好了我再带你过来。”
她说完这话,却隐隐觉得四周不太对劲,似乎有人暗中窥探。她和顾秀目光对视一眼,显然,顾秀也发现了。
她们还没动手,对方却先找上了门,顾秀道,“你此去追捕怨灵……”
叶渺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却被顾秀轻轻按住手,“一切小心,清明堂中多半有外人的钉子,这里久无人住,地方虽小却干净,我等你走了再悄悄搬过来。”
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叶渺心领神会,“这样也好,你现在周身不能有灵力波动,我提前到这边画好禁制。”
然后顾秀便将话题扯开,她一路推着顾秀回了内室,屏退了侍女,以神识在周遭查探过一遍,方道,“你真的要搬去溶月斋?”
顾秀已然扶着轮椅慢慢挪到床上,“我要是不去,谁做这个香饵?”叶渺忙过来给她垫枕头,又倒了杯热热的姜茶。顾秀接过去啜了一小口,便用帕子包了,捧在手里暖着,“安排两个家底干净的侍女跟着我一并过去。你只消哄着叶伦跟你一起到冰原追怨灵,让他没工夫回来。这边我自能应付。”
叶渺道,“正是紧要关头,那个老狐狸会听我的?”
他当然会答应。顾秀的心湖如明镜一般,连顾家内乱这样的大事,他都肯冒泄露天机的风险把你调开,免得你卷进去,自然会答应你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何况他上次没捞着多少便宜,本身也不愿意再来趟顾籍这滩浑水,在元老院那边落下一个私通外姓的罪名,否则也不会不留书信,冒险与顾籍面谈。能找个机会开溜,自然顺水推舟。顾秀垂着眼帘笑了笑,“此系成事关键……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叶渺点点头,她看顾秀似有倦意,便起身出去,吩咐侍女在近身伺候。估摸着时近申末,叶伦不一定有空,便先去了一趟香雪庭。
香雪庭中一片素白布置,场面倒还清净平和,没有她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先去看了师娘,丰山老师是大能修士,师娘却只是寻常人而已,闻讯当日就昏了过去,一病不起,丧仪皆交由香雪庭后任的首席,丰山老师的亲师弟主持。叶渺尚未自立门户,随礼早都由叶英一并送过去,此来不过专为探病。除了一应补品之外,另手画了两枚醴泉浣商箓。她将东西交给侍女,进了内室,见师娘强自从床上撑着坐起身来,忙几步走过去,“师娘不必了。”
师娘头上包着一块巾帕,眉眼间也早没了旧日明亮的神采,和这室内的光线一同昏昏暗暗的,声音沙哑,“是不惜来了……坐吧,小青去倒茶。”
她曾听父亲闲谈的时候说过,师娘原也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千金小姐,爱慕少年灵修的潇洒风姿,心甘情愿地陪着丰山老师从草长莺飞的江南到了极北幽涉海,双飞并宿,应是香雪庭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本以为修士寿命悠长,丰山老师也早已退居二线不再执行家族任务,二人尽可以于此白头偕老,却不料中途还有这等变故。
她靠床坐下,低声道,“听说师娘病了,若是为了老师的缘故,实在是令学生惶恐。请师娘千万节哀,保重身体。此前……”
师娘淡淡截住了她的话头,“你是好孩子,丰山的事情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旁边的侍女将浣商箓和补品分开放,因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呈上来给她看,师娘就道,“我听他们说你在顾家受了伤,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符咒来?师娘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用了什么都一样。实在是不用这样白费心思了。不疑那孩子还好么?”
她受了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低下头应了声是,“劳烦师娘关心,学生一切都好,不疑也一切都好,休养半月,已经能起身了。”
师娘点点头,“你去前面看看通儿吧。”
她和那侍女出了内室,问过师娘的病情,又交代了她一篇浣商箓的简易用法,让她有不懂的尽拿去问临山师叔,才到前庭去。灵堂设在前庭正屋,中间是黑黝黝的牌位,没有窗户,堂中只有素烛幽幽地亮着。蒲团上跪着少年单薄的身形,这孩子形容上已经完全没了先前活泼开朗的样子。想来也是那日从清明堂回去后,才知道家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她走到叶通通身边,那孩子却也不看她,只是别过脸去。
她从旁边的弟子手中接了一束香,端端正正地刚跪下,就被叶通通一把掀开了,手中线香跌在地上摔成了断节,她也重重磕在柜脚上,还未及起身,就又被一头撞了个趔趄。叶通通带着哭腔叫道,“我不要看见你!你出去!”
旁边年长些的弟子忙拦住他好言劝慰,又对她露出歉意的表情,“不惜师妹见谅,这孩子年幼,不是有意冒犯的。”
少年人力气已经颇大,叶渺被这一下撞得小腹生疼,却瞧见叶通通身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素服,心中只有黯然。她远远看见叶通通带到了后堂去,低低地道,“还有香烛么?”
叶通通却在后面已经听见了,“你不准给师父上香!你现在就给我出去!”他哑着嗓子叫了两句,紧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众人一时都忙着跑去过抚慰他。叶渺只好对其中一个稍熟悉些的师兄告了罪,说明日一早再来。
结果等到她次日去的时候,来吊唁的人就已经堆满了。丰山老师门生故旧遍天下,她若再进去,把守灵的叶通通闹起来,岂非存心让师娘难堪。只在外面待了会便回去了。淡风阁中,顾秀正在拆阅一日的简报,见她回来,用手收拢了放在一起,“流云说你一会儿走?”
流云是她依前日给顾秀挑的侍女,另一个取名叫银浦。去冰原追捕怨灵的行程则是昨日晚间和家主及众位师兄商议定的,她点了点头,见药碗还在床头放着,顺手要去拿,手腕一露出来就被顾秀抓住了,“你的手怎么了?”
她手臂上确实有片青紫,昨夜忙着画禁制折腾了一宿,还没来得及疗伤。大约是动用太过的缘故,淤青稍稍肿起来,动作也有些迟缓,她今日垂着袖子掩住便无人发觉,除了顾秀眼睛毒。她将衣袖放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是通通和我闹脾气,掀了一把,碰在桌子上了。”
顾秀却不怎么意外的样子,“你去了便是讨打,师娘没把你赶出来?”
她摇摇头,“师娘要强,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反倒像是欺负孩子。”
顾秀食指在她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叶渺苦笑起来,“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她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来,用棉纱蘸着给叶渺涂上,黄津津的,把那青紫都染得发乌,一股薰鼻子的清苦气。她涂完了药,方才轻声道,“你这伤也是白挨。”
叶渺道,“不然我还和通通置气?他才多大。”
顾秀却说的不是这个,丰山老师死在她眼前,那个黑衣人的剑法招数驳杂,内力驱使方式却完全是叶家一路。她从小和叶渺过招,对这个路数熟悉得很,那人当她必死无疑才没有刻意隐瞒,展露出的武功完全不是寻常修士能有的,多半是叶家元老院里的人。叶家的长老到顾家的内乱中杀了叶家人,这件事如若捅出来,那就是个天大的篓子。叶家元老院不过二十余人,其中谁参与了内乱谁没参与,谁出手谁作壁上观,是一查就清楚明白的事情。眼下她势单力孤,不曾浪费白碧珠的人手去干这个。但对方可未必因此放过她。
外面已经有人来催,叶渺握了握她的手,起身走了。内室中很快静寂一片,她仰头看着帐顶水晶帘投下的粼粼光影,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扬声唤了流云进来,“去备一份白礼,这里还有一本丰山老师早年亲手给我注解的一本剑谱,你都用白布包好,一并给师娘送去。”
流云应了声是,顾秀道,“让银浦带着人朝溶月斋慢慢收拾东西吧,动静小一点,明晚之前打理好。”
她吩咐完事情,从架上随手拿了卷书靠着看。阿渺床头尽是些符法咒文的古籍,晦涩古奥,她对术法一途并不精深,便看得半懂不懂,只拣着有批注的随手翻一翻。如此看了小半本,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候,外面的侍女就来报,说师娘来了。
师娘本家姓郭,闺名小仪,她先前不知,还是早间看了暗河的密报才知道的。顾秀合了书卷放在一边,淡淡道,“师娘来了,流云,看茶。”
流云将茶盏端上去,师娘却只是伸手推开了,开口声音沙哑,“你要说什么?”
她收到那本“剑谱”便起了疑,旁人不知,但她是清楚的,丰山在剑道一途上并不甚精通,而顾秀乃是顾家精心培养的剑术奇才,其师从的明将军亦是当世大家,怎么会用得上丰山注解的剑谱?她疑心之下拆开了看,那书上注解虽多,但根本不是丰山的字迹,里面还掉出一张薄笺来,上面说丰山之死另有隐情,约她日落时分淡风阁相见,落款是顾秀。她将那本剑谱秘密收好,便只身前来赴会。
顾秀看了一眼流云,那丫头乖觉地退了下去,一并随手带上了房门。先前为图防风,这屋子的缝隙都是用棉絮塞过的,隔音极佳,叶渺也专门清理过,确保此处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耳朵。
“一如信上所言,学生知道杀害丰山老师的凶手是谁。”
郭小仪微微冷笑,“可坊间传闻,都说是顾大小姐和先夫起了争执,在混战之中下手误伤的。”
顾秀笑了笑,“师娘既然过来,也就是相信我并非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她摊开右手,上面斜斩着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日情形匆忙,丰山老师是为另一术法高强的修士所杀,却也的确是为了护我。老师被法咒穿胸而死,故而他们不敢拿尸身来给您看,倘若真的是我下的手,顾籍又何必遮遮掩掩。”
丰山的遗体顾家不能奉还,一直是她心中一根刺,倘若真的是遗体有异,顾籍为了掩饰证据才……郭小仪咬牙道,“那人是谁?”
“那人黑衣蒙面而来,但他一出声,丰山老师就认了出来,紧接着才被灭口。他废我修为,断我微明剑,以为我是个将死之人,才将我交给顾籍审讯。现在当世只有我一人知晓他的身份,但为保师娘安危,我不能透露。此人极怕自己身份暴露,既然知我未死,必然还会再来杀我。师娘如是真心想要复仇,还请暗中告知临山师叔、清风剑齐师叔、大相国寺住持了禅前辈三人,明日夜间素装前来,隐藏行迹,我在淡风阁相候。”
这三人皆是叶丰山生前亲友中名望尤盛者,叶临山、齐蓁都曾是顾舒的同窗好友,了禅住持则是他方外之交。顾秀年幼时,甚至还随父亲上过大相国寺所在的玉峰山。
郭小仪道,“为何要让临山他们过来?单我一人,岂非更隐秘些。”
顾秀静静道,“丰山老师昔遭屠戮……我身负重伤,无能无力。若再因我之故,不慎牵扯师娘,就更罪无可恕了。”
郭小仪已对她的话信了八分。她瞧了一眼病榻上面容苍白的顾秀,若说丰山之死也是因为卷入阴谋,那这孩子便是一日之内丧父丧师,自己也落入敌手,受尽折磨几乎丧命……她心中终究记着一点往昔情分,“登高跌重,原是人生际遇难免之事。你年纪尚轻,不要太过自苦。”
顾秀垂着眼帘轻轻一笑,见她起身,“学生省得,师娘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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