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花
-----正文-----
傅谙醒来是夜里三点,梦里的人影像风一样掠过,等他醒了,脑子里最后只剩下阮昱,笑着的,哭着的,带着点儿傲气的,个个都很鲜活。
他在黑暗中重新闭上眼,发觉自己好像有点想阮昱了。
隔壁房间传来囫囵一声响,傅谙几乎是瞬间起身,一路跑到阮昱房门外,抬手敲了几下:
“阮昱你没事儿吧?”
里面的人似乎低低“嘶”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阮昱的声音传出门外:
“没事儿,你回去接着睡。”
傅谙没应,只说:“你先让我看看。”
里面一片沉默。
没多久,阮昱大概是妥协了,朝他道:
“你……直接进来,我没锁门。”
傅谙推门而入,看见那个说没事的人正坐在卫生间门口,手按着脚腕骨,眉头轻轻皱着。
“这叫没事?”傅谙淡淡地说了句,走到他面前蹲下,“扭了?”
面前所有的视线被一阵黑影笼罩,阮昱抬眼,盯着傅谙高挺的鼻梁,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刚没开灯,滑了一下。”
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傅谙身量早就从少年变成了男人,可阮昱还是会因为这个身影而感到熟悉,生出难以控制的安全感。
这可真是……不太妙。
傅谙“嗯”了一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能起来吗?”
有点费劲。
要是能起来他早起来了, 阮昱没说实话,撑在地上的手使了下劲:“我试试。”
他感觉傅谙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那个黑影倾近,傅谙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有药吗?”傅谙问他。
阮昱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的膝弯和背脊一阵阵地发着烫,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下意识说了句:
“在书房,卧室往里。”
他盯着傅谙的背影,刚才那场梦里的人和事悉数涌来,折叠成很薄的一片一片,露出它们隐藏在冰山之下的尖锐。
阮昱不是个大意到走路也会摔倒的人,只是想着,如果这么多年他都在和自己作斗争,十年如一日,并且没有什么效果的话,自己也许真的需要和傅谙谈谈。
他得听傅谙到底怎么说。
“傅谙,”阮昱喊了他一声,“我们谈谈。”
书房的人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隔了几秒,才道:
“我们确实需要谈谈。”
阮昱迟钝的神经终于归位,他瞪大了眼睛看向书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他让傅谙进了书房。
与此同时,傅谙看着书架前,静静地看着上面的东西:
很多杂志,照片还有影碟,桩桩件件,全部印着“傅谙”两个字。
傅谙目光从书架撤回,也没上手,转而拿起下面的医药箱,拎着出了门。
阮昱惴惴不安地看着傅谙,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讯息,可傅谙的脸色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山雨欲来前的粉饰太平。
也许自己才是粉饰太平,阮昱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傅谙没看他,自顾自地将阮昱的腿抬起放到自己腿上,用药膏慢慢涂抹着,很平淡地开口:
“我一直爱你。”
这一点也不像深夜剥白,傅谙大概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很直白地表达出来,一片理所当然。
阮昱沉默着没说话,傅谙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手上动作不停,继续说:
“十年前的事是我的错,傅涵东把我打晕,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国外了,他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把我关了三个月。”
“我不是要为自己辩白,不管怎样,我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是事实,你恨我是应该的。”
傅谙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但我还是想你给我个机会,我想留在你身边。”
不是在聚光灯下的孤注一掷,也不是一次次跨过太平洋的悄然造访,傅谙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没有阮昱。
如果还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他也想抓住去试试。
阮昱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了眼睛上,傅谙没得到回应,也不催他,很长久地沉默着,像极了过去的很多年。
直到阮昱哑着嗓子叫了声“疼”。
傅谙手上松了力气,对他说:
“不好意思。”
他对自己说不能把人逼太狠,于是没再执着于这个话题:
“明早去医院看看,拍个片子更妥当。”
阮昱没说话。
过了很久,等到傅谙准备握住他的脚踝放下,阮昱拿开了手臂,傅谙才发觉他的眼睛是红着的。
阮昱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凶巴巴地看向傅谙:
“你为什么后来不找我?”
傅谙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很平静地说:
“我找过你。”
他想尽办法逃出去过,给阮昱打了很多电话,但全部显示对方已停机。
他上了企鹅号,发现自己已经被阮昱删掉,再发送好友申请,发现对方账号已经注销。
也许现在看起来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但放在那个通信不算发达的时候,跨越国际和海洋,两串号码就是他们的唯一联系。
况且傅谙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傅涵东找到他,把一叠照片甩到他脸上,只说了一句话:
“一切到此为止吧,你能走,他走不了。”
傅谙和傅涵东打了一架,他差点拿酒瓶敲碎了自己老子的脑袋,傅涵东最后把他关进房间,也不顾傅谙浑身的伤,只说:
“你好自为之。”
傅谙后来尝试逃跑过无数次,最后一次他回到昭潭,却只听到了阮昱出国的消息。
那天他在阮昱家楼下坐了很久,靠着那棵木槐,累得好像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呢?傅谙想。
他们好像误入了一场追逐游戏,却遵守着不同的时差与规则,于是傅谙只能一刻不停地走着。
走啊走啊,仿佛一下就老朽。
傅谙再次见到阮昱是在纽约,阮昱的学校,自己跟在他身后很久,看着他很高兴地和朋友说着话,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他想和阮昱说话,走近了,刚好听见阮昱开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角都是冰霜,说:
“我恨傅谙。”
傅谙觉得自己那时的心情应该是很痛快的,像心脏被硬生生扯开,有种凌迟的快感。
他退回到阴影,有些阴暗地想,他恨就恨吧,总比不记得好。
唯愿恨意再浓烈些,能够刻进阮昱皮肉,跟着他一起到棺材里。
别忘了就好。
后来傅谙进了光怪陆离的娱乐圈,大红大紫,所有人都觉得他脾气差,一堆毛病难以相处,根本不会让人心生喜欢。
傅谙觉得无所谓,反正他留在这儿也不是为了别人的喜欢,他就是想让阮昱能够看到自己,知道有自己这么个人。
这就够了。
他后来带着《渡》去了纽约,媒体采访他的心情和感受,傅谙和阮昱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觉得很满足,于是笑了,说:
“我很喜欢这座城市。”
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傅谙花一年的时间拍一部《渡》,只是为了专门去一趟纽约,光明正大地离自己的心上人近一点。
他就像道影子,在太阳亮着的时候出现,又跟随黑夜消失。
而阮昱是太阳。
影随日生, 所以傅谙毕生都在追逐阮昱。
这些话傅谙没说出口,一是没有说的必要,二是不合适,他只是草草开口,一语带过。
如果阮昱这十年来一直在与自我斗争,他把对傅谙所有的感情都归结为一个“恨”字,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那傅谙则早就放弃抵抗了。
不是阮昱需要他,是他离不开阮昱。
阮昱的眼睛还是红的,湿润得仿佛一眨就能掉下泪来,他看着傅谙许久,听着他坦然而平静地说“我爱你”“我需要你”“我离不开你”。
他从来不知道傅谙这么会说情话,而更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受用。
就好像他已经这么等了好多年。
阮昱便笑了,伸出手指去勾傅谙的,像很多年前他们做的那样,闭着眼,感受灯光在眼皮外一晃一晃的,很平和的模样。
“我知道那是你。”阮昱突然开口。
傅谙偏头看他:“什么?”
阮昱念出了傅谙在那个应用上的用户名,嘴角上扬,懒洋洋地道:“傅谙你伪装的本事很一般。”
被嘲讽的人坦然受之:“嗯,是不及你。”
阮昱又说:“我想亲你。”
他随心惯了,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了,于是按着傅谙的肩膀倾身过去,很轻地在傅谙嘴角贴了一下。
傅谙呼吸变得很沉,手环住阮昱的腰,猛地压了回去。
……
阮昱靠着傅谙,嘴唇还是红的,抬手指了下结了冰花的玻璃,说:
“看,开花了。”
傅谙把阮昱往怀里带了一下,侧头亲吻他的嘴角,不甚在意道:
“本来就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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