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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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华瞒着父亲自请转岗到距离省城几千公里开外的农场，为了一些浪漫的、缥缈的、会被打成走资派的暧昧情愫。

他背着一腔热血与爱意，幻想着可以在寒冷贫瘠的农场与恋人重逢，却在跳下驴车的下一秒，看见了看热闹的人群里，赫然站着自己两年未见的恋人——她熟练地抱着包裹婴儿的襁褓，头上包着破旧的粗布头巾。

周志华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大钟，周遭干部、村民的一声声欢迎，此时就仿若一个个硕大的钟杵狠狠地砸向这个钟，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就这样环绕着他。直到他被领到自己未来几天要住的知青点，思绪才恍若隔世般地清明起来。

“志华啊，你先在这儿住着，过两天跟乡亲们熟悉了，想住哪家跟刘叔说， 刘叔立马给你安排！” 这个刘叔是这边的大队长，他那久经风霜的脸冲着周志华露出令人作呕的谄媚表情。

“好的，那先谢谢刘叔了。 ”

周志华见惯了阿谀奉承，面上并没有露出心中所想，一脸真诚地敷衍刘队长，礼貌地把他送出门去。

吃过队里送来的干粮之后，周志华没有恍惚太久就转身出门去，他想着，哪怕亲眼瞧过，也未必就是真的，兴许，兴许自己的恋人有说不出的苦衷呢？

他一路走，一路自然地和村民招呼着，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寻找着那个他想了许久的身影。终于，他在大柳树边上的石头上看见了正哄着孩子的女人。

“云？ ”

“志华，我知道你要来的。 ”

“那你为何……”

“罢了，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说。 ”

周志华心中一阵钝痛，他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初春干涩的空气，才稳住心神：

“云，你全告诉我吧，无论如何，我会帮你。 ”

“人各有命，既然你想听，我也就同你说，权当给你个交代。我刚来队里 几个月，便被那户郑家的强要了去，他家老郑婆子灌醉了我，丢我进了那郑家大儿子的房里。再醒来，我的命就到头了。 ”

“云……我带你走罢，我现在就给家去信……”

“我不走了，我走不了了，娃娃还在，娃娃就是我那新的命。我的日子到头了，你不一样……”

周志华看着昔日的恋人背身哽咽的模样，内心满是愤懑，他无法想象面前的人经历了如何腌臜荒谬的一切，一阵汹涌的无力感把他的精神拍倒在这一片枯黄冷硬的土地上。

“姐，云姐…娘叫…吃饭。 ”

周志华这才注意到来了个人，那人语序混乱，动作迟缓，说起话来脑袋一动一动的，很是古怪。

“志华，你回去吧，我也回了。以后…你我就当不认识吧 ”，说罢，宋云抹去了脸上的眼泪，起身跟着来人往村里走了。

“阿鑫今天抓着小鱼了莫？ ”

“没…抓着了的，被，被小柱，抢了去… ”

“小柱不好，明天姐姐带你再去吧。 ”

周志华愣怔着望着二人远走的身影，看到女人对着比她高出一头的男人，露出了无比“慈祥 ”的笑容，心头的疑惑甚至盖过了愤怒。

翌日，知青集体劳作时，他装作不经意地跟刘队长问起郑家的事。一开始， 刘队长脸上的表情明显僵硬，好像是怕他想要问的东西是什么不可说的秘辛，当周志华口中吐出“傻子 ”二字时，刘队长倒瞬间松了口气。

“你是见着郑家那二傻子了吧？ ”

“是的，昨天在田垄上，看见他来找一个姑娘… ”

“什么姑娘啊，那是郑家老大讨的媳妇儿 ”，刘队长刚听到这个话头就岔 了过去，随即似是为了转移话题，倒豆子似的说起郑家的“二傻子 ”：“这郑 家的老二小时候还挺机灵的，数苞谷、犁地都挺利索，本来都要到了讨媳妇儿的年纪了，冬天偏跟着他哥上山，却迷了路，生生在雪里埋了一天一夜。再找

着，人都昏死过去了。他娘找的＂那位＂给他把魂勾回来了，估计还是丢了一魄，你也瞅见，他这人现在就跟个傻子似的，每天愣呵呵的，也不乐意跟人说

话……”

周志华闻言思忖起来：不愿意跟人说话？看那人昨日和阿云交谈的样子，刘队长的话倒不见得多实在。

中午大家一起回知青点休息，周志华趁着大家都睡了，跑出来到塘子边等 候。昨日听到她俩今天要一同出来摸鱼，女人们劳作的时间和他们差不多，估计阿云想要陪着那傻子出来摸鱼，也只能是赶着中午休息的几个钟头了。

果然，周志华还没坐多一会儿，那个傻子就跑过来了。

周志华顺着傻子来的方向看了看，却没见到宋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试

着问他：“你小云姐姐怎么没来？ ”

傻子发现面前的男人同他讲话，没有回话，却是浑身僵硬地缩着头往旁边

挪。

周志华耐心有限，一把抓住傻子的小臂，沉声问：“我在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 ”

傻子努着嘴，不住地颤抖着。半晌，竟是无声地哭了出来。

周志华没有丝毫怜惜，捏着傻子的腮帮子，强制地把他的头抬了起来。傻子看见了他的脸，哭泣竟停了片刻，耳根子倒是红了起来。

周志华不期然地和傻子对视，看到他带着水雾的眼睛露出很多很多委屈和一些看不太懂的情绪，感到一阵不自在，下意识松了手劲，放轻语气再次问道：

“小云呢？昨天你们约着一起来摸鱼，对不对？ ”

许是被周志华的语气安抚到，又或许因着别的原因，傻子竟断断续续地开了口：“云，云姐在家看娃娃……哥不让云姐跟我来玩儿……哥还打…… ”， 说着，傻子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周志华的视线随着过去，只见傻子单薄的衣袖下面隐约青紫的痕迹。

“你哥打你？那他打阿云了没？ ”

听到他突然加快的语气，傻子也好像着急起来，手快速地摆着：“云姐不来，哥不打。打我，就打我……”

话音未落，傻子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周志华看着傻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忍着膈应，从兜里掏出块手巾胡乱在他脸上呼噜了一把，叫他自己擦。

傻子却好像一下子又什么也听不懂了，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薄薄轻轻的小布料，一动不动。

“唉…… ”，周志华叹了口气，拿回手巾帮他擦脸，擦了个大概，就把手巾丢在一边，跟傻子说：“算了，走吧，我陪你抓鱼吧。 ”

郑鑫看着那个好看的人转过身往河边走，迅速蹲下把手巾拾起，攥在手心， 悄悄地抿着嘴笑起来。没过几秒，他像是反应过来，怕那好看的人要把“礼物” 要回去一样，紧张地转身往来时的路跑去。却不想，路上又遇到了那昨日抢了他鱼的小柱。

他本以为又要被抢了东西去，于是当即躺在地上，缩成一团，把那块小布护在胸口。

可柱子却是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样，噗嗤噗嗤地笑起来，捡起脚边上的 树枝就往地上那一团人身上挥打，不成想还没打尽兴，就有一个脸上带着怒气 的高个男人从塘子那边的小路窜出来，一脚把柱子踹翻在地：“你个好么样的男的，欺负个傻子算什么本事？！ ”

柱子是个欺软怕硬的，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周志华扶起还缩在地上的傻子，无奈地说：“小傻子，你跑啥啊？ ”

不料傻子却说：“我，我不小的，我比你要大的，云，云姐姐说了，你是要叫哥哥的。 ”

他说完又低下头去，把手里的小白布料往袖管里塞了塞。

周志华看着傻子的动作，忍不住笑了：“别藏了，以后叫我小哥儿，这破玩意儿就送你。 ”

“不，不，不对，云，云姐姐… ”，傻子一着急，结巴更严重了。周志华听着也着急，摆摆手说算了，便不再逗他。

这一次之后，周志华每天回到知青点就能见到床上放着果子或是小梅花，他顺茬自然地猜到送这些“小礼物 ”的人一定是那傻子。

他日复一日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都丢到外头的垃圾堆里，最后还是决定当场把这个小傻子的抓住，让他不要再做这些古怪的行为。

于是，他跟刘队长请了一天的假，在房里边看书边等着那人。大概是十点 来钟吧，那傻子便捧着满怀红彤彤的果子来了，他刚想把东西放在周志华的床上，就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果子也四散在地上。

周志华看着傻子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呼吸急促的样子，突然又不自在起来，心说：怎么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一个小傻子，咋还这么娇气？

“喂，以后别给我拿这些来了，听懂没有？ ”

傻子指指自己：“鑫，鑫… ”

周志华失了耐性，捏着他的肩膀打断他：“我知道你叫郑鑫，我说你不要再把这些花啊、果子之类的东西给我拿来了，你听懂了吗？ ”

傻子的脸却登的一下红了，嗫喏半天也没说出个句子来，只是重重地点头。

周志华也不为难他，把手撒开，本以为傻子会像之前一样跑走，却见他站在原地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一样。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周志华问道，想了想又添上称呼：“郑鑫？ ”

郑鑫闻言使劲呼吸了几下，居然说出了一段算得上流畅的话：“你…不喜欢，我送，别的给… ”

说完终于跑了出去，微不可察的“漂亮弟弟 ”被郑鑫跑走时踢土发出声音

冲散。

周志华皱了下眉，看着地上散落的果子，认命地撇撇嘴：“算了，随他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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