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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时候，我国举办了奥运会，举国欢庆。但在那一年，我们镇上发了一场洪灾。黄褐色的水淹没了村庄，根据现在的照片来看，那时的村民只能爬上房顶躲避洪水。

我的父亲是镇长，他去发洪灾的村子里慰问。连续几天的大雨让他狼狈无比，好几天都没有回家，待在村子里一起抗洪。后来洪水消退，他回家休息，阖上双眼，卸除疲惫。我的母亲告诉我，父亲在那场洪灾中腿受了凉，落下腿疼的毛病。

年幼的我无法理解父亲的辛苦，对他去抗洪的事情表现出极大的抗拒，认为他的行为是错误的。我的认知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很忙，但从不给我解释他为何忙，只会把我抱起来胡诌过去。所以他的“忙”在我这里变成了“敷衍”。

小学时期，我常常在晚上九点钟被奶奶哄睡，那时父亲刚好下班回家，会到我的卧室看一眼。他的身影就像透明的一样，我常以为我在做梦。第二天，他离家比我早。偶尔他会提前下班，但也是坐在沙发上处理公务，给别人打电话。我对他的憎恨从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了。童年对父爱的缺失，导致我对他的感受并不清晰，他像是一个偶尔会出现在我梦中的陌生人。

在我的记忆中，他喜欢抽烟，不是超市里卖的烟，而是叶子烟。2013年的时候，他的肺上检查出病症，于是把烟戒了。至于酒，他是一杯倒。他的这个特性，在我童年时期表现得非常明显。他时常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喝得脚下不稳，吐得到处都是。我的母亲怨怼地收拾残局，每收拾一次，会被气出眼泪一次。我与母亲一同照顾醉酒的他，被吐出的脏物熏得干呕。我曾跟他说，不要再喝酒了。他说，应酬，必须要喝。他在一次应酬喝得不知天地方圆后，摔在路边，脸上多了几块疤痕。我的母亲跟他大吵一架，他仍然说，应酬，不能不喝。

时至今日，我仍庆幸党中央对党员干部的风纪整顿，自那之后，父亲的应酬少了许多，不再有喝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了。

他在我的童年里留下的印象，无非是“喝酒”和“忙碌”两个词汇。长辈们说父亲很优秀，他在电视台中讲话的模样，的确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小学下乡采风活动时，我曾听乡村中一位老人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好官。夸赞的话语并没有使我感到骄傲，反倒让我的心像暴露在冰天雪地中。以我的视角看来，父亲从未做过合格的事情。我在心中提出一个问题，他爱着人民群众，但他是否真正爱过亲人。

他甚至没有陪我的母亲去逛过一次街，也没有带着我们出去玩过。最让我悲伤的事情是，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家里其乐融融，我的亲戚朋友都在庆祝我的生日，他因为一个推不掉的会议中途离场。我一边许愿一边哭，自那以后，跟他的关系再也没靠近过。

上初中以后，我与他的关系只剩下陌生和尴尬可言。我常常羡慕同学可以拉着父亲的手撒娇，而我做不到，因为我的父亲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他有时会来接我放学，但我们走在街上只有沉默。他试着靠近我，我只想远离他，他察觉到我的远离后，哀伤的表情定格在他的脸上，像例行公事那样问我，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会像母亲一样跟我开玩笑，也不会在我的分享中发展更多的话题，因为他对我的一切根本不了解，他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是谁，也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同学是谁，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小吃。我与他有血缘关系，但我们并不亲密。

他也许认为我过于年幼，只是对父亲的畏惧而已。诚实地说，我对他并没有畏惧，只有陌生。等到我上了高中，他似乎也从错误的认知中走出来，看向我时逐渐带上讨好的笑容。他会问我周末要不要去摘草莓，去奶茶店买一杯我根本不爱喝的奶茶，问我什么时候放假，一起出去玩。高中的学业让我感到压力倍增，他的讨好我无余力应付，崩溃后对他大喊大叫，让他不要再来烦我。他的关心与他的讨好一样让我感到烦躁。他时常询问我的考试成绩。实际上他并不关心我的分数是多少，他只是想知道而已，他认为我上一个专科学校也无所谓。但他的“想知道”成为我在高中的噩梦，尤其是成绩下降后他的询问，让我无比厌恶他。我经常跟朋友抱怨的一句话是:为什么小时候不来关心我，非要等到这时候来烦我。

高三那年，他因为身体原因，申请调离岗位，去县政府挂了个闲职。他去镇政府收拾东西那天我也在，他收拾完东西后，我却找不到他了。我问了他的同事，找到他时，发现他在政府楼后面的黄桷树下蹲着哭。

我真正想要了解他时，他已经在父亲这个职位上缺席许久。上大学填志愿时，我填了一个离家稍远的学校，他仍然带着讨好的笑容，问我，为什么填这么远的学校。我敷衍他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去上大学那天，父母乘坐飞机陪着我到学校。由于疫情，他们只能在大门口看着我拖行李离开。那天下着小雨，模糊的视线中，我发现父亲再次露出讨好地笑容，对着我招手，催促我尽快去报道。他摘下眼镜，用袖子擦眼睛。父母离开后，父亲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回程中照的。后来母亲告诉我，他们回程时坐的火车，父亲落下病根的腿肿了好几天，去中医院做了针灸。

待到他们回家后，我在学校收到一条父亲发来的信息:

“幺儿，新的开始有新气象。一是爸爸妈妈的心一直与你在一起，平时多与父母沟通交流。二是平常多注意照顾身体，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三是多结交朋友、多与同学沟通。四是万事多想、多思考，有时可以换位思考来想一些事。五是学习认真，从三观正、专业硬方向努力。六是你的闹钟可以更新了。爸爸知道在你小时候给你的关心太少，爸爸总觉得你还是个小朋友，不会在意这些，后面慢慢才发现，你已经长大了。幺儿，请原谅爸爸的不称职。”

离家的想念与面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委屈忽然爆发出来，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这才想试着去理解他。但已经太晚了，成年后的我比小时候的我更加难以表达自己的情感，面对他的愧疚与弥补我总会感到不知所措。我尝试着去靠近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靠近。在我寒暑假回家时，也偶尔会跟他单独出去散步闲聊了。我的心中却始终没有他的身影，或者说他的身影非常淡，我几乎抓不住。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完好地修补，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局面。我尝试着用与母亲的相处方式与他相处，但我开着那些时下的玩笑发现他没有反应时，才发现他已经老了。他实际上是一个相当守旧的人，不会像母亲那样去关注网络。我经常在寒暑假看见他还在看电视里的86版《西游记》，还有书架上快散页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

我在大学三年中，用尽全力去了解他，借着母亲的口吻和长辈的叙述，我总算是拼凑成了一个应该在我童年时期出现的父亲。我想，我一定会原谅他的缺席，在未来接近他，只是时间问题。不幸的是在2022年12月23日，我的父亲因为感染新冠引发并发症去世，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他像我十岁那年的生日一样，中途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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