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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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叶渺第二日从禁军署点卯回来,淡风苑中就已经空了,她沿着小院中庭走了一回,见流云还在旧处,手里拿着针线,起身同她行礼。叶渺摆摆手,“下午执法堂堂主过来,让他带你和银浦一同回本家罢。”
流云踟蹰了一会儿,低头应了,叶渺道,“她在本家也有居所,叫做樂月轩,或还有几个侍女在那里,你过去了也有人说话。淡风苑以后会封存起来,不能再住人了。”
她安置完流云,也不想在宅中多呆,索性去了禁军署,骑马走到御河沿街上,却蓦然想起那日那个疯道人说的话来——大劫将至——京中一切平稳,她自然不能有什么劫数,然她与顾秀本自双生,倘若那个道人疯癫之下,看错了命盘……叶渺心中一紧,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侍从,“我临时有事,让风鹩练她的兵,不用等我了。”
她沿着京西市一路寻过去,却不见那道人身影,又挨个打听了一遭,有人说那疯子死了,也有人说他跌进了河里,一直走到南明桥,见了那天同她搭话的那个冥纸店老板,老板听她问起,方才想了一想,道,“听说是被人追着跌进了河里,然后送到衙门里去了,疯子么,谁也拿他不能怎么样。关了一两日,就有个道长来领走了。”
叶渺追问道,“是何处的道长?”
纸钱店老板只是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她回了禁军署,遣人去了一回京兆尹衙门,侍卫不多时就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毕恭毕敬的管事,道那疯子是被城外四时观的明虚道人领走了,保单上手印花押俱在,叶帅如有吩咐,这就叫人把他捉回来。叶渺摆了摆手,叫他下去了,先叫人快马去四时观递了个消息,自己备了一份香烛花果,随后上了山。
因非祭日,观中清静少人,叶渺在前殿上过香,就被请到了静室。槛窗半开,茶香清淡,室中陈设简素,临窗设有半尺高的一张软榻,榻旁摆着净炭陶炉,上面是一提锡壶,壶中正咕咕嘟嘟地冒着白汽。明虚见她进来,起身拱手,“叶居士来了。”
她轻轻颔首,和衣坐在对榻,将那日之事一一说来,“道长识得此人?”
明虚道,“那是贫道的师弟,道号明空。他本随先师修习占卜星相之术,后因走火入魔,一夜疯癫,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说至此处,叹了一声,“贫道要应付四时观上下事务,有时小弟子不留神,就会让他跑下山去,无意冒犯叶帅,他心中也实在惶恐。”
叶渺问道,“那命格之语又作何解释?”
明虚沉吟片刻,“双生者四柱八字亦有区别,于命盘想来无干的,只在涉及咒术时稍稍有些相移之用。且依贫道愚见,居士的命格原是有些不同凡响处。这样吧,敝观中有一面祖师所传的水镜,能够卜测人的命数,借之略窥所承载的气运。不过一人只能用一次,居士若对自身命格有疑问,不妨借此一看。”
于是明虚挥手在前,从虚空中幻化出来一面紫金钵,钵中清水盈盈,倒影历现。明虚道,“灵力书写生辰八字投入水中,默诵姓名,即可观命。”
叶渺拿了水镜,陡然又迟疑了,“若非自己的命格,也能测么?”
明虚道,“不拘这个。”
她道了谢,便用灵力在水面上空飞笔写出一串字符,食指一弹滑落水中,那水镜顷刻就起了变化,水面霎那染得鲜红,渗出黑魆魆的迷雾来,迷雾下是腥气逼人的血海,一座遍缠着怨魂的黑色大厦遽然拔地而起,根基上堆着无数残破的白骨,幽绿色的冥河从大厦下流过,半枯的河床上闪着森然的磷火,河上飘满殷红的莲花,顺水而淌,然后戛然而止。她冷汗涔涔而下,“观主可知这是何意?”
难道大厦竟至于如此凶险,难道顾秀会变成那白骨中的一部分?还是变成怨魂被永闭其中?那唯一的生门背后……难道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明虚道,“是此人日后的处境。水镜一息即散,想来此人不足三年之命。”
她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那有什么法子,可以消解此劫?”
明虚摇了摇头,“这并非她的劫数,而是她的命格。命格、气运都乃天定,是无法可解的。”他察言观色,见叶渺神情有异,便多说了一句,“我观居士面相,应是连日来心神振荡。我等修行之人本该清心静气,居士修为深厚,切勿为尘世牵累太多,还是静心闭关修炼为宜。”
叶渺对这番话自然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满心都是顾秀的安危,回去就召来顾家掌管宗族的长老,调出族志查看大厦的来历,然而宗庙长老只道,“大厦是家族禁地,平素非家主不得靠近。且若外人无端闯入,更有激发封印的可能,里面的人灵台联通封印,难免会有生命之虞。”她唯有息绝了强行闯进去的念头,转头泡在清润阁查了两夜的书,却一点儿也没有头绪。她靠着书架坐下去,枕着一卷竹简躺在墙角休息酸疼的腿脚,连脑袋也昏昏沉沉,叶渺晃了一下头,那卷竹简就骨碌碌滚了下去。她招手将那小东西收了过来,一眼瞟见封面上的字——《既往录》。
这是她从前翻过的书。
那时节她还是个香雪庭里闲得一天没有二两事的年轻子弟,翘课去清润阁看闲书一看就是大半天,《既往录》算是她没看进去的一本。这书成于比日纪前,是个行脚僧人的游记,虽然语言简易,但文字全是用晦涩艰奥的古篆,一大半是怪力乱神之语,记载了少说千八百种名字稀奇古怪的神鬼妖魔。她将手里的这卷竹简摊开,大致扫了一眼,卷首写的是卢封朝的一个王族……名叫钧尹,因为天命神格,一生下来就被遗弃……
叶渺的目光陡然定住了,天命神格——这不是明虚那个疯师弟说的词么?她对占卜之术只是粗通,连气运和命格有何区别都分不大清楚,当即展开竹简细读,那上面接着说,“钧尹殿下被一个忠诚的臣子藏在家里抚养,臣子家中有一个未及出世就已经夭亡的婴儿,名叫翕张。钧尹强行救回了这个婴儿,使其成为婴灵,带着他逃离了国都……后来,钧尹手刃婴灵翕张,立地成神……”
从逃离国都以后的事情开始,文本就语焉不详了。不过叶渺倒也知道原委,这个钧尹殿下,大概就是卢封最后的那位秦王殿下,传说中也是天赋异禀、法力高强的王族,只不过……成神和杀人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去杀一个自己曾经救下来的人?
叶渺少见地对书中的内容感到迷惑起来,她看见外面天色将明,便将这卷书带在手边继续翻了两天,尔后继续每天夜里到清润阁查阅古籍。陆陆续续翻到了不少关于秦王殿下和婴灵翕张的记载,那婴灵是以禁术强行留在人间,其身已与邪灵无异,最终神智迷失,堕入邪道,才为钧尹所除。又有一本十分生僻的命理书上提到,人的命格中有一种殊为特异者,被称为神格,为此命格者气运磅礴无边,所向披靡,但需渡劫,方能完成神格,否则不是死于劫中,就是死于刀兵之下。后面又记载了一大篇关于气运命理的阐释,细细讲述了命格如何形成,不同命格上所承载的气运有何区别,不同的气运又是如何影响命格,以及一些魇胜血书和用以改换命格气运的禁术。她对着那书上含义朦胧的词句看了半宿,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日依旧起来到禁军署点卯,见门口守卫比平日要少,蹙眉冷声道,“今日当值的是谁?为什么少了两个人?”
那守卫忙道,“回禀叶帅,戍卫一共十人,并不曾少。”
她望见空空如也的内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弄岔了日子,冬至是大节气,和休沐一样会减去两个戍卫编入巡逻队中,其余人放假,也没有晨卯。她实在是近来在清润阁里查书查得昏天黑地,什么都不记得了。叶渺摇摇头,转身走了,穿过禁军署侧门前的巷道,御河沿街上已经积起一层湿漉漉的薄雪,柳条因前些天的冻雨而晶莹剔透地闪烁着,在日光下折射出寒冷的尖芒,她在河边伫立了片刻,想起那一日那个疯道人的叫喊:天命——天命!天命神格!你有大劫将至——大劫要来了——你的命星——看见了!天命——是天命啊!
她隐约觉得自己背后好像有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推动星盘,天命,天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道人说天命神格——她有大劫——大劫将至——什么是劫?天命、天命,——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成神就要杀人?为什么渡劫就要杀人?谁是她的劫?
那些未敢联想过的线索在深冬的冷风里蓦然连成一线,宛如当头棒喝,她倏而醒悟了那些话里隐秘的含义。手上的法诀飞速成形,下一刻已经是朔望峰上的四时观,她直接找到了明虚,开门见山地道,“我要一件斋室,还要抄经的纸笔和朱砂。”
明虚神态微有诧异,“居士要抄什么经?”
叶渺目光冷定,“不拘什么经,只要是祈福的经文皆可。”
明虚便道,“小观有先师所传灵飞经一卷,是六甲真符,稍后就送与居士抄写。不知居士要在此处斋戒几日?”
“七日。”
小道士准备东西很快,她在侧室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来报说一切收拾妥当。叶渺在室中沐浴,换了一身素衣,披发跣足走了进去,案上经文纸张齐备,神龛前供着一碟香橼。她在神前拜过,坐到檀木案前,已经是心如止水,并指于左腕上一划,鲜血涓然淌出,滴落在砚台里。她用竹刷轻轻搅了搅,搁在一边,然后研开朱砂,一字一句地抄写起案上所供的经文来。
这样夜以继日的抄写持续了七天,陪伴她的唯有那一卷纸笔,和直棂窗前数峰积雪含翠。她每日在神龛前入定四个时辰,以代睡眠,余下的时间都用于抄写经文。一卷灵飞经计三千余字,当经文最后一个字写完的瞬间,她松开酸痛的手腕,于一室静寂中,真的恍惚感到了有什么东西缓缓从体内被抽离——那是所谓的天命神格?还是虚无缥缈的气运?
然而无论哪一种,都不及她心中那个持续了七天的念头来得鲜明坚定,她要那个人活下去,哪怕悖逆了这份一直护佑于她的天命,她也要顾秀活下去。
神有什么好当?还不是一样要死。传说中的神族肋生双翼,万年之寿。天阑海蜃族与神州厚土等齐。夷族的修士能够养生数百年,魂灵转生不朽。然而自从南国陆沉,神族覆灭,东海匿迹,夷族化为翼灵消亡殆尽,记载里那些活了上千年的神祗仙子,自风雪建国之后,都只能向史书中寻踪觅迹。一个区区的天命神格,难道就能换她束手待毙么?
倘若渡劫成神就要断绝七情斩灭人性,那这样的劫她何必渡,这样的神,她又何必成。
上卷 · 昔时年少平生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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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巧的反义词在本篇中不是沉重,如果非要找一个的话,大概应该算是切肤刻骨之痛?
顾秀少年时的居所叫樂月轩,后来住的地方叫溶月斋,所以冷月梨花这个意象中月是顾秀,梨花是阿渺,后面会提到,但是前面这段实在没地方插了,和梨花对应,顾秀的属花是桃花,这个要到很晚很晚之后才能写出来,不过我前面已经暗示过了,就是叶帅去给师娘折花时不小心沾在领子上的那一片(这真的也能算暗示吗?),叶帅当时的心理活动很微妙,大概相当于“我若万花丛中过,也只取你灼灼一朵”。
章节名出自欧阳公的玉楼春,我本来是想让首相大人写在纸上的,结果进去发现她就躺床上下不来了,后面的节奏也比较紧凑,就一时没能加进去,以后有机会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