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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总是被纷乱所扰,事务所忧,常踟蹰不前,作困兽斗,难得解脱。

-----正文-----

祁越一点点看着沈知晗失去气息,直到视线模糊,抬手去擦,才发现脸上早已淌满水意。他张开掌心,看到被自己攥出汗水的两块饴糖。

他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牙齿却止不住发抖打颤。

沈知晗没有死,靠他的一缕内力支撑,可他也再不会见到沈知晗醒来的模样了。

祁越坐在沈知晗床侧,俯身吻上他嘴唇,将那日从他元神中借的一抹神识与融合许久的内丹渡入。不多时,沈知晗身体便不再冰冷,取而代之的,则是从丹田处源源不断散发的暖意。

“师尊,”他哽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与我成亲,你许下了什么愿望。”

“师尊从今以后,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你可以保护所有想保护的人,再也不用担心打不过了。”

“我是不是做得很好,你会不会——为我而骄傲?”

祁越说着,便带了些自豪,他描摹沈知晗柔和面容,看了许久,像是要将往后千万年长的岁月,都在这一日看个完全。

“本来想让你恨我怨我,这样便能记我一辈子。可到头来,又想,我这样的人,自私这么多回了,便大方一次,不再参与你今后的生活,让你开心活着,也不再因记忆里有我而烦忧。”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出门外,踏入风雪中,大氅滑落在地,雪花落在肩头。

人这一生,总是被纷乱所扰,事务所忧,常踟蹰不前,作困兽斗,难得解脱。

哪有人能真正放下。

赤狐从他身侧奔袭而过,雪泥中留下四个浅浅爪印。

他忽地大笑出声。

“这些毛茸茸的动物总是喜爱你,人人都在帮你,只有我待你这般坏,只有我是这个恶人。”

他走在宫道上,路过只胆大的幼鼠,问道:“尊上怎么又哭又笑的?”

祁越闻言抹了一把脸颊,摸到一手结了薄冰的碎碴子。

他应道:“我是太开心了。”

他坐在暮云殿门前,说那只赤焰虎也一并随沈知晗离去。之前匆匆看了一眼,正好是猫儿大小,还能陪师尊玩几十年,长大了,便可以当坐骑,最好日日缠着沈知晗,不让周清弦有可乘之机。

真正将沈知晗送离那天,祁越并没有去看最后一眼。

他待在沈知晗曾经待过的屋子里,抱着沈知晗盖过的薄薄被褥,在那张榻上冷得发颤。

“其实师尊每日这样的冷,我都是这样陪你承受的。有时梦中惊醒,甚至庆幸,我还能与你一起经受这般苦楚,而不是像那些高高在上的曾经,逼我待在躯壳里,看你日复一日的遭受煎熬。”

“可是师尊,我还是很痛,我的手痛,头痛,胸口也痛,”他捂上胸膛,轻声道:“这里,被我捅了八千刀,他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穿破皮肉与骨头的感觉。”

“我好难受,师尊,”祁越将头埋进留存沈知晗味道的被褥间,贪恋地汲取那一丝气息,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时候能安慰我啊,师尊。”

“我真的,太想太想你了。”

祁越还是那样浑浑噩噩,任潮湿冷风吹着他脸庞,他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少了一个人,怎样过会过不去?

沈知晗是他亲手送给周清弦的,算起来他还得感谢自己拱手相让,所以是他赢了,因为沈知晗选了他,这证明沈知晗是更爱自己的。

他沾沾自喜,装作毫不在意,葶苈一件件把暮云殿的宝物从他面前扛回家,路过便问一句,“你想你师尊了吗?”她说,“我可以偷偷变成小狗去找他,要我帮你看看他吗?”

祁越喝下一口酒,冷笑道:“不需要,我好着呢。”

葶苈才离去,祁越手掌便捂上双眼。

他倒在殿前台阶上,沈知晗就在前方被他惩罚跪了三日,也是那时,被诊断出有了身孕。

他记得那日自己反应,惊讶,欣喜,不可置信,发了狂似在殿中踱步,笑到脸眼泪也流出来,见人便兴奋重复,“我有孩子了,我和师尊有了孩子。”

后来冷静下来,才想到,原来他留不下这个孩子。

便是在那时,祁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极为难受的失控状态,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心中空荡发沉,走在路上便喘不过气来。他抬眼去看,四周失去了颜色,耳边静得可怕,好像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为漫长,然后和沈知晗的记忆,便像潮水一般迅速涌入。

他以为沈知晗离开便会好,可日复一日,这样的症状更加严重,他在台阶上睡着,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在枕霞殿的榻上,沈知晗抱着他,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替他揉按脑袋穴道,像凡间夫妻一样关切问他,是不是喝太多酒,要不要去做醒酒汤。

祁越猛然睁开双眼。

他身上覆着厚厚的雪,快要与白色混作一体,手心紧攥着两颗被握得变形的糖。

他想起那日沈知晗为他做的汤,他一口没喝,泼洒在了地上。

他又哭了出来,像个丢失玩具的小孩一样狼狈,可这时不会再有人拍他的背,温柔的安慰他,再用帕巾擦去他脸颊泪水了。

祁越没日没夜的待在枕霞殿,他抱着沈知晗的衣物,盖他盖过的被褥,用他用过的器具。也不是没人劝过,只是自沈知晗离去,他脾气便如时冷时沸的水而阴晴不定,说错句话便要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去触霉头。

修炼之人本不用吃食,可那天不知怎的,小食竟送上了枕霞殿。

祁越从睡梦间醒来,迷迷糊糊见台面上摆了糖酥,鬼使神差咬下半口,便乍然惊醒般抬头起身,慌张看着手中糖点,似是为了确认,又似不可置信地,张开嘴,再次抿下了一点糖酥。

他牙根打颤,不顾屋外风雪侵袭,猛地推门冲到雪中,左顾右盼一会,着急地随意抓了一个宫人,指着手心半块未尽糖酥急切问道:“这个,谁送来的?”

侍女显然有些被吓到,哆哆嗦嗦回道:“这、这些吃食,自然是膳房送来给尊上的……”

“膳房,膳房……”祁越喃喃自语,松开侍女衣物,一个猛子扎入猎猎狂风中,脚步虚浮朝膳房飞奔而去,甚至因跑得太急太快而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顾不得疼痛爬起身,祁越喘着粗气,推开膳房大门,声音响彻屋室,“师尊!”

忙活的宫人齐齐转头,见是他们的尊主,便都停下了手中事物,却无一人敢上前询问。

祁越环顾一圈,发现皆是陌生面庞,一瞬间有些失落,又慌忙抬起手中小食,捉着最近宫人追问:“糖酥,是谁做的?”

宫人战战兢兢,生怕惹了祁越恼怒,“回尊上……是,是奴才做的……”

祁越手指紧了几分,气愤道:“你敢欺瞒我,活得不耐烦了么?”他厉声质问宫人:“这分明是我师尊做的,只有我师尊才能做出这个味道。”

宫人似要哭出来,不断摇头,“没有,没有,奴才不敢啊!”

祁越将他整个人提在半空中,嗓音森冷:“我最后问一遍,我师尊呢?”

宫人断断续续道:“不是的,尊上……这糖酥,是,是从前沈公子还在之时,他特意来教我们做的……”

祁越一愣,逼问道:“什么?”

另一宫人急忙取来一张纸条,祁越偏头去看,一眼便认出了纸条上,独属于沈知晗清隽好看的字迹。只是这字迹时浅时深,末尾断墨时更是虚弱无力,与沈知晗从前手法有着细微差别,明显能看出下笔时主人身体状态之差。

他松开宫人,接过纸条,看到上方一笔笔认真写就的甜点饭食制作之法。

糖蒸茄、五香糕、白玉团……

每一样,都是他曾经喜爱之物。

这并不是什么难做的菜点,只是祁越嗜甜,沈知晗便将工序小做改动,在糖粉数量上多加了些,又特意在最后附文叮嘱,需比寻常菜品多加甜度,酸味果脯可替换偏甜之物。

也正因如此,祁越才能一口尝出与别人所做菜品不同之处。

他怔怔看着纸张,沉默许久,声音不自然地低下几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宫人强压着咳嗽,哑声回道:“是……沈公子,离开的前一日……”

前一日。

是祁越将他在雪中奸至流产,逼他喝下汤药的第二日。

那时的沈知晗,应该已想到自己不久于人世,祁越这般待他,仍是在生命最后一刻,去替他写下这张纸条。

甚至隔着这张薄纸,似乎便能看见沈知晗撑着单薄身体,指尖哆嗦写下一笔又一笔。

他那时在想什么,是想让祁越记住他吗,还是想着,自己离开后,若有一日祁越再想吃到甜点,担忧无人再能为他做出喜爱之物。

祁越缓缓蹲下身子,泪水止不住地一滴滴顺着脸颊淌落。

他的师尊是全世界最大的笨蛋。

怎么会有人这样傻,不会为自己考虑,到最后一刻,心里想的还是那个对自己百般折磨的恶人。

怎么会觉得,当了他几年师尊,就要一辈子对他负责。

他哭得喘不过气来,吓走了一屋子宫人,只留自己靠在脏污的灶台中,怀中紧紧抱着那张被握得皱巴的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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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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