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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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了绝症,只有两个月生命了。
以前一直开玩笑说要是得这样治不好的绝症就好了,治疗要花的费用太多,也不用治,就可以度过人生最肆意的两个月了。
但是现在捏着报告单。
我却觉得很茫然。
为什么……这种玩笑一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我好像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爸爸妈妈年龄大了,他们没有退休金……我还没找工作,哦我不用找了……可是我还没有工作……我前两天在看什么小说……什么来着……哦我的草死了,还在阳台上……
我,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我怎么会得癌症呢。
我有好好睡觉啊,我晚上十一点就睡了,我也有好好吃饭,我……我饿了就会去吃,我喝了很多水,我怕得肾结石,特意买的桶装水,我有在好好照顾自己啊。我有啊我有啊我有啊!
为什么我会得癌症,为什么,那么多人晚上熬夜,一熬就是一个通宵,为什么他们没事,偏偏我得了,他们天天吃垃圾食品都没事凭什么我得癌症,我那么努力,我……我……凭什么,是我。
我躺在床上,不记得自己怎么从医院回来的,有人在床下叫我。
是室友。
烦死了,吃不吃饭管你什么事,装什么,明明就很讨厌我,早就在背后说过我坏话了吧,现在在这里装什么。
还在叫。
我一把掀开帘子,冷着声音,“不吃。”
其实我是想骂她的,但我没想好怎么骂。
就这样吧,我也好累啊。
室友离开了。
我睡不着,我闭不上眼,一闭上,光从眼前消失,我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不能睡。
我要活着。
我睁眼,死死地盯着床帘上透过来的光。
我还活着。
我好累啊。我好想哭啊。我的泪腺从医院回来就成任意操控的水阀,只要我想哭,眼泪就像流水一样从眼眶里漫出来。
我躺着,泪痕从眼角到太阳穴,然后爬过鬓角,钻进耳朵里,像条小虫,要爬进我的脑子,我的心,我的四肢和我每一寸躯体,把我啃啮、吞噬,它想吃了我。
我的冷汗不停往外冒,从我的后背和额角,我的鸡皮疙瘩长满了每一块皮肤,我很冷,我使劲往被子里钻,我想暖和一点,我想藏起来,我好冷,我好害怕,我冷得像是要被冻死了,我一直在发抖,我的被子和我一起抖,好薄啊,为什么这么薄,为什么我只有一床被子,我好冷我好冷啊!
为什么没人来救救我,我冷得要死了,我好害怕,听说冷死的人最后会不受控制地笑着死掉,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
我躺了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个小时。我不知道,但是天已经黑了,没有光了,她们人呢,为什么没人开灯。
我在做梦吗,都是梦吗,我没有得癌症,刚才只是一场梦,我醒了。
哈哈。
我笑起来,突然觉得肠胃在哀鸣,我饿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我要吃点东西。
梦里没死,结果现实里自己把自己饿死了。哈哈,我想,这也太好笑了。
那张诊断书还躺在我的桌子上。
一只无形的大鼓在我耳边敲响,我被震得心胆俱裂。
是真的。
我得癌症了。
是真的。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只是梦啊,只是梦而已啊,怎么会是真的呢。我想牵起一个笑,可镜子照见的却是哭。
你看什么。我瞪着镜子。
你看什么,你也配笑我,你也想笑我,你凭什么,你只是一面镜子而已。
我将它高高举起,让它粉身碎骨。
它裂成了许多块,碎渣迸溅的到处都是,我下意识去捡,看见了自己狰狞的面孔。
不怪我,是它要笑我的。不怪我。
我用力将最大的那块碎片跺碎,看着它躲藏到我看不见的角落。
我要,我要干什么。我站在原地想了好久,最后终于想起来,哦,我要吃饭。
我要吃饭。
那要先刷牙。
我去洗手台上拿下自己的牙杯和牙刷,旁边的杯子不长眼,和我的牙杯挤那么紧,被我带下来,活该。
我冷漠地看它一眼,没有动作。
我要刷牙,哪有时间来给它捡杯子,况且,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捡。
是它放得太近了,近的像要抢了我牙杯的位置,凭什么要我负责。
泡沫越刷越多,我刷得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颗牙。蛀牙可疼了,我可不能得蛀牙,我得好好刷牙。
我的牙长得不好,小时候换牙的时候不懂事,拿舌头去顶乳牙,导致后来长起来的牙都很丑,没有整齐的,我平时笑起来都不敢张嘴。老师说标准笑要露八颗牙齿,我从来都不露,因为我的牙不好看。
两颗大牙向前突起,像兔子的门牙,在上牙里格格不入,下牙参差不齐,中间好大一个豁口,那是因为有一颗牙太小了,没长到该有的大小,也就留下了一个原本不该有的缝隙。
我刷得很仔细,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从牙齿的横截面刷过去,再从口腔内部刷个来回,我要好好刷牙,我想。
以前同学都用电动牙刷,就我始终没换过,别人问起来就说是因为不喜欢。
感觉刷起来不如手动的干净,我故意笑得很羞涩。
其实是因为我买不起,但我把这点遮掩得很好,从没让人发现过。
就像我以前吃不起饭,别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说是因为自己把钱都拿去买书了,最近新出的某本小说特别好看,我忍不住下手。
其实没有,我根本没买,我就是连饭都吃不起。等别人之后再问起来小说的时候,时间短点我就说是还等预售,时间长点我就说已经带回家了。
不好意思啊,下次一定记得带给你看。我总是一脸诚恳,好像真的满怀歉意,搞得对方也不好意思多问,从而忘记我从来都没有做到过。
我吐掉最后一口漱口水,冲洗杯子和牙刷,我洗了很久,保证水流经过它们的每一部分,不让泡沫在上面留下一丝痕迹。
不然干了之后就会有白色的痕迹,我鄙夷地看向其他的牙杯,就像那样。
我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阳台的窗帘拉着,光透不进来,我没有去把它拉起来。
反正都是晚上,都没有光,拉不拉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站在洗手池,面对着窗帘,看了它很久,不是在想要不要拉上它。我是在想,我的草,还在后面吧。
窗帘后面,窗子和栏杆中间,摆着我的草,一盆九里香。
它快死了,就和我一样。
也许已经死了,只是我不知道。我很久没有去看它了。
我有段时间很不解,我明明给它换了土,明明一直也有水,它为什么还会死呢。
为什么叶子全都枯黄凋零,枝干都干燥的像是干柴,你明明之前都很好,明明还开过花,那么多,白色的,一朵一朵的,漂亮又精致,我手机里还留着它们的照片。你明明结过果,红色的一颗果实,像颗没剥皮的花生,能把你细细的枝条压弯。
你明明之前很健康,很活泼,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好了呢。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你也得了癌症。
得了这种来不及反应就要去死的病,你还没来得及开今年的花,结今年的果,就要死了,你才长了两年,还这么小,就要死了。
就像我,我还这么年轻,就要死了。
等到了阴间,我接着养你。我冲它笑,眉眼弯弯,隔着一层窗帘,我想它能听到。
我躺回了床上。
拿出方便面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恶心,全都一样,包装上再怎么标,其实全都一样,软烂的面条,浮起来凝结成块的油脂,浮尸一样苍白的脱水蔬菜,像蛇一样滑进我的喉咙,撕咬我的胃。
我扔下方便面,面色冷凝。
恶心,全都恶心,所有的一切都恶心透了。
廉价的被褥恶心,登陆软件送的荧光绿收纳盒恶心,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木质鹿头笔更恶心。
我死死地瞪着床帘的顶部,随机发货的粉色鲸鱼还在无忧无虑地笑着,和这个恶心的世界一般无二。
我听见她们在问是怎么回事,谁的镜子碎了。但我没有说话。
我已经够累了,没有力气再去应付她们,哪怕是谩骂羞辱。等会吧,等会她们就安静了。
有人来敲我床栏,小声问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没动,我连转头的力气也失去了。
等会吧,等会就好了。
果然,她们没得到结果最后还是都嘟嘟啷啷地算了,拿来扫把和垃圾铲把那个狡诈的家伙清扫了。
安静了。
空间再次黑暗下来。
还有人在打电话,很小声,像几只蚊子嗡嗡在叫,有人在打游戏,脏话拈手就来,我安静地听着。
慢慢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有一个人的呼噜声响了起来。
一会长,一会短,一会急促,一会绵长,一会快的的像是要闭气了,一会慢的又像是在测试肺活量。
我很安静地听着。
什么也没想。
手机设定的闹钟响了,我睁开眼,又看见那条微笑着的粉色鲸鱼。
我知道,不是梦,于是我又闭上眼。
我只有两个月了。
我的人生,只有两个月了。
我,快死了。
*
“你知道隔壁寝室那个女的吗?”
“哪个?”
“就那个,那个旷了两个月课,但是哪也没去,天天躺寝室里那女的。”
“哦,是她啊,怎么了,她又惹什么事了。”
“不是,她死了。”
“什么!”
“听说是癌症,确诊两个月了,诊断书是在她枕头下面找到的。”
“啊……那她怎么不回家啊,死在寝室里……多……不好吧。”
“谁知道呢,也没听说她是孤儿啊。”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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