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浪漫铁道

热门小说推荐

关于爱与陪伴的列车之旅

-----正文-----

实在抱歉先生,我有些糊涂了。他生涩地眨动着双眼,望着窗外连绵的黛青色山峦。您知道这趟列车通向哪里吗?

他有一双烟灰色的眼睛,此刻正倒映着空荡的车厢。地面旧得起了皮,深红的窗沿落满了灰尘。

山的对面就是海。他不得不扭头,隔着狭窄的过道才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海水反射出的日光过于直率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边想要流泪,一边却忍不住注视。

身旁是缄默着的呼吸,仿佛能听见空气被挤压进肺腔,在里面跌跌撞撞,伴着车厢哐当哐当的杂音。

他幻想这是名古屋的海滨,他一直很喜欢那里堤坝上的礁石,总是像夜晚一样凉,被月光浸润,又在白天和破碎的酒瓶一起,被阳光蒸发软化,一点点失去坚硬的质感。

他期待列车一路向南,去温暖的地方,因为他的手已经有些冻僵了。

请原谅我的失礼,先生。

主动搭话不是他的风格,他感叹着阳光和海岸神奇的力量。

您总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我这样说您会觉得冒犯吗?

您真是个温柔的人呀,遇到您真让我开心,不瞒您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说过话了。

您是东京人吗?真是抱歉我这样冒昧地询问,语言这种东西就像小孩子一样,压抑久了总会控制不住。眼泪和笑声也是这样呢,最近总是时不时地想哭,真是令人羞耻。

谢谢您的手帕,现在还没有哭。您真的很温柔,我这样滔滔不绝的可憎模样多半也是因为您的纵容吧。啊,我绝对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列车还要开很久吧,重复的景色和声音好像时间的节拍器,您听,咔嗒,咔嗒……

窗外已经看不到海了,只剩下越来越高的棕黑色岩石矮山,空洞的石壁上长着浅紫色的野花,在风里摇摇晃晃,断了茎的被风卷走,揉成深色的一小团,从视野消失了。

我真的太久没说话了,回忆塞满了我生锈的大脑,令我无法措辞和思考。万万不能这样了,它在向我求救。您的沉默令我得寸进尺,请宽恕我的无理,允许我把这一段段小心翼翼珍藏的回忆倾诉吧,神会保佑您的。就算您耻笑我也没有关系,抵了以后也不会有人这般耐心地听我说话了。

他说着,浅色的眼眸望着树和草木的残影。封存记忆的格门被划出一个口子,流水一般的记忆从狭小的洞口汩汩涌出,心脏就像白醋里的鸡蛋,变得酥软、饱胀、满是气泡了。

雪、苹果、薰衣草味衣物清新剂、母亲的化妆品味、父亲喜爱的万宝路香烟…熟悉的气味挑逗着他的泪腺。

您去过东北吗?我是在青森长大的,北方真的很冷啊,有些时候雪能堆到腰那么高。我身体不好,小时候总是生病,一到冬天就半个月半个月地卧床。成天躺在被褥里或是缩在暖桌的下面,吃削成块的苹果或者蜜柑,看着青山七惠的小说。家里白天没人,水果就是我的早午饭,偶尔饿得不行就从温暖的棉被里爬起来,给自己煎两个刷了酱油的饭团。

我从小一直喜欢南方,我希望一年四季都能有晴朗的蓝天,有带着细菌和螨虫尸体气味的阳光。想住在长崎佐贺一类的地方,临近豆绿色的田野,种上新鲜的爬山虎,在阳台上挂一只风铃。

弘前公园的樱花很漂亮,但是因为寒冷,我总不被允许去看,只能在初夏看见已经新叶里的几朵残花。要是能在三四月就能暖和起来,让我也能穿着那件积灰已久的藏蓝色水浪纹单衣去赏樱该多好啊,我一直这样想。

因为从小缺课,我的成绩不算太好。高中毕业后也没有升学,不顾家人的反对只身一人来到了九州,几经辗转被介绍到了宫崎的一家电器卖场做销售员,从早干到晚还不够房租的开销。我的出租屋离电车站有两条街,每天花在通勤上的时间至少要两个小时。拥挤的电车像是罐头里密密麻麻的鱼干,我被夹得难以动弹,在汗味和女士香水的复杂气味里下眯着眼睛小憩。

卖场里售卖微波炉和电烤箱的阿嬷对我很好,送我了一台女儿用旧了的富士相机,也是这台相机觉醒了我的摄影天赋。我拍我爱的一切,樱花、海水、姑娘们龙田川纹样的浴衣、偶尔奢侈一把的咖喱盖饭……我把照片寄给报社,也去神社公园和广场给姑娘们照相,选出最好的洗出来,一张二百日元,照得多了也给了我在节日里点一份高级寿司外卖的余裕。

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来到了自己的二十五岁,家里催着我回家,我虽然应下了却迟迟没有回去。青森旅游商店的苹果挂件一直挂在我的提包上,看着有些孩子气。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一边留恋着家乡,一边又抗拒着回忆。我有些害怕青森的雪,还有落满雪的金桂树。我既怀念高中校园全是红土的棒球场,贪恋自己荒废在睡眠和闲书上的青春,又恐惧着洒满夕阳的教学楼和风里舞蹈的浅蓝色窗帘。

我的高中生活不能说是美好,您或许会觉得有些可悲。我也无可辩驳,多半都是我咎由自取。说起来也不怕您笑话,像我这样一个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哪怕哪天消逝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家伙,竟然喜欢上了学校里最耀眼的明星一般的存在。原因仅仅是他在暑假去了趟东京,给全班每人送了一颗高级糖果。或许您也注意到了,我用的是“他”。是这样的,这是我痛苦的开端。但当时的我尚未察觉,对于糖果竟然有我的份这件事已经足够惊讶,毕竟整个班都把我视作空气,或是金桂树下书呆子。他拿着糖对我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不算太整齐的牙齿,他说,给你。他的声音真好听,像霜冻后的松林。

我待在教室里的时间明显增多了,我很庆幸自己坐在靠后的位置,能够不动声色地看他笔挺的后背和毛茸茸的后颈的细发。我并没有什么未来的打算,也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但我想在自己太过乖巧的高中生活里留下叛逆和勇敢的一笔。我和他告白了,在高三的学园祭后。

秋风掠过不远处的森林,空气里满是草木的冷香。浅色的窗帘裹着纤瘦的夕阳,他很为难的样子,浓黑的眉毛蹙得很紧,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我在沉默的落日余晖里离开了校园,路边卖苹果的摊子竟然标价五百日元一个,我掏了钱买了,甜腻的汁水让我有些想吐,心里又空又酸。

我的鲁莽为我赢得了一年的欺辱和嘲笑,好在只是一年,我很快就毕业了。我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任由他发酵、蒸发,变成酸涩而浓稠的一层,糊在我的胸口,让我变得更加麻木和冷淡。

我的生日在十一月底,若是在老家早已冻得伸不出手,但在宫崎,我只是围上了我的墨绿色针织围巾,穿上了加绒的大衣。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生日,生日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需要仪式感的节日。二十五岁的最后一天,我被拉去和卖场的同事们聚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叫上我。

那是一家上了年头的居酒屋,屋子很暖和,连榻榻米都是温暖的。店里的冰毛豆还不错,我一个人吃了半碟。

就着毛豆喝了一口啤酒,从胃到喉咙都是满满的小麦味气泡。有人来晚了,在和桌上其他人笑着打招呼,说着罚酒之类的话,把大衣和围巾放在自己身侧。我坐在长桌的最边沿,我一直以来的位置。那人低声问我身边还有没有人,真奇怪,又不是在公共食堂。我抬起头,眼睛被居酒屋暖‍‌‌黄‌‎‍色‎‎‍‌的灯光晃了一下,他的五官被模糊了,我只看清了他高挺的鼻梁和略薄的嘴唇。我摇摇头,往里挪了挪身子。桌上有人在招呼他过去,他拒绝了,他笑起来声音很亮,中气十足的样子。我低着头喝酒,感觉心里梗梗的,他让我联想起了不愉快的高中回忆,他的衬衣袖口不小心滑过我的肘弯,我瑟缩了一下,像是起了麻疹。

喧嚣隔着我这道冷漠的河水架起了桥梁,我很不自在,带我的领班把他介绍给我,说是卖场里很厉害的销售员,年后大概会升经理。我点着头,敷衍着好厉害,真好啊之类的话,啤酒梗在我的喉口,还带着冰毛豆里芝麻油的味道。

谈天分成了一小群一小群,很不幸他和我坐在一起,但他看起来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开始找话题和我聊天。他对这样的事情似乎很熟练,也是,毕竟是王牌销售,我这样想。

“您喜欢吃毛豆?”

他对我用敬语,这让我感到惶恐。

“不喜欢。”

我诚实得近乎失礼。

“那为什么一直吃?”

“因为近。”

“您真有意思,您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我感觉到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我怪罪于酒精。他竟然愿意去了解我这样一个无趣至极的人,哪怕只是寒暄。我知道自己真的很容易被别人的亲近和好意打动,然后一点一点地陷进去。我已经吃过这样的亏了。

我不愿意再开口了,微微摇晃的啤酒表面倒映出他的侧脸,下颌的线条很流畅,是一张称得上帅气的脸。我需要为我的不回答找一个理由,我说,抱歉,我醉了。

他在笑,眼睛弯成一轮月牙,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等到聚会结束,我已经知道了他比我大一岁,父母住在东京,喜欢野营,爱好是画画。居酒屋的灯笼被夜晚的薄雾模糊开一层红色,我站在门口告别了其他人,呼出的热气和围巾的绒毛一起黏在我的嘴唇上。我快步走着,去赶后一趟电车。我听见身后快速的脚步,他追了上来,说,我也去车站,一起吧。我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也不觉得我的失礼,笑着走在我的身侧。

他在我家的前一个站下了车,转头向我挥手,说再见。我抿着嘴点点头,也说了再见。

之后又在卖场见到了他几次,半蹲在客用沙发旁边,耐心地和老人推荐电视机的尺寸。见到我他总会隔着很远笑一下,招招手,好像我是他很亲密的朋友一样。我很不习惯,每次都低着头很快地走开,心里却迟迟无法平静。我觉得我又要重蹈覆辙了,这让我急躁且郁闷,对他也生出几分怨恨的情绪来。

后来他又约我去看了一场无聊冗长的文艺片,吃了商场的高级烤肉。他总是在笑,好像从没遇到过困难和烦恼。我不可避免地被他吸引了,我迷恋他洪亮的声音和炙热的体温,整个人都被他牵着走。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中的校园,呆呆地守在棒球场的边上,头顶是微冷但清澈的阳光,看亮晶晶的汗珠在风里闪耀。

我决定告白,不是鲁莽,是及时止损。

他带我去了他家,是一套1LDK的公寓,比我家大了至少一倍。起居室里堆满了画具,没有沙发,只有几个皮面凳子。阳光可以在傍晚照进屋。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摆了一盆绿萝,我把它挪了一下,绿叶披上了金光,油亮亮的。

他给我看了他的画,都是鲜艳的水彩,仿佛能触摸到画布里流淌的生命。这是画的去和歌山露营的时候,整个世界只剩下海水和石灰岩,天也是倒流的海水,云是它的波纹。他说着,伸手去碰凝结的颜料。这是秋天的长野的山峦……他一副一副地向我介绍,声音里的雀跃也让我感到高兴。我拿出了我的摄影作品,我们坐在凳子上就着夕阳的余晖头靠着头地翻看。他每一张都喜欢,每一张都想要,真是贪心的家伙。我轻轻笑着,感觉心里毛茸茸的。

“呐,如果和我在一起的话,就都是你的了哦。”我听见自己这样说,近乎轻浮。他一定惊呆了,他一定怀疑我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我没敢抬头,因为他一直没说话。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沉,夕阳把雪白的墙壁染成浓郁的红色。

在我想要用玩笑遮掩过去的时候,我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他的手臂穿过我的腋下,紧紧地扣着我的后背。

他说,好呀。

我们在一起了,您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是这样觉得的。我问他是不是一时兴起,他低下头亲吻我的嘴唇,我像是在含着夕阳接吻,不得不用眼泪来冷却。

他说他早就喜欢我了,我说我不信。他又要来吻我,我笑着躲开了。

我们同居了,在我的出租屋里。他好像格外喜欢我狭窄的房间,喜欢在小床上紧紧地抱着我,喜欢逗弄阳台栏杆上的爬山虎,喜欢在下雨天帮我处理阳台上漏进来的雨水。

夏天我们就吹着风扇喝冰镇的麦茶和啤酒,冬天就裹在被褥里喝温热廉价的清酒,然后就着微醺的酒劲做爱。

我们攒了一年的钱,他带我去东京看了目黒川的樱花,也去了千鸟渊,人好多,漫天都是粉色的雾。

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我汗淋淋地趴在他胸口,他提起我的家乡,说想去看看青森的雪。

我被他折腾得没什么力气,断断续续地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说,他喜欢雪,像我。

我笑着融化在他的胸膛上,一滩幸福的雪水才不会思考。

我们买了宫崎到东京的机票,在东京转机飞青森。我的家乡在离青森市挺远的小镇,没有直达的电车。他提前在青森租好了车,我们准备新年一过就回去,父母都很高兴,催着我们年前就回去。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冷,那天是暴风雪,我们俩冷得直哆嗦,上了车开着空调才觉得好些了。他抓着我冷冰冰的手直到把它们捂热才打着火上了路。

路上没有人,店门紧闭着,只有711还亮着灯牌,门口被雪堵住了,光被雾晕染开,有些浑浊。我们聊着天,听着车里的电台,觉得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我们俩,很奇妙,很浪漫。

啊,似乎要到站了呢。感觉好像开始降速了,还想多看会儿海呀。太阳快落山了,这时候的阳光总是毫不遮掩,刺得人眼睛发酸。真是鲜艳的颜色,干净得像是画上去的一样。

说起来,那天的暴风雪真是厉害,一切都是白蒙蒙的。我想说等一会儿再走吧,可风暴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他决定一口气开回家,我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电台放着小田和正的《前往你居住的街》。

像是做梦一样,我看到了模糊的红色车灯,玻璃像雪一样飘浮在空气里,也被染红了。我好像听见救护车的声音,我问他,他说他没听见。

前面是隧道吗?果然是要进站了,车速降得好慢,再看一眼大海吧先生,真想把这片蓝色刻进眼睛里呀,就算是如此聒噪的我也不愿意打扰您欣赏最后一片海景的好兴致。

他不说话了,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伸手摸着冰凉的车窗,额头在玻璃上留下白色的雾气。

列车驶入了隧道,没有门洞,只是色彩与景色在一瞬消失,剩下黑暗,不见五指。

他不安起来,无措地四处摸索,心跳快得像是生了病。先生?先生?他惶恐地摸索着,他恐惧黑暗,更恐惧孤独,他剧烈地喘着气,黑暗压着他的胸口,闷得他想要落泪。

一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搂住了他的后背,那样紧,像是要把他揉进皮肉里。他的喘息骤然停止了,后知后觉的是满脸的泪水。

车轮和铁道碰撞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像在催促。风声吹打着玻璃,发出诡异悠长的啸叫。

“别哭。”他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哭得更厉害了,哽咽得无法呼吸 ,喉咙里发出近乎哀嚎的声音,悲伤与思念堵塞了他的喉口,他紧紧抓着那人的后背,指甲陷进了肉里。

“回去吧,别进站了。”那人的声音苦涩得像陈年的橄榄,连挤出的笑意也饱含着苦的汁液。他身上残留着颜料的化学气味,黑色的世界里只有他是彩色的,还有他手里的画笔。

他喜欢名古屋的环海公路,他知道,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去。

“回去吧,不要感到孤单。我会为你画你爱的一切。”

他想看看爱人留在自己眼底的画,这是他全部生存的意义。故意留下回忆,故意让他割舍不下尚有余温的生活,故意不让他离开,真是狡猾的家伙。

他哭着想要把自己融化进爱人的身体,可他们却是同样的冰凉。

漆黑的隧道没有尽头,这样就是永远了。

像他们初见时那样,那人微笑着挥手。

“再见。”他听见他说。

“再见。”他回答,手指却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再次从冰凉的浴缸里醒来,听见自来水在衰弱的神经里翻滚。破晓的橙红色光束爬到浴室的门前,他好像摸到了光里的尘埃,温热的,像人的皮肤。

时钟报了早晨六点。

啊,该日出了。

end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