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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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城区还未拆迁的老式楼房里。从我们家往左拐有一条很深的巷子,巷子的尽头就是葡萄街。严格地来说,葡萄街并不能算街,它只有几座老楼房拼在一起的低矮身躯,巷道里堆满了各式各样从来没被开走过的自行车,外层没有刷油漆的墙壁已经出现了许多细小的裂缝,时不时有小虫从裂缝里飞出来,几个大大的白色“拆”字成了虫蝇免费的背景板,将它们小小的身躯衬得显眼。单从葡萄街的环境来看,没有人会想去接近。葡萄街外面的我们也只是站在外面,偶尔往里窥探。
我和周围的小孩在巷口疯玩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从葡萄街走出来不同面貌的浓妆女人。我不知道是否要将她们划分为中年妇女,她们的脸上抹了太多奇奇怪怪的化妆品,厚重得看不出年龄的痕迹。人总是忍不住做对比,看到她们有时候我会不自觉想到我妈,我妈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每天买菜做饭跳广场舞的重复生活就像被蝉鸣粘黏住的浓稠夏日一样漫长又无聊。而葡萄街里的女人和我妈是完全不一样的,她们瘦得像是猴子,时时刻刻穿着鲜艳的衣服,弯曲的小腿在纱质长裙里若隐若现,走起路来是踩着重型高跷的猫,歪歪扭扭不成曲线。
我隐约知道了葡萄街是什么地方,像知晓了一个惊天秘密急切地想要告诉某个人又心怀惊恐。于是我假装天真地问我妈葡萄街是什么地方,我妈没有回答只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好朋友混子对葡萄街同样好奇,他曾提议我们一起去看看,但我没敢答应。混子成绩不好,他妈妈开了一家饭店,基本不怎么管他,只会在需要人打下手的时候吼他两嗓子。我不一样,虽然我也只是个平庸的学生,但在我妈面前始终维持着好学生的形象,尽管有时候很累,为了让我妈少管我也是值得的。
暑假的时候大人们都在屋里享受西瓜空调,一楼守着铺子的中年男女也在电视前昏昏欲睡,每次去小卖部买东西都得额外承担将她们叫醒的服务。在伏旱天气的影响下,小孩们都不愿意出门。只有我和混子仍在巷口玩,他对葡萄街还是很好奇。有天我突然发现葡萄街里新来了一个人,那个女孩是背着一只足以塞得下一个小孩的宽大书包进来的,她从我旁边经过时嘴角有点翘起,或许是天生的微笑唇,我清晰地将她身上的洗衣粉的味道与盛夏的燥热一起吸进鼻腔。一瞬间我突然有了跟混子一样溜进葡萄街的想法。
其实我不是很愿意和混子一同进去,因为他的妈妈会时不时地从肥皂剧里醒来然后在巷口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呼唤他,我们俩同时进去只会暴露得更快。所以在一个平常的下午,我趁着混子不在,一个人进了葡萄街。跟从外面望到的情景相差无几,只是葡萄街里面,确切地说是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的裂缝里长满了青苔,角落里遗留着潲水味。
我顿时生起一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的情绪,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微妙的叫喊声,像是读一个故事,你以为已经知道结局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情节。
我不敢继续,转身往回走。短短几步路好像被谁拉长了,走到巷道的时候我的T恤已经湿透了,汗水还在不断从头发里流出来,有些甚至直接从前额的碎发直挺挺地掉落。坦白来说我有点害怕,加上心里十分紧张我突然一脚踩进了地面的一个小坑。在身体发生弧度的时候我突然大脑一片空白,竟想着只要不发出声音就好了。结果出人意料,我没有摔下来,有一只手拉住了我,我急忙转身,发现这只手的主人是那个刚搬进葡萄街的女孩子!她只是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划上了一痕。
接下来就是陈旧的交换自我介绍的环节。她说她叫杨青,树木杨,颜色青。我和她小声地交谈着,巷子里的阳光被楼房割成不同的几何形状,有一些阳光散在我们身上,我深呼吸了几下,平庸的身躯变得轻快起来。
后来我经常去葡萄街找她,杨青成绩很好,不是我这种在学校39分到家99分的好。她偶尔会教我做题,虽然我对这方面并不感冒,但还是会认真听她讲。事实上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聊天里度过的。不过我们从不在巷口玩,在一起的时候谈天说地,却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家人这个话题。只是在偶然见过杨青妈妈后,我才知道她是涂浓妆女人中的一个。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杨青总带着一条琥珀项链,我曾问过她琥珀里的虫子是怎么来的,她只说这是个美丽的错误。
然而漫长的夏日也是有尽头的。我妈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发现了我的“朋友名单”上杨青这个人的存在。她把我和杨青的书包抢过来倒掉里面的东西。我从未想过我妈这个一直与世无争的中年妇女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起初怒气冲冲,但在看到书包里不过是练习册和几支铅笔的时候又像被捋顺毛的大猫一样沉默。有邻居走过来,他们的脸上是与往日的平和截然不同的幸灾乐祸。
“哎呀你孩子怎么随便交朋友啊!”
“张婶儿你也别气,小孩子嘛带回去教育教育就好了。”
母亲开了口,问我:“这个女孩子是你的朋友吗?”
我沉默着,杨青也沉默不言。眼前几张熟悉的脸渐渐变形拉长,他们好像变成了千万堵厚厚的墙挡在我和杨青的中间。我恍然看到了混子,他也在笑,化作墙壁上的灰白色彩。那天是整个暑假最热闹的时候,甚至有在十几米外开小卖部的大妈过来看热闹。最后是杨青的母亲把她拽进了葡萄街,我就在外面看着狭长的巷子,他们离我越来越远。
回家后母亲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又语重心长地告诉了我许多东西。关于葡萄街,关于葡萄街里的人,关于我们即将搬家的消息。我像接到了烫手山芋一样反应激动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又哑口无言。我们彼此冷静了一下,后来她强制性要求我不准再进葡萄街,当然我也没脸进去。那天的沉默让我感到可耻,是比和母亲以及混子坦言考了99分还要多一万倍的可耻。我只能在巷口张望,经过的人来来往往,以前的熟悉面孔变得沉默,但我知道他们一旦聚在一起又会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将别人的经历当作自己的谈资交换出来。我不再乐意与他们打招呼,只是巷子口再也没有我真心想打招呼的人了,我很少找混子玩,杨青和她的母亲也消失不见了。
快开学了,我没想到母亲说要搬家的消息是真的。我回到家里,收好东西刚走出门听到了“蹬——蹬——”的脚步声,周围的人很少穿高跟鞋,是杨青的母亲吗?我心里按捺不住激动连忙忙到葡萄街巷口——什么都没有。连大胆的蟑螂也没有因为附近潲水的吸引而经过。我转身却看到地上有一条项链。我拿起它,项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个不知名的昆虫还在项链里面。我上网搜索了琥珀项链的形成,虫子以为树脂是食物,却被这个美丽的错误永永远远留在了里面。
后来我真的再没见过杨青。杨青,葡萄街,狭长的小巷,他们都在夏日结束的时候被冷漠的秋风吹得一干二净,所有的气息都化作了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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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