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的精神跨越了历史,从他们的少年,到他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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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人们就发现,文明之间有且只有两个状态:战争与和平。其中战争是常态,和平不过是仅存在于上行期的偶然。
假设一个人能到活五十岁,那他一生里一定见证过不止一场战事。迄今为止人类所历经的最大的那场“圣战”,到现在也不过二十余年。迪尔契等人与弗莱门之间不过差了一辈,却时常给人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是历史里的人物,随着“圣战”的落幕而入土。
这便是和平带来的错觉,普莱森特称它为“镭射镜效应”。
和平年代里,事物在飞速地发展,科技日新月异,周围能吸纳的新事物过分多了,巨量的信息仿佛镭射镜面一样令人缭乱。这种情况下,单单是跟上文明前进的速度已足够让大部分人感到疲乏,更别提脱离社会共识,思考一些听起来相当没必要的问题。社会天真的本质逐渐显露,在无数口号的熏陶下,人们总自大地以为自己终结了战争,殊不知千百年前的古人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然而,谋大事者必须时刻清醒。他们必须理解,所谓的“和平”,不过是战争中的一些积攒尚且没有消耗干净。随着时间的推移,等规律周期越过峰谷,逐渐开始走低之后,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隐患也逐步显现出来。战火从未远去。它深入于文明的血脉,仿佛一道无法驱散的幽灵。
平庸的战略家头脑里永远紧绷着战争的弦,优秀的战略家则学会了抓时机发动战争以达目的。
至于战略家中顶尖的那一部分,他们眼中的世界已与常人大不相同。以普莱森特为例,他不单知晓战争从何处因何人而开始,更清楚该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把它结束。
鲁特同他相比,实在不大能入眼。
他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圣战”起初也不过是一场失控的篡位罢了。
普莱森特召集众人于河边开会。为了保密,他启动精神域,把他们全拉了进来。
“鲁特很聪明。他晓得自己没那个能耐自下而上推翻卡斯特,就想着从中高层下手,从内部架空卡斯特权力,从而达到篡位的目的。”普莱森特边说边调动出一份出自白塔的新闻,上面用黑色的大字写着:经过卡斯特首领的批准,即日起“特殊安全部门”成立。
正文里,普莱森特用红笔标注了这样一句话:因卡斯特首领身体抱恙,该发布会由鲁特总管代为主持。
“我猜,现在卡斯特没有说话的份了。这半年里,鲁特相当沉得住气,没有直接接替卡斯特的位置,而是代他出席大量活动,给人产生一种实质上核心人物更替了的暗示。这个部门成立,表示他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开始进行内部清洗了。”提及变局,普莱森特的口气相当自信,就好像他有看过鲁特的全份计划书一样,“他接下来的目标应该是从卡斯特手里拿到白塔那台超算的密钥。没有它,他注定只能是卡斯特的代言人,成不了‘鲁特首领’——他可不想当卡斯特的影子。萨凯茨的选择,让他心底就此有了执念。一个玩具样的名头,居然值得这样去争取,真是有够丢脸。”
不知道为什么,提及鲁特,普莱森特嘴里十句有九句在贬损他。后来弗莱门从迪尔契那儿得知了二人的恩怨:在萨凯茨决定为瑞斯坦培养后备力量的时候,普莱森特也为萨凯茨提供了几个人选,其中排名第一的就是鲁特。如今看到自己有心提拔的学生成了这副样子,普莱森特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早想下场训孩子了。
普莱森特的情绪从不外露,以至弗莱门总觉得他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偶,待人处事都是保守的一套,温和却也疏离,很难真正地亲近。然而在关乎瑞斯特的问题上,他似乎总在失控。也许他也曾梦想过一个归宿,在那儿他们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直到老去、死去,过往连同承载了无数英雄故事的躯壳归于尘泥,天地间一片安宁。
如果故事能有这样一种结局,弗莱门相信,他们会愿意为之倾其所有的。
他仍能从他们疯狂的行径中窥探到几分与天奋斗的意气。不折的精神跨越了历史,从他们的少年,到他的少年。
说完鲁特,普莱森特又大致介绍了一遍瑞斯坦的情况。弗莱门心底里明白,这部分是专程给他准备的。
从架构者口中听说瑞斯坦的情况,其视角必定是更为宏大的。以前,要弗莱门介绍瑞斯坦,他也能说出个一二三,不外乎白塔的部门、子塔的作用,或者更琐碎点,比如哪条街上哪几家店好吃,到什么日子享有怎样的折扣。他在瑞斯坦生活,想的是如何活得更好,视点自然被局限在瑞斯坦之内。是迪尔契带他离开了瑞斯坦,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瑞斯坦并不是天底下最大的东西。在无垠的土地上,人类的聚集地不止一处,组织结构自然也可以有不止一种。
此前,通过普莱森特的教学,弗莱门基本掌握了瑞斯坦的运作方式。他现下将了解到的是瑞斯坦最重要的秘密,关于为什么萨凯茨会说:瑞斯坦是为了毁灭而诞生。
“人的心理错综复杂,但仍算得上是有迹可循。萨凯茨敢采用白塔和子塔联系的系统,放任其他势力穿插在瑞斯坦的境地之间发展,就说明她肯定有一张无与伦比的底牌。我先前说迪尔契是维持稳定的因素之一,没错,但让瑞斯坦可以成立的根本,却是她和白塔设计者特劳斯女士共同制作的超级计算机——这部分,由德雷森进行进一步的说明。当时我不在,对这段往事不如他熟悉。”
弗莱门在教科书上见到过特劳斯女士的相片,她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让人很难把她与“白塔缔造者”这一头衔联系到一起。
听见普莱森特的吩咐,德雷森清了清嗓子,无感情地叙说道:“前因省略。特劳斯女士除了在建筑方面颇有成绩,在超级计算机的研究领域,她同样是位不可多得的天才……”
在通晓瑞斯坦成立前后的全部事迹后,弗莱门就猜到,萨凯茨准备的王牌并不是迪尔契。她向迪尔契邀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答应。强有力的哨兵不过是表面上维持秩序稳定的一层保险,瑞斯坦得以成立,全得归功于萨凯茨和特劳斯在超级计算机上的努力。
脱离瑞斯坦后,弗莱门承认,自己一时是无法适应的。他习惯了享受瑞斯坦各类科技带来的舒适。在瑞斯坦,每个人的信息都超算记录,小到每日食谱推荐,大到人生路径规划,白塔最高层摆设着的的超级计算机会为他们安排好一切事宜。弗莱门就是通过超算和迪尔契结识的。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雀跃,而今想来真是幼稚得可笑。
“白塔的超算是用来管理人的最强大的工具,且配备了具有自适应打击能力的AI。经过多年的耕耘,瑞斯坦全部居民信息都在超算里有了备份,因此眼下基本可以认定,谁掌握了超算,谁就在事实上掌握了瑞斯坦。”
已知在未来纷争不会停息,那当挑战者如约而至,如何认定权力的转移便成了问题。
以前有个说法是改旗易帜,意思是以旗帜作为标签,旗帜换了,权柄的持有者也就变了。
对瑞斯坦而言,所谓“改旗易帜”,就是用秘钥复写白塔内的那台超级计算机,使其为己所用。
萨凯茨在设计以瑞斯坦为核心的制度时目的相当明确,她参考了很多历史上出现过的规则,结合一些新想法,创造出这套非常精妙的系统。她把秘钥分成两份,一份交由选定的继承人,另一份拆解成十多块碎片,确保每一个蛰居在瑞斯坦附近的小势力首领都能拿到其一。
换言之,她给了所有人复写超算的机会,只是并不均等。
超级计算机对他们而言太重要了,没有人会轻易动它。在萨凯茨刻意的挑动下,小势力们彼此较劲,反倒是给瑞斯坦挣得了时间和空间。
在她的设想里,以瑞斯坦为核心的系统会走向两个结局:一是瑞斯坦不断扩张,在后续的讨伐里通过或和平或斗争的手段收回全部密钥;二是瑞斯坦还没来得及发展,持有密钥碎片的人们首先完成了吞并,并最终对瑞斯坦发起挑战。
她并不担心小势力的首领会通过谈判团结在一起。如果利益真有这么好分配,世界上为什么还会存在战争?更别提还有迪尔契——鼎鼎大名的战神坐镇瑞斯坦,小王们就算有野心,也得再多掂量自己的斤两。
当规则制定完成时,萨凯茨是那么自信,因为她信任迪尔契更甚于自己。如果她知晓了未来的某天,迪尔契甚至被普莱森特釜底抽薪顺走了,没准会在二人面前大发一场脾气。
她应该也会喜欢弗莱门,任性地把他抱进怀里,像个小孩似的赌气说那边都是坏人,不要和他们靠近。
可惜她死了。这些场面注定不会发生,只能存在于转瞬即逝的几个念头里。
话又说回来,如果她还活着呢?在萨凯茨没有殒命的世界线里,“今天”又会是什么样子?鲁特会不会不再扭曲?弗莱门还能认识迪尔契吗?普莱森特也许会有新的计划,甚至,也许他根本不会抽身离开瑞斯坦?
谁也不能肯定。最没有意义的就是玩这种假设游戏。每个人都只能活在当下。
迪尔契跟普莱森特在商议行动的具体内容。每到这种场合,弗莱门就想,如果他还能长得再快一点就好了。
许是老朋友的缘故,这两人谈话并不那么正式,话题跳得也很快,弗莱门跟不太上,却也还在认真地听着。
他不妒忌,只是也遗憾迪尔契永远不可能这样同他说话。
“密钥都拿到了?”
“当然,虽然还有几块吧,但应该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卡斯特还要用,得先搞定鲁特。”
“那可不,这任务就给你俩了——你,带着弗莱门,就一个白塔,没问题吧?”
“子塔附近你安排好了?”
“废话。”
“嗯,那事情结束之后……”
“你就可以滚了。”普莱森特不客气地打断。他眼里全是揶揄的笑意,看不出有几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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