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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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车内的气氛十分静谧。
朗濯专注地看着江祈吃完,替他收拾干净后,又拿出一条雪白的真丝手帕,轻轻按到他的嘴角,面上挂着微微的笑意。
江祈不耐烦地一蹙眉,却一动不动地任朗濯擦拭了一通。
朗濯收起手帕,心中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出现在江祈面前,对方那种厌恶而漠然的表情。
那时他跟家中彻底决裂,孤身一人远渡重洋,来到江家,就是为了能看江祈一眼。他本以为那一发子弹可以彻底终结江祈的恨意,也能为自己换来一次机会,然而江祈却告诉他,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那一瞬间,残腿再也支撑不住身躯,他轰然而倒,后脑勺严严实实地磕在地板上,晕了过去。
然而一睁眼,他却发现自己躺在江家的客房中。他本以为是江延顺手帮忙,却无意间听到是江祈吩咐人把他安置在这里,还找了医生来看。
那是他第一次察觉了江祈心软的弱点。
他休息了一天便悄悄离开,养好头上的伤后,又像报道似的,准时出现在江家门口。
这次江祈没露面,是江延接待了他。
“听说你跟家里闹掰了?现在靠吃老本生活?”江延的话很直接,也很伤人,他打量了朗濯的右腿和手杖一瞬,“我不会允许我弟弟和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废物有来往。请回吧。”
朗濯默然告辞。不是因为觉得被羞辱,而是觉得江延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养活的人,又如何给爱人好的生活呢?
他开始尝试做生意。
最初是很艰难的,他长期从政,对商业的事情是一窍不通,先是尝试投资,积蓄大把地撒了出去,却如同石沉大海,几近山穷水尽。
在最黑暗的时刻,他也没有放弃康复训练。他运气很好,子弹造成的只是贯穿伤,但由于之前因为江祈的生死与父亲对抗时,被父亲用铁棍把右腿敲骨折了,因此愈合后还是时常无力颤抖。
康复训练很痛苦,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可江延的态度就是江家的态度,他也没脸去求江祈跟一个瘸子在一起,于是咬了牙,忍痛熬着。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家人管束受的那点委屈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但事已至此,向后退更是天大的笑话。在山峦压顶的黑暗中,他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就靠着每天去看看江祈来维持心头那一点如豆的希望之光。
即使是偶尔的剪影,他也能看到江祈很幸福。
江延个性跳脱,却是个难得的明事理的好人,也从不会强行驱赶他,偶尔还会请他进去坐坐。
而江誉干脆就是不插手小弟的感情生活,在大部分时间内对他视若不见,小部分时间里会冷嘲热讽他几句。
朗濯觉得他说得很对,该骂。不是因为吃回头草,而是因为没有从一开始把握住机会。
是罪有应得,也是上天垂怜,硬熬了两年后,他的新事业和右腿都开始变好,有一位之前的朋友拉了他一把,从入股一家新兴的互联网公司开始,他的境况逐渐好转。每日站在江家门口的他也从单人拄着拐杖,到有车随行。
但无论他在外人面前如何健步如飞,在江祈面前却还是羸弱的,因为那个人总会在他摔倒前心软,然后伸手扶住他。
譬如现在。
江祈敏捷地回过身,一把抓住朗濯的胳膊。
朗濯身高腿长,分量很沉,江祈勉力支撑着,才能不让他倒下:“你腿这样,干嘛要下来啊!”
“我想送你到门口。”朗濯见好就收,马上站稳,温柔地注视他,“给你添麻烦了,小祈。”
“知道自己麻烦,就不要总去我家。”江祈嘟囔一声,收回手,“以后别来了,我家不欢迎你。”
说完,他便朝不远处的公司大门走去。
江祈上了楼,推门就进了总裁办公室,但江延不在。于是他走到窗边向下看,那辆黑色的商务车正停在树荫处,是朗濯等着接他下班。
他避开目光,刻意看向别处,将嘴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线。
他不是善于憎恨的人,随着岁月蹉跎,朗濯对他造成的那些伤害早已悄然而去。他也亲眼见证了朗濯这些年受的折磨,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一次大雨滂沱的清晨,那天他因为有事,起的很早,乘车出门时,才看到如同山峰一样伫立在门外的男人,他没打伞,雨水累积了条条沟壑,爬过那张英俊却苍白的面孔。
江祈本不想理他,可最终却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他是很容易心软的人。但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之前遇到的都是强权式的镇压手段,并没有表现自己心软的机会。
朗濯是懂分寸的,缠着他,却不过分,只要他稍稍表现出一点不耐烦,对方便会适可而止。可如果他某次容忍了一些越界的举动,那么朗濯就会变本加厉,直到试探出他最新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他是情场老手,一定可以把朗濯耍得团团转,然而他从来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因此这些类似于追求的手段只会让他感觉到慌张和缭乱。
不知不觉中,他对朗濯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情绪,也许那是三年间积累出的一点羁绊。
“小瘸子等着接你?”冷不丁的问话声响起。江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别管他。”江祈立刻从窗边走开,“神经病一个。”
江延没动地方:“能坚持这么久,我倒是对他有点改观。”
“怎么,你要卖弟弟了?”江祈绕到书桌后,往老板椅上一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谈项目。”
有那么一瞬间,江延的表情是哭笑不得的。接着,他跟了过来,双手放在江祈的肩膀上,力道适中地按压:“小祈老板啊,是我的实力不够,还是咱家的实力不够?——我们是甲方啊!”
江祈装模作样地浅哼一声。
所谓的帮忙,是参加了一个股东会议,江祈勉强能听懂,但也只是停留在听懂的层面而已。最近江延正有意识地教他东西,为他后续参与公司决策做准备。他知道自家哥哥的苦心,也尽力去学。
转眼间到了傍晚,江祈溜溜达达地出了公司,看到朗濯正站在阶前等他,长身玉立,有路过的员工偷偷侧目。他没说话,只径自走向朗濯的那辆车——他讨厌没完没了的拉扯,与其反抗半天还是被朗濯的坚持所屈服,莫不如直接上那人的车,还能早点回家。
朗濯就在他身后慢慢地走,手杖“笃笃”地敲打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声。
事情就是下一秒发生的。
先是“笃笃”声戛然而止,而后是一声沉闷的撞击。
江祈回过头,看见朗濯脸朝前趴在地上,面部接触的地方,缓慢地洇出了鲜红。
他的头脑瞬间空白。
极快地迈出两步,他双手扶起朗濯的上半身,吃力地摇晃:“你怎么了??”说着,他仔细去看朗濯的脸,只见对方双眼紧闭,整张脸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血糊满了下半个面部。
江祈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死了?
他呆呆地抱着朗濯的上半身,一时间忘记了应该先叫救护车。死了好,他想,这样就没有人烦我了。
三年,真是让人受够了。
可指尖却因用力泛了白。
“江少爷!”有人叫他,江祈抬起头,是朗濯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司机,对方正焦急地看着他,“我送朗总去医院!”说完,他把朗濯的一条胳膊架起来,慢慢地挪上了车。
江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就那么跟着坐上车。
朗濯仰头靠在后排座椅上,一幅饱受蹂躏的样子。
江祈摸了摸他的手,冰凉的。又试了试他的呼吸,有,但很微弱。
朗濯昏过去了,目前是个无知无觉的人体,所以江祈可以抓住他随便说话,更何况,后排的隐私帘还没有升起来。
江祈试探着握住他的手,逐渐用了力气,还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开口说:“朗濯,你死了?”
“没死就给我起来,吓唬人有意思吗?”声音变得有些盛气凌人。
“起来啊。”又变得很小声。
再也没有下一句了。
朗濯被推进了急诊室,江祈没地方去,正巧看到司机在急诊室门口可怜巴巴地坐等,于是他也走过去坐下。
司机小心地看了看他,发现他双颊上有两道可疑的干涸水痕,在心里偷偷记下后,说:“江少爷,您先回去吧,有我在这里就行了。”
江祈看着他,点点头,站起身,然后又坐下。
司机不明所以,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等了一会儿,急诊室的门开了。
司机焦急地迎上去询问,江祈迟疑地跟在后面听。
“没什么事。”医生说,“病人胃不好,太久没吃饭,晕过去了。”
江祈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他该走了。但还是不由自主的迈动双腿,跟着活动病床来到病房中。
“江少爷,能不能麻烦您在这里守一会儿?”司机忽然问他,“我去给老板买点吃的。”
江祈却问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吃饭?”
“是……怕接不到您。”司机偷偷看了他一眼,说,“从我给老板开车开始,他就一直这样,每次都要等您很久,胃病也是这么饿出来的。”
“他不是都带饭吗?”
“老板说那是给您准备的……”
江祈点点头:“你去吧。”
江祈在床边的软凳上坐下,等了没一会儿,就见朗濯悠悠转醒。
朗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只是想摔一下引起江祈的注意,却在这个过程中突然天旋地转,真正地晕了过去。
他一睁眼,发现病床前的竟然是江祈,心下忽然一惊,紧接着就是细细密密的喜悦。
“小祈,你怎么……”
“你为什么有胃病?”江祈却问他,目光直直的。
朗濯忽然觉得这个答案很重要,仿佛能决定自己今后的命运。
“我前几年很难,你也知道,工作忙,如果去看你,就没时间吃东西,所以饿着饿着就习惯了……”他字斟句酌地说,“小祈,我不是说你怎么样,是我的问题,我太想见你,所以宁可饿着也要见你一面……”
江祈便想起那些春秋交替、四季轮回的日子,朗濯或者大汗淋漓,或者瑟瑟发抖地站在门外偷偷看他,而他偶尔抛过去一个白眼,或者直接站在门外撵人,朗濯不走,他气急了,就抓起对方的手杖远远地一扔。
然后朗濯就一瘸一拐地去捡,有时候会蹭到地上的土,但当两个人目光对上时,朗濯还是会带着几分讨好对他笑。
江祈忽然觉得不能忍受——那种伤人的举动,和之前施加在他身上的有什么区别?
朗濯已经改变了,可他却变成了曾经最厌恶的人。
是为了惩罚,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恶意呢?
可朗濯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惩罚。
直到此刻,江祈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毫无瑕疵,换种立场,他未必能比朗濯做得好。
“小祈,你很讨厌我,是不是?”朗濯悄悄地去勾他的手,这是他三年来最大胆的举动,“我以后会把自己打理好再见你,你别烦我。”
他偷瞄江祈的脸色,心中后悔自己弄巧成拙,“……可以吗,小祈?”
“不用。”江祈却说/
朗濯虚弱地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江祈偏过目光,盯住一侧的墙壁。
“什么时候见,都可以。”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都不问缘由,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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