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郭老三，嘴角噙着一点冰冷的笑，一字一顿道：“他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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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村，除夕。

村长冯保南牵头，在村北处一块空旷的土场上设了席，十张长桌排成一字，系上正红桌帷，每一家摆上两热菜两冷盘。妇妪们在灶台前忙转，淡白炊烟如团团云锦袅袅而上，在外打工的男人们久别重逢，从地里掘出上好的陈酿，推杯换盏间，交换些场子招工的消息。

向晚时分，天边落下一抹血红霞光，村口鞭炮噼啪作响，余烟仿佛一团团淡灰的雾。不多时，席上已是杯盘狼藉，男人们微醺的脸上都染着酡红。

阿水用干布垫着锅沿，将腾着白气的排骨汤摆在郭老三面前。

村长儿子冯有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歪着身子倚在椅背上，他半阖着眼，眼神已有些迷离，恍惚间嗅到一丝似有若无的香皂气味，睁眼看时，眼前晃过一小簇白花，是阿水的碎花围裙轻轻擦过他的鼻间，他勾着眼睛，目光凝在阿水莲藕般细瘦白净的一对臂膊上，不觉咽了口唾沫：“呦呵，郭家小媳妇这烧的啥？”他微仰起头，有些迷醉地抽了抽鼻子，暗中对阿水挤了挤眼，促狭道：“怎么这么香啊？！”

阿水垂下眼没搭腔，将排骨汤往桌子上一撂，转身要走。坐在一旁的郭老三啧了一声，伸臂将她一拦，转头对着冯有呵呵一笑：“阿有，我们家这儿媳面皮儿薄，脑子也不大灵光，你甭和她一般见识！”

冯有失笑，浑不在意地一摆手：“老郭瞧你这话说的，我跟个小娘们儿较什么真！”

郭老三一转头，变脸似地瞪了阿水一眼，斥道：“死娘们！整天他娘的摆个臭逼脸给谁看呢？！”

他这么一喊，周遭的谈笑声不由低了几分，人们都心照不宣地停住了话音，埋头喝酒吃菜，余光却不约而同地朝着这边扫过来，一时间，连个吧唧嘴儿的声儿都没有了。

郭老三似有所感，酒气从胃里一撞一撞地往脸上涌，他脸上微微发了烫，腰背也不由挺得笔直，扬起下巴，捏着筷子朝那排骨汤一点，高声道：“去！给冯少爷盛一碗！”

说完，余光便死死盯住了阿水。

这女人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若是她敢说一个不字，自己便将这碗扣到她脑袋上，兜头一顿好打，壮壮自己的威风，看以后村子里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触他的逆鳞。

然而阿水却一反常态，她抬眼看了一眼郭老三，转身取了干净的空碗，连肉带汤地盛了一碗，放在冯有面前，又盛了一碗放到郭老三面前，顺下眼，默然立在郭老三身后。

郭老三本预备着她要发作，不想一腔子火气竟憋了个哑炮，不由愣在了当场！

草！

“哟！老三！”一旁的李庆有见状，远远地朝着郭老三比了个大拇指：“你可以啊！”

郭老三偏头一看，见他脸上显出钦佩之色，脸色缓了几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在家就是这样，成天摆着个臭脸，总得打着骂着才老实！现在这不怀上了嘛，懒得跟她计较，总得仔细着点儿！”

冯有一怔，偏头看向阿水的肚子：“嚯！都有啦？！”

郭老三嘴角一勾，心里舒坦了些，笑着一点头。

“哎呦恭喜恭喜！来来来，满上一杯，都要抱孙子了！”

“满上满上！”李庆有抱过酒坛，抄起榔头慢慢地敲开坛口的黄泥。

郭老三一摆手：“谁知道男娃女娃？！”

“都说酸儿辣女，你多给她整点酸的不就好了！”冯有说着，端起面前那碗排骨汤，目光落在上面飘着的一缕褐色絮状物，不由一皱眉，他用勺子搅了搅汤水，推开那东西，碍着郭老三的面子，还是浅浅地抿了一口，下一秒，他干呕了声，皱着眉头一吐舌头：“这味儿......血沫子没撇干净啊！”

郭老三闻言一低头，自己也舀起一勺尝了尝，果然味道酸涩难以下咽，他呸的一口将汤水啐到了地上，刚压下去的火气再次翻腾着涌了上来，抬手一把揪住阿水的头发，照脸便是一掴。

啪的一声，阿水发绳一散，头发蓬乱地堆在一侧，脸颊几乎立刻肿了起来。

郭老三把筷子一摔，劈口骂道：“看看你那个德行！臭娘们！你他妈干点啥行？！”

众人都朝着这边看过来，郭老三一张脸被酒力催得紫红，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语调又高了几分：“要不是你肚子里有阿楠的种，我他娘的该拿火棍子抽死你！”

说着，抓着她的头发狠狠一搡，阿水一个踉跄跌坐在冯有腿上，冯有咽了口唾沫，忙抬手揽住她的胳膊，暗暗地摸了一把，心情登时好了几分，主动打了圆场：“行了老三！一碗汤而已！哪有你孙子重要，一会儿摔了可就麻烦了！”

郭老三冷哼一声，冯有一口一个“孙子”令他心情平复了不少，往四下里望时，见众人仰着脸朝他看过来，面上都带了几分惊愕，他撑足了面子，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坐下来仰着脖子闷下一盅酒，扬声道：“死娘们！不打不老实！”

冯有腿间承着一片温软，嘴角浮起了些笑意，偷眼看向怀里的阿水，她的肤色很白，五官生的也好看，一时间目光有些发直，要扶起她的手不听使唤似的，几次都没成功。

阿水似也有所感，默默一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冯有一眼。

冯有一怔，循着阿水的目光，发现她似乎正在盯着他的唇，不由喉咙一紧，慢慢咽了口唾沫。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阿水已经扶着桌沿自己起来了。

他怀里一空，酒力催得他的脑袋有些发懵，一时分不清方才的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抬手抹了抹嘴，低头一看，手背上沾了些喝排骨汤留下的油水，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

远处山坡上只余最后一抹红霞，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郭老三低头闷了口黄酒，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阿楠上哪去了？怎么半天也不见个人影？”

阿水没作声，依旧静默地立在一边。

郭老三一脚踹向她小腿：“我他妈问你话呢！又皮痒了是不是？”

阿水抬起眼，盯住郭老三的脸，终于开了口：“在这。”

她声音不高，郭老三没听清，拧着眉，语气又拔高了几分：“说的啥啊？大点声！”

忽而起了一阵风，拂过阿水散开的发，她慢慢抬起手，将凌乱的发丝拢到而耳后，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脸，她看着郭老三，嘴角噙着一点冰冷的笑，一字一顿道：“他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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